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醫妖道[完]

第40章 神醫妖道[完]

盛夏最熱的時節, 一場暴雨澆熄了每個人血管中湧動的燥熱。薊城似在雨中哭泣。

淚水淌過州牧府門前的青石板路,沖走所有殘留的血跡與兵戈交擊的氣息。仿佛要連帶着沖走城中每個人關于昨日的回憶。

此時的北境貿易之都如此冷清。

常以周與兄長并肩走入州牧府,視線所及, 門扉牆壁上猶有刀槍劍戟留下的痕跡。宛如一條條橫七豎八的傷疤,提醒着兄弟倆,前一天這裏發生過一場戰鬥。

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轍的肅穆。作為勝利者的他們不曾品嘗到絲毫勝利的喜悅。

摘下青銅面具,常以周殊無笑容。

此前他從未想過, 證明飛羽軍強過飛雲軍的時機來的如此之快, 不是在對陣突厥的戰場上,而是來自本不該有的同室操戈。縱然最終獲勝,飛羽軍又何嘗不是輸家?

“大哥……”他輕聲開口, 聲音卻在顫抖,“那人都招了嗎?長生的消息沒有錯?”

說話時,常以周低着頭,不敢擡頭去看大哥的眼睛。他頭一回發現自己如此軟弱。

“招了。”常以忠的聲音也在顫抖,卻被他克制住了, “長生信中所言, 确鑿無誤。”

常以周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洩了氣。“果然如此”與“不該如此”之感在他心底來回交織。他好似被暴雨澆得透心涼。

自小到大,要說他最信服的人, 不是威嚴深重的父親,不是學富五車的大哥,不是骁勇善戰的二哥, 而是一道長大的越殊。

後者的年紀分明小兩歲, 卻像是一位可靠的兄長, 一直以來總是走在前方領路。常以周嘴上不說,心內對其是極為欽佩的。

他本不該懷疑越殊的話。

……除非事關親人的安危。

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 寧願打破越殊在他心中可靠的形象,常以周也不想噩耗成真。

遺憾的是,噩耗終究成真了。

一個月前,常玉山帶着常以信回京述職,順道參加萬壽宴,慶賀天子的五十大壽。

一個月後,他們沒能等到父子二人的回歸,只等到來自朝廷的使者。

留在幽州主持大局的常以忠熱情款待天使,殊不知後者起初便不曾攜帶善意而來。

抵達薊城前,新帝的秘旨已悄然策反飛雲軍統帥,無形的羅網就此張開,向薊城籠罩而來,常以忠本該無知無覺踏入陷阱。

關鍵時刻,王阿大與向豹的回歸為他帶來了越殊的提醒,與一連串的壞消息。

常以忠及時收回即将踏入陷阱的一只腳,性命得以保存,同室操戈卻不可避免。

天使攜朝廷大義,宣稱常氏助太子謀逆;常以忠亦不甘示弱,痛斥新帝弑父登基。

罵戰之後,便是兵戎相見。

憑借飛羽軍越發強悍的戰鬥力、常以周非凡的軍事才華、以及常氏經營幽州多年的威望,大量飛雲軍士卒臨陣倒戈,齊心協力的兄弟二人最終贏得了勝利。

只是這場勝利的滋味于他們而言是如此苦澀。淪為階下囚的天使交代了一切。血洗的宮廷、洛陽的變故、以及新帝的打算。

一切與越殊信中所言別無二致。

仇恨與痛苦啃噬着他們的心靈,罪魁禍首的名字被二人翻來覆去地咀嚼了許多遍。

常以周不能理解,也不願接受:“濫殺大臣、弑父弑親,怎麽會有這樣的瘋子!”

對朝堂一無所知的他試圖從兄長口中知悉仇人的情況,但有一絲機會,必報此仇。

常以忠的回應卻是一聲苦笑。

他對昔日的九皇子、而今的新帝所知廖廖。

那是個在前朝後宮都無甚存在感的透明人,予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離奇的身世。

其母敏妃昔年曾為人婦,廣德皇帝于宮外驚鴻一瞥,不顧群臣反對,強納這位新寡之婦入宮,封為敏妃。

入宮不久敏妃便懷上身孕,七個月後,早産生下了九皇子。一時流言盛傳,稱其并非天子之子,而是敏妃早逝的先夫遺腹子。

恰逢敏妃私下祭奠先夫被天子發現,盛怒之下将母子二人打入冷宮,幾乎要了他們的性命。

僅僅半年,敏妃病逝于冷宮,誰也不知九皇子是如何活下來的。直到他長至八歲,太子主動提起這個弟弟,廣德皇帝才想起他的存在。見他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總算接納了這個兒子。于是九皇子終于上了族譜。

雖則如此,他既無強勢母族也不得天子喜愛,一直以來都不過是太子的小尾巴。誰又能想到,此人竟然一夜之間血洗宮城?

放在往常,常以周或許會對此人堪稱坎坷的身世與離奇的境遇唏噓一二。但隔着血海深仇,此時的他心中唯有熾烈的殺機。

“倘若長生的信能早到一個月就好了……”常以周甚至生出幾分不切實際的妄想。

“長生遠在兖州,能得知雒陽之事,已是難得。你未免對他過于苛求了。”常以忠比弟弟年長近二十歲,看他的眼光宛如看待天真的後輩,冷靜下來的他慶幸道,“若非長生及時傳信,為兄未必能有命在。”

……只他一人丢命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群龍無首的幽州未必能應對突厥來襲。他最小的弟弟與妻兒子侄焉能幸存?

常以周聽了,也是慶幸不已。

他無法想象那樣糟糕透頂的未來。

顧不得思考身處兖州的越殊如何得知千裏之外的消息,且如此周密而精準,也顧不得痛罵新帝,眼下有更大的難關在等待他們。

草原上虎視眈眈的敵人已撲向幽州!

而他們只有未曾經歷過高烈度戰争洗禮的七千飛羽軍,以及接連失去二號人物(常以信)和一號人物,又在內鬥中損兵折将,士氣跌至谷底的飛雲軍。

無論常以忠如何推演盤算,勝利的天平都緩緩向着似乎早有預謀的突厥一方傾斜。

常以忠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個自私的念頭。讓三弟帶着年幼的子侄離開,為常家保留一份血脈,為二弟延續香火,會不會更好?

“大哥,讓我去吧!”

常以周卻站起身來。他高昂着頭,豪氣幹雲:“我可是注定要當大将軍的料子!”

常以忠沉默一瞬,終是颔首:“……說的對。我常家兒郎,可以死,不可以逃。”

“這就是了。”

常以周扣上青銅面具。

“區區突厥而已……”他的眼眸亮如寒星,“大哥你就坐鎮後方,等我的好消息吧!”

“況且,不是還有長生嗎?”

“他不會抛下幽州不管的。”

下一刻,他補充的兩句話頓時令他氣勢全無。而常以忠眼前一亮,多了不少信心。

或許旁人不清楚,常以忠卻對越殊的能耐再了解不過。此時反而遺憾,從前一直遮遮掩掩,不敢大規模冶煉鐵器、提升軍備,将大部分的資源都用在商業開發上。

幸而還有長生……

那個不簡單的少年人已做下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令人不由對他寄予更深的期望。

·

與此同時,冀州,卧虎山下。

七路義軍齊聚一堂,彙總浩浩蕩蕩十萬兵馬,無形的軍氣似直沖雲霄,激蕩層雲。

包括天王軍首領方鼎在位的七名義軍首領應邀而來。

他們或是受過越殊救命之恩,或是受過其思想熏陶,在起義過程中理論結合實際,愈發為他的言行傾倒。收到越殊邀請的第一時間,七人盡起大軍而至。

倘若十萬兵馬是他們精心磨砺的長劍,此時此刻,他們願意為“玄微上人”而出鞘。

然而,越殊要的并非如此。

十萬大軍看似人多勢衆,實則無論是軍備還是兵員素質,都遠不能與邊軍相比。這十萬人的戰鬥力,頂多只抵上萬幽州軍。

一旦踏上戰場,意味着出生入死。其中将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倘若只為越殊一人,他自問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十萬人的性命。

于是,他為他們講“華夷之辯”、“匹夫有責”,告訴他們一旦幽州陷落天下将不得安寧。

他要讓每一個人知饒,他們不是為某人而戰鬥,是為他們自己與子孫後輩而拼命。

為“玄微上人”一人出生入死,并不值得。為天下人與子孫後代而死,死得其所!

由七路義軍組成的十萬大軍終于開拔。

這支接受全新思想洗禮的聯軍帶着推山填海、勢不可擋的氣勢,直奔幽州而去。

一路上,他們不斷遇到慘遭突厥劫掠的城池,同文同種的同胞血淋淋的慘狀向每一個人訴說着越殊所言的真實不虛……

而伴随着一次次消滅的突厥小股部隊,越殊對大軍的調度與掌控也愈發趨近于完美。

此時此刻,幽州遍燃戰火。

突厥大軍長驅而入,連破數道關隘,肆虐十餘縣,終于被攔在定山關下。一旦定山關破,幽州将生靈塗炭。

殘陽如血,遍染關山。

數不清的屍體填滿了定山關下的溝壑,呼嘯的箭雨化作天空中湧動的烏雲。

常以周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多久未曾合眼,他只知道,繼續固守下去恐怕很難守住。

如今的幽州非但不能倚靠朝廷,還得小心背刺。幽州軍只會越打越少,不會等來援軍,反而要提防朝廷派人奪權,後方出事……

也罷,他本就不擅長守城……常以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大步踏下城樓。

飛羽精騎最初組建的目的就是為了沖鋒……既然如此,就讓他豪賭一回吧!

年輕的将軍跨上駿馬,率領最精銳的騎兵沖上戰場。他染血的青銅面具猶如鬼魅。

不斷有敵人死在他槍下,身邊不斷有兄弟倒下,常以周仿佛陷入一場漫長的跋涉。

他眼前的一切都被血光所模糊。

直到身邊接二連三的嘶吼聲喚醒了他。

“将軍,有援軍,援軍來了!”

常以周在血光中睜大眼睛,看見城頭之上升起一面新的旗幟。看見突厥騎兵撤去,白馬青衣自萬軍叢中而來。

數不清的箭矢朝那人的方向落去,卻無一支觸及他發絲。

“長生!”

笑聲突然從他的胸腔中一層一層震蕩開來。常以周笑得好似要将天上的烏雲都震散。

他揮槍直指前方,似要橫掃千軍,“你來得正好,咱們還不曾并肩作戰——”

·

十萬義軍未經訓練又是步兵,與突厥野戰必然死傷慘重,用來守城卻綽綽有餘。

他們的到來解放了幽州軍。

越殊與常以周得以集中幽州軍的全部戰力,毫無顧忌地與突厥拼殺。

反正如今該着急的不是他們。

面對幽州軍層出不窮的騷擾與襲殺,半個月後,損失慘重的突厥鐵騎狼狽退走。

損失的關隘重回幽州軍之手。

捷報傳至薊城,常以忠親自運着糧食酒肉等辎重前來,在定山關內大肆犒賞三軍。

幽州已無州牧,常玉山被朝廷認定為謀反,常氏兄弟也受到牽連。若是有一張通緝名單,說不定他們還排在一幹義軍首領之前。一時竟不知在座誰不是反賊。

無論如何,“玄微上師”身為最大的反賊頭子,這頂鍋是甩不掉了。

以一己之力號令七路義軍,援幽州,擊突厥,此事傳出,想必天下人人震動。

火焰燃燒,無論是義軍首領,還是幽州軍部将,抑或者常以忠、常以周兄弟二人,都将目光投向席間安安靜靜的少年道人。

越殊在夜色中沉默地思索。

而後,少年道人彈劍而起。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躍動的火光,聲音清澈,卻宛若驚雷:

“君者天下之大害,我欲除之而後快。諸位可願與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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