第1章
第01章 第 1 章
夏日炎炎,柏油路被曬得黏鞋,陽光穿過門廳,十幾年前的豪華酒店門面上的金色油漆脫落,在烈日下閃着斑駁的色澤。
段幹嘉從旋轉門推門而出。
這地方大廳冷氣不行,正式的三件式西裝粘在身上,熱得要死。
段幹嘉已經頂着太陽在門口站了二十分鐘,此時盯着牆柱上褪色的牆紙,夾着手機:“你在哪兒呢?!”
另一頭是個聲音清朗的男生,帶着點不耐煩:“我在車上!這鬼地方巷子進不來車,馬上到。”
這通電話打完,過了幾分鐘,一輛甲殼蟲滴溜溜從街口竄出來,急剎在了酒店金碧輝煌的大門前。
駕駛座的司機降下窗戶,探出半個腦袋稀罕地往大廳裏的冤大頭瞅。
段幹嘉從來沒見過開這種迷你車型來做黑車的,一時間與那司機大眼瞪小眼。
不會吧?這破車坐進去連腿都伸不開,路易然那小子能坐二十分鐘?
後座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只年輕又透着力量的手抓住了車門,随後一個黑發男生彎腰從後座下車。
男生身形修長,從低矮的車門裏下來時低着頭,站直了更像是一株逐節挺立的青竹。
段幹嘉目光追随着他,站直了的青竹臉色白得難看,下一秒搖晃着狠狠摔上了轎車車門,腳步漂浮地往大門走。
“什麽破路,還能開成賽車——嘔——”
黑車司機冷哼了一聲,開着小車噴了路易然一腳車尾氣揚長而去。
段幹嘉連忙上前兩步扶住他,又被路易然推開。
路易然提着個紙袋,強撐着在大廳看一圈,找了個空的接待室進去換衣服。
路易然從小就不愛被人跟着,段幹嘉杵在門口沒跟進去,只弄了杯檸檬水準備讓人出來後解解暈。
他捧着那杯檸檬水,盯着杯壁上的冷氣化成水珠滾落下來,裏面的冰塊已經融了一半,心情正檸檬片随着冰塊漂浮。
前兩天,他才知道自己這個發小正和家裏鬧騰着出櫃,這還是他和哥們變成Gay之後第一次見面。
砰!
段幹嘉的心一顫,跟前的大門被推開。
在這個大家大多還穿短袖背心的年代,路易然穿着衛衣,唇色還有點沒緩過來的白,漆黑的頭發沒抓過,有幾根比主人還要張牙舞爪地翹着。
段幹嘉在心底嘆氣,要不然路易然出櫃呢,這小臉,男的女的看了都喜歡啊。
路易然有點不耐地扯了扯自己的領口,見發小等自己等得額角都是汗,還要跑上來給他扇風,有點不自在地說:“說了我自己會進去,你在門口杵着幹什麽?”
段幹嘉看了他一眼,沒敢說實話。
“我最近在這玩,想和你一起 。”
路易然不在意地“哦”了一聲,瞥了他一眼,明顯沒信:“和我?南市不好玩,非要坐七個小時飛機過來?”
段幹嘉目光飄移:“那什麽,和變成同性戀的你玩,是不是能表示我對你的支持?”
路易然嗤笑了一聲。
家裏一直不知道他的性向,他之前弄了個喜歡藝術的名頭在模特界打轉,留學的時候還和人談過。
前兩個月有人把他談戀愛的照片發給了家裏,家裏人炸開鍋,路易然和老頭子大吵一架,自己跑出來了。
路易然知道寄照片的是背地裏追了自己挺久的富二代,那富二代和他不一樣,正兒八經要繼承家業的老大,不能弄得太難看。
不過這櫃門徹底關不上了,事情鬧得很大,路易然被打電話訓了幾頓,現在還在等着發落。
路易然想着,目光不善地眯了眯眼睛。
“真的,”段幹嘉苦笑道,“你自己鬧脾氣就跑出來了,誰的電話都不回,還說要住在老屋,這誰能放心?而且這地方人好奇心重,我擔心你被問兩句就掀桌子把場子砸了。”
段幹嘉特地從南市飛過來,給自家發小開了一個月的酒店套房,生怕他真把自己折騰出什麽好歹來。
路易然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沒說話,把扯亂的領口重新理了一下:“進去吧。”
路家十年前發家,後來公司經營中心南下,路易然已經很久沒有回過本市,如今就連本市最豪華的酒店看起來也有些寒酸。
難得有這樣的大單,酒會大廳裏的空調開得很足,裏面不少穿了三件套的男人鬓角幹幹淨淨,沒有一點熱意。
兩人應付完幾個要喝酒的長輩,段幹嘉松了口氣,解開領口最上方的扣子。路易然倚靠在桌邊随手拿了杯酒,惬意的目光掃視過室內。
段幹嘉靠着他小聲說話:“你控制一點,這地方可沒有什麽男模,到時候被家裏發現你死性不改,你得慘。”
路易然搖晃着手中的酒杯,順手幫發小往下又解了顆扣子,視線掃過發小的白斬雞身材,又無趣地移開了。
“我就看看。”
段幹嘉視線警惕地在場內掃來掃去,防着任何可能勾走自家發小注意力的人。
看着看着段幹嘉就傻了,他是地道南方人,從沒看見這麽多一米八的大個子,嚯!那有個一米九的!
段幹嘉鎖定了一個比場內大多數人要高上半個頭的背影,下意識拽緊了身邊犯懶的發小。
“你可不能随便上啊!這裏不是我們的地盤,要是被人打了我幫不了你。”
路易然不耐煩地避過他的手 :“這地方能有什麽好看的——”
他說着擡起視線,話音猛地嗆在嗓子眼裏。
前方二十米,一個高大男人正懶懶倚在桌邊。男人寬闊的肩背肌肉被白色襯衫勾勒無疑,手指捏着煙,連頭上短粗的發茬也顯得格外硬挺,露出的半張臉線條硬朗落拓,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精心設計好的。
有品。
路易然腦子一卡,就像火星撞地球,下意識擡腳上前了一步。
被段幹嘉按回來了。
”大哥,你冷靜點,我們先看看,最近你還要避風頭呢。”
路易然清清嗓子:“我避什麽風頭?而且我就走近點看看。”
看看這男的穿的什麽西裝,這麽有品。
段幹嘉不信,上次他兄弟就是一邊這麽問,一邊把人家男模的衣服弄下來的。
當時自己還傻愣愣地以為兄弟真是喜歡那衣服。
往事不可追,段幹嘉痛定思痛,說:“他拳頭有我們兩個大。”
路易然不在意,段幹嘉繼續說:“他西裝配球鞋。”
路易然腳步猛地一剎,視線不可置信地往下,這才看見男人傲人的大長腿下踩着一雙運動鞋。那鞋雖然擦洗得很幹淨,但是已經有點舊了,和上方挺拔利落的褲腳線比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帶回來的古董。
路易然嘴唇動了動:“剛才有酒撒他鞋上了?還是我來之前下雨了?”
“都沒有,”段幹嘉慈祥地捂住了發小的眼睛:“然啊,你看看他腰上,口袋裏不知道塞了什麽東西呢,鼓起來一塊,真醜。咱們換一個看看。”
“...”
江市這次的酒會是當地商會的幾家老大牽頭,嚴峥一向不耐煩參加這些,這次是給以前的老大哥面子。
他比場內一大半的男人都要高上大半個頭,嫌熱脫掉了西裝外套,袖口随意挽到手肘處,露出肌肉緊實的小臂。
嚴峥捏着煙,不講究的姿勢引來不少明裏暗裏的側目。他的姿态顯得比場內大多數人惬意得多,靠在身後的餐桌上有些懶散。
二十分鐘前他還躲在家裏吹空調,臨時被叫出來,在衣櫃翻了挺久才找出這麽一套西裝。
在場大多賓客都知道他往前數十年是什麽樣子,不少人眼中流露出點不易察覺的嫌棄。
察覺到背後視線,嚴峥回頭看一眼,看見一個白斬雞小孩兒飛快地收回視線,倒是那白斬雞身邊的年輕小男生還直勾勾盯着自己,像是被魚鈎挂破嘴的翹嘴。
年輕男生站在陰影裏,看不擡真切。
嚴峥眯了眯眼,才逐漸勾勒出從陰影裏走出的年輕男生的身形。
年輕男生穿着白色西裝,身形修長,手腕細細的,有點兒瘦,伶仃的像是花骨朵。男生眉目秀氣,看過來的時候冷冷的,只不過從手指開始就像是被人精心養護,像是戳一下就會壞。
嚴峥捏着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還沒動作,就看見年輕男生突然震驚得睜大眼睛,圓溜溜的眼睛像是貓,炸毛一樣看着自己,随後被身後的同伴捂着眼睛拖回陰影下了。
就跟從窗簾裏只把尾巴露出來勾勾的貓一樣。
縮回去了。
嚴峥定定地看着那個角落,那衣服露出的皮膚都白得驚人的男生似乎察覺了他的目光,淡淡投來一瞥,轉回頭時脖頸修長,帶着種天鵝般的冷淡。
他身邊的朋友察覺這人半天沒動靜,順着方向看了眼,看清那裏後露出一個牙疼的表情,和他說:“別看那是個小孩兒似的,你知道那是誰嗎?
嚴峥收回視線:“誰?”
“以前路家的的小少爺,路家早就不止做本地的生意了,而且這小少爺脾氣巨臭,小時候回來過兩趟,兩趟都鬧事鬧到警察局去了。”
嚴峥:“前幾天把家砸了的那個?”
“對,聽說是同性戀被人捅家裏去了,”朋友說完覺得不對,撞了他一下,“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這個?”
嚴峥手上把玩着煙,聽見這話也沒露出別的神情:“他這次回來待多久?”
朋友:“不知道,結束就走人了吧。這小孩兒一看就不好惹,咱避着點就行。”
那眼神又冷又傲,看着就怵人。
嚴峥手掌合攏,把煙藏回掌心,“嗯”了一聲。
酒會之後還有晚宴,段幹嘉待不住,給主辦方敬了酒就打算溜。
他們這次運氣不錯,沒有碰上那個往路易然家裏寄照片的神經病,很順利地就溜到門口。
路易然又去之前的接待廳把衛衣換了回來,在門口等人時電話響個不停,他看了一眼,把這個號碼拖入黑名單,過了一會兒,又換了個新號碼響起來。
路易然煩躁地蹬了腳花壇,把自己鞋帶蹬開了。
他蹲下來系蝴蝶結,手機擺在花壇上外放。
那頭只出聲叫了一句“小然”,就被路易然打斷了。
“閉嘴,”路易然不耐煩地說,“要是你再多說一句,一個字,我就把你騷擾我的事貼滿你們家整個公司,懂嗎?”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
跟着走出門口的嚴峥把這一幕收入眼底。
他走近的腳步頓了頓 ,但是一米九的身高光是杵那就和堵移動的牆一樣引人注目。
路易然注意到身後的光源被擋住,扭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眼神動了動。
這不是之前那個猛男嗎。
路易然知道這人剛才還盯着自己看。他緩慢地站直身體,擡手把一旁擾人的電話挂斷,動作透着種冷酷無情。
“有事?”
路易然的視線挑剔地從面前這個猛男身上滑過,這人身材不錯,不過明貼袋裏實在不知道塞了什麽東西。
他視線上移,心底的吐槽忽然安靜了。
因為就在他打量的這幾秒,男人一直垂着眼定定看着他,也不說話。
那雙眼睛漆黑,下面藏着點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
兩人對視了幾秒,路易然忽然挑起了一邊的唇角,乖戾地問:“幹嘛?”
男人上前,指尖夾着一張名片,擡手遞給了路易然。
他的手指相當長,但是皮膚粗粝,指腹有層繭子,修長的手指上有些零落的傷疤,湊近了看比那些繭子還要顯眼。
酒店壁燈的交錯的光斑落在這只手上,連帶着名片也一起變得昂貴。
路易然伸出兩根手指,從嚴峥手中把名片夾過來。
嚴峥的視線和路易然一起落在他手上,年輕男生手指靈巧,曲起時微微擠出一點肉,透着粉白。
名片白底黑邊,相當簡約。
路易然挑剔地夾着名片反複觀察了一會兒,忽然背後一涼,擡眼對上了男人盯着他手的目光。
這目光有點奇怪,路易然本能地感受到一種危機感。
好在國內這個時候同性戀并不多,路易然只當他在觊觎自己身後的路家。
“...嚴....峥。”他念了一遍名片上的名字,随意地收入掌心,“收到了。”
嚴峥:“之後能給我打電話?”
路易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下次見你不把名片盒亂塞的話。”
等嚴峥轉身走了,路易然手伸長,展開,名片輕飄飄地落進了邊上的垃圾桶裏。
嚴峥頓住腳步,清晰地從大廳的玻璃鏡面上看見這一幕。
他的視線停在垃圾桶上,又緩慢地移回年輕男生的背影上。
年輕男生脊背清瘦挺立,或許是耀眼慣了,對別人的視線毫無感覺,兩人出了旋轉大門,段幹嘉站在路邊攔車,還給他用一次性塑料杯裝了檸檬水。
路易然就踩在花壇邊,沒有骨頭似的懶懶站着。
寬松的衛衣遮掩了男生勁瘦柔韌的腰肢,只剩下穿着寬松休閑褲修長筆直的腿。
大廳裏,朋友正靠在桌邊等他,見他回來了,一手肘頂了他一下:“怎麽樣?難搞吧?”
嚴峥垂眼,掌心擋住朋友的手臂。
過了一會兒,朋友才聽見男人回答的聲音。
“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