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逼仄的囚室潮濕陰冷。

牢房門緊鎖,牆角穹頂爬滿青苔。

夕陽的餘晖落入氣窗,卻帶不來絲毫溫暖。殘光覆蓋斑駁的牆面,層疊交錯的劃痕和抓痕愈顯恐怖。

門外傳來腳步聲,踏着刮過走廊的風,刺痛人的耳骨。

口哨聲、叫嚷聲、咒罵聲、敲打聲,摻雜着守衛的呵斥聲,交織撕扯,持續在走廊內回蕩。

聲音越來越近,吵醒了囚室內的少年。

木板搭設的矮床上,髒污破舊的毯子猛然掀起,谷緒仰躺在床上,煩躁的握拳捶打牆壁,砰砰的聲響中石灰灑落,很快在牆角積了一層。

聲音傳到隔壁,鼓噪聲稍減,顯然是裏面的住客察覺到危險,下意識閉上嘴,迅速壓低了聲音。

這裏是巨星十二區監獄,座落在荒蕪的沙漠中心,占地百餘畝,專門關押重刑犯。

環形座落的建築群中,聚集了星系內最兇殘的海盜,瘋狂的異種罪犯,以及窮兇極惡的蟲族暴徒。

監獄內的看守超過千人,半數是荷槍實彈的異人,半數是體格強悍的蟲族。一旦有在押的犯人不守規矩,看守會直接開火,就地格殺勿論。

從監獄啓用至今,關押在這裏的囚犯超過五位數,不分刑期長短,能活着走出去的寥寥無幾。

巨星上流傳這樣一句話:一旦踏入十二區監獄的大門,一只腳已經邁進了地獄。

囚犯們的鼓噪聲變小,看守仍不敢放松警惕。

幾名蟲族穿過走廊,下半身化作人形,上半身仍保留原始形态。暗藍色的頭顱環繞四對複眼,多只觸手平舉激光槍,銀色槍口掃過左右,一旦察覺不對,馬上就會開火。至于是否誤殺,壓根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在蟲族中間。他的身材異常魁梧,健碩的肌肉撐起灰色囚衣,粗粝的布料繃至極限,上衣的扣子随時将要崩裂。

他比兩側的蟲族高出至少一頭,全身毛發濃密,脖頸上懸挂獸牌,正面烙印“萊格”,背面則是“異種第六艦隊”。

“獸人異種!”

“他有獸牌。”

“裏昂,快看,你的同類!”

囚徒們只安靜了一瞬,很快又開始叫嚷。

名叫裏昂的獸人靠在門後,高大的身材,健碩的肌肉,懸挂在胸前的獸牌,都和走廊中的囚徒一般無二。

他瞎了一只眼,眼球被剜走,只留下一個黑洞洞的眼眶。一條胳膊吊在胸前,前臂斷成兩截,右腿也有些不利落,走路時一瘸一拐。

他的眼球是入獄前丢失,手臂和右腿卻是另一個人的傑作。

對上門外獸人的視線,明知狹窄的鐵窗不會暴露全身,對方看不到他的模樣,裏昂仍感到羞恥。目光射向不遠處的囚室,腦海中閃過一道修長的身影,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卻硬生生掰斷了他的胳膊。

劇痛,震驚,難以置信。

其後便是深深的恐懼。

回憶起那張蒼白的面容,那雙如同死水的眼睛,裏昂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手臂和腿上的傷在好轉,恐懼卻已深植于心。午夜夢回,他總是禁不住發抖,猛然間驚醒,冷汗爬滿全身。

他十分清楚,那是對死亡的畏懼。

獸人異種是天生的戰士,以好勇鬥狠聞名星際。那個黑發少年卻令裏昂懼怕,一種原始地、源于靈魂最深處的戰栗。

裏昂收回視線,背靠着門板坐到地上。

魁梧的身軀如同小山,這一刻卻抖個不停。任憑隔壁的囚徒如何叫嚷,他再沒有起身。

“安靜點!”

“肅靜!”

蟲族看守揮舞激光槍,不斷呵斥門後的囚徒。

兩名異人看守抽出電棍,威懾挑釁的重刑犯。電棍長一米,前端有電蛇纏繞,落到金屬打造的牢房門上,門後的囚徒來不及躲閃,當場遭遇電擊,不致命,卻會讓他們疼上許久,足夠長些記性,對監獄的管理者有所敬畏。

“這裏,進去。”

來到一間囚室前,一名看守從腰間扯下鑰匙,熟練地打開門鎖。

伴随着房門開啓,灰塵伴着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新來的囚徒卻似無所覺,不需要看守再三催促,主動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咣當一聲,囚室的門關閉,随即是落鎖聲。

這種原始的門鎖看似簡單,卻與埋在囚徒身上的芯片緊密相連,一旦囚徒試圖破壞門鎖,芯片會立即爆炸,帶走囚徒的生命。從監獄創建以來,以身試法的犯人不知凡幾。無一例外,皆以變成一捧血霧收場。

房間內一片昏暗。

日光燈懸在頭頂,燈管破碎,很長時間沒有更換。

獸人萊格站在黑暗中,雙眼瞳孔緊縮,如同野獸,閃爍冰冷的幽光。

看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充斥着嘲笑和輕蔑:“第六艦隊獸人,一百二十年刑期。”

“沒腦子的獸人。”

“他的運氣不錯,沒在發狂時被射殺。”

“你說他運氣好?”

“到了這裏是運氣好?該說糟糕透頂才對。”

“你說得沒錯。”

看守們說笑着一路走遠,囚徒們沒有再出聲,或是感同身受,或是兔死狐悲,也或是漠不關心。

走廊內很快變得寂靜,只有風過時嗚咽作響,猶如逝去的靈魂在悲嚎。

萊格靜靜站了一會,身上的傷沒有妥善治療,背部很快洇出暗痕,血腥味開始彌漫。

相隔兩間囚室,谷緒抽了抽鼻子,亂糟糟的黑發覆蓋前額,發梢觸及雙眉,其下是幽暗的雙眼。

瞳孔漆黑,如無底暗淵波瀾不興,不見一絲一毫的情緒。

膚色蒼白,唇一樣白,近乎不見血色。

嘴唇幹得起皮,牙齒整齊,四顆犬齒卻格外鋒利,即便是擁有野獸基因的異種也少見這樣的齒形。

冷風流入室內,裹挾着新鮮的血腥氣湧入他的鼻端。

谷緒深深吸氣,緩慢閉上雙眼。

腥甜的氣息順着鼻腔滑入口中,似能嘗到濃郁的粘稠。這讓他回憶起上一世。所不同的是,他不會再被食欲左右。

血腥氣逐漸飄散。

谷緒靜靜躺在床上,維持相同的姿勢,許久一動不動。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具身體正在被他同化,從一個正常人向怪物轉變,但不完全。

冥冥中仿佛有界限阻隔,他擁有曾經的能力,卻不再嗜好新鮮的血肉。

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皮膚變得柔軟,身體褪去堅硬,再不是一層皮革包裹着骨骼。

這很好。

這種感覺讓他懷念,懷念上一世的和平歲月。

谷緒擡起手,翻過掌心,視線描摹清晰的紋路。繼而順着掌紋下滑,來至手腕內側,鮮紅的數字烙印在皮膚上:17549。

數字下埋着一枚芯片,監測他的一舉一動。信號出現異樣,立刻就會将他炸成一堆碎肉。

“砰!”

谷緒張開嘴,模拟發聲的嘴型。

他移近手腕,指腹擦過鮮紅的數字,食指的指甲忽然變長,尖端鋒利,只需輕輕一劃就能切開皮膚,将藏在裏面的東西挖出來。

谷緒盯了許久,始終面無表情。

手指微微施力,手腕處的皮膚驟然發熱。他移開手指,灼熱的刺痛感旋即消失。

“還不到時候。”

他不懼怕死亡,事實上,他早已經死了。從身體發生變異,在輻射中淪為一個怪物開始。

他并非天性冷漠,也非天生缺乏共情能力,他也曾感到痛苦。

相比末日中的變異者,他沒有徹底喪失理智,僅存的執念讓他無法将曾經的同類視為獵物。

他會殺戮,在雙方追逐中大開殺戒。但他從不吞噬,從不以同類果腹。

他的雙手沾染鮮血,他可以輕松擰斷狩獵者的脖子。但他的牙齒從不咬向對方,這使他變得另類,無論人類還是變異者都視他為異端。

他孤立無援,卻偏偏殺不死。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狩獵者不斷追殺,變異者也加入其中。

最終,他死在一場聯合絞殺中。

諷刺,滑稽,卻無法令人發笑。

他以為自己會徹底消失,不承想從黑暗中醒來,就發現自己有了新的身體。

高挑,瘦削,黑發黑眼,與曾經的他無比相似。

少年的記憶尚未消散,一幕幕畫面如走馬燈閃過,向谷緒展示出對方十七年的人生。

優越的家境,慈愛的父母,友善的同窗。

他的生活十分幸福,培養出活潑開朗的性情,流淌的畫面都閃耀着暖色。

谷緒吸收少年的記憶,麻木的情感意外複蘇,如同長久的黑暗之後,陡然沐浴在陽光下,他貪婪汲取着溫暖。

然而,在他沉浸其中時,暖色戛然而止。

記憶的畫面支離破碎,好似脆弱的玻璃,分成大小無數塊,消失在黑暗之中。

背叛,掠奪,仇恨,絕望,取代了曾經的一切。

想到這裏,谷緒張開嘴,手指探入口腔,觸碰柔軟的舌苔。那裏曾經被截斷,如今已經長出粉嫩的舌尖。

父母在襲擊中喪命,財富被家族成員鯨吞蠶食,少年被迫中止學業,千方百計找到治安官,試圖尋求公正。

注定不會成功。

本就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如何能給予他公平。

“沒有證據的誣告,送他去十二區!”

少年被押上飛船送入監獄,甚至沒有經過審判。

悲慘的經歷,無盡的絕望,徹底摧毀了他的精神。在進入監獄當晚,他便喪失求生意志,在黑暗中停止呼吸。

死亡是一種解脫。

他的靈魂終能與親人團聚。

結束回憶,谷緒放下手臂,目光移向牆角,捕捉到斑駁的青苔,以及隐匿在其中的一只蜘蛛。

細長的腿張開,鋼毛鋒利,爪尖堪比尖刺。頭頂碩大的複眼,飽滿的腹部覆蓋銀色花紋。

它正在結網,有條不紊,樂此不疲。待到大功告成,它就會安靜地趴下,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太陽早已落山,黑暗的天空不見星辰,只有堆積的烏雲。

回溯少年的一生,谷緒不再百無聊賴,或許他該設法出去,去撕碎那群貪婪的鬣狗。

無關道德,無關悲憫,只關系公平。

“做壞事,總要付出代價。”

谷緒緩慢咧開嘴,柔和的輪廓,蒼白的面容,尖銳的獠牙,呢喃在室內流淌,如同地獄惡鬼的低吟,詭谲陰森,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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