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天氣焐熱, 氣溫在近逼四十多度的高溫情況下,整個人如同被裹在厚重的被絮裏悶着,衣服和肌膚全部都被濕膩膩的汗液浸透。

臉頰也被太陽蒸得緋紅, 大汗珠顆粒般大小直直地往鎖骨上墜,都快趕上小雨天氣積累的一小片窪水。

溫然坐在有涼風吹來的後院臺階上, 手裏抱着大半個西瓜,拿着一個漂亮的小勺一口一口挖着吃,避免在吃完後手上沾到黏膩的汁水。

“你這小孩,吃個西瓜都講究。”譚老頭右手端着一塊西瓜直接往嘴裏啃, 吃到幾顆黑籽就用舌頭抵出來。

西瓜是放在井水裏冰凍過的, 果肉塞進口腔裏冰涼冰涼的, 極其解渴, 溫然總覺得比放在冰箱裏冷藏還要好吃。

“我怕髒手。”溫然說。

老頭左手搖着一把蒲扇, 扇面已經開始有些破爛, 搖一下就發出沉悶的響聲,“等會兒用水洗一遍不就得了。”

意見不同之下, 溫然常常保持沉默。

盛夏的風很奇怪,明明是吹來還帶着一股燥意, 熱得滾燙, 吹拂在臉頰上卻又感覺到一陣罕見的涼爽。

臺階上吐了一地的西瓜籽,溫然從屋裏拿出掃把清理時,閑聊之際突然向老頭問起Z的事情,可能是兩人長時間相處下來, 氣氛融洽自如, 說話自然也沒那麽顧忌, 恰合适宜溫然就問出了口。

“他啊。”譚老先生将果皮扔在撮箕上, 陷入幾分深思後, 也沒有欺瞞溫然的意思,于是說道:“他小時候是一個很苦的人。”老頭的嗓音很舊,宛如一件舊物件,沉澱歲月後獨有發出的特色聲線。

他的話就此打住,沒再多說一句,并非是刻意回避,反而自然地拍了下手掌,從身側裝着井水的木桶裏挖出一勺冰水,将手上的西瓜汁全然沖刷幹淨。

溫然猜測是不是因為長相收到過歧視或者嚴重的暴力,他一想到這個心髒又被扯緊,整個人情緒低落渾身難受起來。

他可能是察覺到小孩情緒低壓,就在溫然快要進房間時,突然說起一個趣事,“他小時候皮膚很白,家裏的傭人又不懂事,盡跟着胡鬧,有一次給他畫了一個女孩子妝容。”他想到這個眼睛附近的皺褶更多了,幾道深刻的細紋堆積起來。

“當時傭人開玩笑,問他想當男生還是女生。”年邁的嗓音裏夾雜着止不住的笑意,後來更是遏制不住幾聲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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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想當女生。以前還留有照片來着,不過後來收拾東西搬家,照片也不知道丢在哪個旮旯角。”

溫然彎了彎唇,後來悄咪咪地将事情告訴Z。

【zx□□:你打聽我?】

溫然解釋道:只是稍微偶爾會有點好奇。

應該也算不上打聽吧,畢竟到現在為止,他連Z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勉強用Z告知他的信息拼湊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出來。

【summer:那你是有真的塗上口紅嗎?】

那頭略微遲疑幾秒。

【zx□□:有。】

溫然憋不住笑,唇角翹起來的弧度怎麽都難以撫平,他繼續問道:那你也有穿裙子?譚老先生說是碎花的。

“·····”聽他瞎扯。

這次Z沒回應了,溫然想可能是害羞了吧,為了給他保留一點尊嚴和臉面,溫然轉移話題提起別的事情:“你最近還忙嗎?”

他這句話說得模棱兩可,潛藏意思可能是:你最近情緒調節得還好嗎?上次我們說的下次有機會再碰面可以提上日程了嗎?

溫然同時也覺得自己奇怪,如果Z只是一個普通網友,或者說是在他曾經是溫然的時候,在網絡上交際的朋友溫然都可能不會這麽的積極去促成見面。

對方給他的感覺如同認識多面的故友,三觀重合,興趣相當,甚至是在溫然彷徨極其需要幫助時,沒有一絲猶豫地給予幫助。

謝衍心神被擾得不寧,他問出一句話:如果你見到我,會讨厭我怎麽辦?

溫然臉上扯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手指按着語音鍵輕聲說道:“你放心,不會的。”聲線又輕又軟,好似被暖陽照得格外蓬松的雲朵,聽起來就很舒服。

謝衍垂眸将語音放了好幾遍,似乎也被給予一點兒勇氣,于是說道:“周末吧。”

得到肯定回答後,溫然在日歷上标注行程,仿佛自己即将要幹一件大事,十分重視。

老頭一進來,銳利清明的眼睛瞅了他半晌,“一個人呆着傻樂什麽呢?也不看看自己畫的什麽破畫!”

溫然罕見地頂嘴,聲音柔柔的不卑不亢:“您昨天還說我有進步來着。”

譚老先生“嘿”了一聲,音色變得高亢,“你知道畫畫這玩意兒很容易消磨勇氣,昨天我是為了讓你有點自信,不要整天喪着一個腦袋,所以誇你有進步。前幾天譚寶吃飯食欲比以前增強許多,為了鼓勵我不也誇他了?”最終他得出一個結論:“雖然勉強有些許進步,不過在我眼裏,破畫還是那張破畫。”

溫然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嗯。”

一個字就把老頭接下來的話噎在喉嚨裏,哼唧兩聲,用腳踢開畫室的木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把畫板拿出來。”

“今天學習水粉。”他将一個剛從冰水桶裏拿出的蘋果放在桌面上,晶瑩的水珠停留在紅彤蘋果的表皮,讓它極其具有別樣的光澤,居然有點兒像童話故事裏王後煉出的毒蘋果。

老頭說完将溫然一個人留在畫室,給他的紙張背面貼上膠水,把天花板上的吊扇打開,嗚嗚地四下擺動起涼風。

他滄桑的眼睛盯着在畫室裏乖巧坐着溫然,望了半晌,紫烏色的嘴唇往上勾了勾,一抹翹起來的弧度。他悄無聲息地溜回自己的卧室,坐在那把老舊的藤椅上,半縮起身子骨,慢悠悠地翻開一本并不嶄新的相冊。

學校在臨近考試周,課程全部上完之後,會面臨長達大半個月沒課的情況,溫然好好規劃過時間後,來譚老先生家會更加頻繁。

在出地鐵站臺後路過面館時,給老頭兒帶了一碗熱幹面和豆漿,自己提着杯甜豆花在路上邊走邊喝,剛到快到的時候一口氣喝完捏癟杯子扔進綠蔭樹邊的綠色垃圾桶。

今天像往常一般開始練習,溫然畫完之後老頭兒在旁邊盯了一會兒,拿起畫筆沾到清水裏清除雜色,沾上一點湖藍給溫然的畫稿上補色。

按照溫然現在的程度應付考試綽綽有餘,可能是因為聞夏本身的手感存在,以至于一開始拿起畫筆的時候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生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可以稱得上略有些得心應手。

溫然打算在空暇時間休憩一會,拿出手機鏈接上藍牙耳機準備放歌小睡,屏幕上彈出一條對于先前帖子的回複:我覺得這個帖子挺真實的,并不一定是胡編亂造的。

下面有人回複:多讀點書吧,這個套路小說都玩爛了,明明就是一個釣魚貼。

那人發了很長一段話:講真的,你不了解并不代表事情不真實存在,我小時候,我們家那邊都是有道士和尚的,不過不是那種光頭的,都是蓄發的。我一個堂姐,不知道怎麽回事,從學校回來之後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性格、飲食習慣、說話方式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家裏人都了解她的性格,一個安靜內向的女生,舉止優雅,至少是絕對不會做出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動作,可之後兩天她仿佛怎麽都吃不飽似的,一天到晚喊餓,經常半夜淩晨從床上起來進廚房翻東西吃,眼珠子直溜溜地瞪着。

甚至半夜做噩夢,總是說有人要殺了自己,家裏的長輩實在是承受不住,後來從附近的村子裏請來一名經常在葬禮上做法的老師父。他當時一看,臉色沉重從褂子裏拿出一個有很多刮痕的碗,往裏面倒入半碗涼水,在碗裏燒着寫着朱砂字的黃紙,強硬地給她灌進去,後來堂姐吐出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又髒又臭,是一堆糾纏在一起的黑發。

後來她自殺過一次,明明當場都沒氣了,結果在送進救護車時,整個人仿佛大喘氣似的活了過來,并且對先前發生過的事情一無所知。當時家裏的長輩才得知,堂姐因為備受論文折磨脫發脫得厲害,當時聽從室友的建議去植發,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老師父一聽,給她解惑:那是死人的頭發。

這一大段話硬生生把溫然從大熱天看得打了一個寒顫。

死?他從內容中理解出一段別樣的寓意。

溫然陷入沉思之中,在冷靜思考,如果自己死了的話,是不是代表聞夏就會回來?

這個問題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過,而且他也必須甄別出內容的真假,于是點進那個人的私信詢問,那人在線于是立刻回複了幾張照片,全部對應方才內容裏面的場景。

對方解釋:我當時也覺得事情太不可思議,至少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很詭異,所以就拍下當時的幾張照片,以免別人說我是騙子。

溫然說:那個老師父還在嗎?

對方說:去年已經去世了。

“溫然——”門口譚老先生喊着他,看着譚明生開着車停在門口,後備箱打開,裏面都是用白色泡沫箱裝的一筐又一筐的新鮮水果和蔬菜。

老頭倒是毫不客氣直接将人當做勞動力,扯着嗓子大聲喊着:“過來幫忙搬東西。”

溫然出來時正對上譚明生的臉,那張臉透着一股散漫痞氣,五官的線條硬朗猶如镌刻,濃眉跟水墨畫似的一筆,由濃轉淡。看着就是一副盡惹事的長相,卻又偏偏格外具有孝心,不然也不會大老遠親自開車只為送一箱子水果蔬菜。

溫然微偏了下腦袋,眼睛在譚明生身上多停留幾秒,譚老頭瞧見笑着說:“怎麽?我家孫子俊俏吧,像我。”硬是逮着機會就往自己臉上貼金。

溫然的注意點全然在那張略微熟悉的面孔上,可是他又恍然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裏見過,他隐隐猜測,可能是爺孫倆五官面容存在幾分相似導致的。

将水果蔬菜全部放進冰箱冷藏後,溫然後背已經汗濕,隐約透着窄瘦的細腰,譚明生洗了把臉正用幹淨的毛巾揩着,餘光瞧見後朝佻達地溫然吹了一聲口哨,順手給他遞了另一條毛巾。

溫然沒接,在大夏天他喜歡冰冷的水珠淋漓淌在臉頰的感覺。

上午課程結束以後,溫然一般中午就會返校,這次譚老頭從冰箱裏挑出新鮮的蔬菜,再加上譚明生也在,幹脆就留下兩人吃飯。譚澤堂平常吃飯都十分應付,中午差不多就是一碗冰凍後的白粥配上一碟開胃的榨菜或者酸蘿蔔,并不會弄成一副滿漢全席的樣子。

在吃飯期間,譚明生擱下筷子朝溫然聊上幾句,不過見他并不怎麽搭理,就暫時性識趣地沒說話。

溫然回去時天氣正值中午,天空宛若被炙烤融化的奶油,門一打開,熱氣就朝溫然撲面而來,就連視力都要被溫度給燒灼到模糊,地面上仿佛起了一層肉眼難以察覺的熱氣。

“等會兒再回去,這麽熱的天氣。”譚老頭兒開口阻攔道,譚明生倚靠在門側上,只是笑着看過他一眼,沒有附和。

“不了。”溫然說,“等會兒也是一樣的熱。”

他将自己的背包挎在肩膀上,二話不說就往大門口走,道路兩邊都種植着相當避熱的梧桐,溫然乖張地躲在綠蔭底下往地鐵站走,在地鐵進口開始買票時,他準備掏出手機刷卡進去,伸手一掏,才赫然發現自己手機掉在老先生家裏,竟是罕見地忘了事。

他失笑,又盯着酷暑天氣往回走。

兩旁的建築物屋檐下站着幾只烏黑的鳥雀,同樣在避暑,也許是因為悶熱,居然沒有發出叽叽喳喳的聲音,以免在本就燥熱的天氣喧嚣不停平白惹人厭煩。

溫然的腳步聲向來比較輕,就連推開鐵欄都是寂靜無聲的,在一路上走着他腦袋也并沒有放空,在倒數着和Z見面的日期,還有三天。

不對,剛才數錯了,是還剩下兩天。

大門并沒關上,大打開着方便透風,清爽且暖的風穿堂而過将溫然的碎發吹至耳側,同樣地也吹來一段話。

“老頭子,剛才那是你收的學生啊?”譚明生玩弄着畫板上的白紙,手指一彈,發出稀裏嘩啦的紙張聲,“你不是十幾年不招人的嗎?看着還挺清秀。”

“小朋友挺乖挺懂事的,你可別亂來。”他是知道自己孫子花樣不少,特地警告一聲,“再說了,謝衍拜托的,我還欠着他一個人情。”

盛夏,蟬鳴不止。

明明是溽熱的時節,溫然偏偏跟釘子似的嵌在堅硬的地面上,渾身被冰塊似的凍得發冷直起哆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支持

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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