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溫然剛出電梯, 就看到病房門被打開,白大褂醫生和幾個護士魚貫而出,阿姨在尾後綴着, 幾步路上前走到主治醫生面前聽他囑咐。

溫然信步走到門口時,醫生已經走了, 只剩下阿姨在門口,她回神準備關門時餘光瞥到溫然,一邊招呼他進來一邊小聲說,“才打完藥, 剛睡下了。”

“他掙紮的動靜太大了, 剛縫合本就沒好全的傷口又脫了線, 把白紗布都浸透得全部是血, 護士剛給他換過。”溫然跟進來, 穿過寬敞的客廳, 走到謝衍休息的房門前,輕輕地擰動手把将門推開一條一指寬的縫隙。

卧室裏床頭亮着并不刺眼的壁燈, 光暈暖和地灑在謝衍的臉龐上,他即便是閉着, 五官本身的冷峻感也并沒消減半分, 只是顯增幾分面白透露的脆弱。

他的呼吸聲并不均勻,即便是注射藥物,鼻息間的呼氣十分粗重急促,跟畫似的被描長的眉眼也攏着, 看起來很不安。

他輕手輕腳将門阖上, 小型廚房裏傳來開水沸騰的咕咕聲, 是阿姨正在炖湯。

VIP病房比他想的更要齊全, 浴室、客廳、廚房應有盡有,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然而溫然很不習慣在這裏,即便環境做得具有溫馨氣息,但是溫然鼻子相當靈敏,還是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他去客廳的沙發裏坐着,阿姨走出來問他喝不喝點湯。

溫然本想說,回家吃過飯了,又嗅到熟悉的濃稠香氣。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碗奶白漂浮着細小油花的骨頭湯就遞到他面前。

裏面配着并不完全被熬化炖開的山藥,骨頭肉的油脂因為長時間煮着而融化,口感并不膩。

熱騰的白霧撲面而來,幾口下去,即便是在有冷氣的房間也不免出了點熱汗。

兩人閑談着話,猛地卧室裏傳來一聲清脆的破裂聲,緊接着是重物倒在地上的沉悶音,阿姨從沙發上起身,火速推開門。

溫然放下手中的白碗,跟在阿姨的身後,從被推開的房門中将裏面的場景觀摩得一覽無餘。

正值傍晚,因為身處夏季,晝長夜短,窗戶外還是白亮着。窗簾從兩邊拉攏,還是不可避免有幾縷光線傾瀉透射。

室內鋪着厚重的羊絨地毯,花紋複古,謝衍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掌擎在地上試圖爬起來,因為在使勁手背上的青筋浮現,最終徒勞無獲笨重地再次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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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邊上滿是碎裂的水杯碎片,裏面盛了點水,倒下來時将地毯邊緣洇開一層深色的水跡。

溫然見狀都能想到前幾分鐘是怎樣的場景,他試圖從床上爬起來,但是忽略掉腿部創傷,幾乎是一瞬間剛落地就砸了下來,再加上先前鎮定劑的緣故,稍微完好的手臂也使不上一點勁。

他口齒發顫,還在胡言亂語。

阿姨心疼得眼睛發紅,眼淚不值錢地跟斷線一般往下掉,溫然反應過來後将人先一步攙扶到床上。

謝衍怔了一下,陰沉的表情有一刻的清明,眼睛裏的黑色跟旋渦般能夠将人深深纏住,“溫···然?”他聲音輕若呢喃,只有眼前的人能夠聽見。

溫然目光在謝衍的臉上逡視片刻,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轉頭對阿姨說:“您先出去吧。”

阿姨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打開門離開了。

溫然盯着謝衍束裹着白繃帶的腿,嘆了一口氣,随後坐在床側的椅子上,沒說話。

謝衍腦袋低垂,兩片薄薄的唇瓣抿得極緊,并沒有再開口,仿佛先前的那一聲也是假象。

“疼嗎?”清冷的語調問他。

謝衍晃了一下腦袋,想搖頭,可能是腦震蕩後遺症,他只是稍微晃了下,腦袋就暈沉的厲害,視線模糊都是花的。

他強忍住開口,“不疼。”

溫然沒說話了,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凝滞的寂靜,這種沉默在兩人談話之間很常見,謝衍下意識以為他說錯話了,于是急忙改口:“疼的。”

臉是冷的,語調也是冰的,說出這個字時莫名具有喜感,溫然翹起唇角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微,好似在平靜的綠水清波上扔進一顆細小的石子。

輕微的一聲“咚。”

他居然在笑,謝衍眼睛都給瞪直了,明明骨頭都裂開,跟被人用重力鐵錘鑿成碎骨一般,疼得自己要死不活的,現在見他朝自己挑起嘴角微笑,就覺得自己又跟無事人一般,被打了麻醉劑,一點痛覺頓然消弭。

溫然在病房裏待了兩天,期間謝衍總是時時刻刻盯着他看,倒不是監視,他似乎沉浸在一種自己總會死的谵想中,怕自己出一點事,擔心到心驚膽戰。

他去學校考試當天,手機上閃來多通電話,除去一條是室友的,其餘大多是謝衍打來的。

溫然皺眉,沒有回電。

在去醫院後,謝衍正在病床上用筆電處理郵件,他身側還站着一位面容面疏的助理,等着謝衍将手頭上處理完畢然後下達給各部門。

門一打開傳來咯吱的輕響,謝衍将手頭上的文件全部看完後交給站得筆直的助理,“今天就先到這兒。”他話說的相當含蓄,助理一聽便知,這是在關門趕人的意思。

溫然只從房外看了一眼,他覺得手上還沾染似有若無的顏料味,又去洗了趟手,出來時恰巧撞見抱着文件的助理,雙方稍微颔首示意。

幾秒後他進門,謝衍問道:“路上是出了點事嗎?”

“沒。”冷淡的一個字。

溫然拿起幹淨的紙巾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冷淡說:“只是不想接而已。”

謝衍帶笑的嘴角還未完全地勾上來,便在中途戛然而止了。

話題簌然變得敏感鋒銳起來,似乎還差一點就要變回當日在餐廳裏的沉悶場景,謝衍咽了咽喉嚨,便聽到溫然詢問他,“吃飯了嗎?”

謝衍說沒。

溫然擡眼看他,只是說了句:“那你再等十來分鐘。”

他去廚房裏找到新鮮的食材,雞蛋和新鮮紅潤的番茄,還從冰箱裏找到肥瘦相間的肉,切成細絲打算做一個簡單的番茄雞蛋鹵面。

廚房裏有很明顯剛剛關火的痕跡,不粘鍋的鍋底還留有餘溫,顯然是阿姨剛熄火不久。

溫然沒有拆穿,中午過後他什麽也沒吃就來了醫院,抓了一小把挂面放入燒沸的開水,中途加了一小碗冷水讓面變得更有勁道。把西紅柿劃十字澆上熱水後剝下外衣,用刀切成相宜的小塊,放鍋中炒出汁水後再放先前準備好的雞蛋炒肉,最後用勾芡收汁。

溫然将其中一碗遞到謝衍面前,自己則去外面悶不做聲地吃着。

十來分鐘後,溫然進房将空碗端出去收拾,謝衍及時制止,“放在池子裏就可以,馬上會有人來處理的。”

溫然身影背着他,出聲道:“不用了,順手而已。”

他的背影和動作與半年前還在謝衍身邊的溫然如出一轍,卧室的房門并未完全合上,留了一條能夠聽聲音的小縫隙,外面洗碗、龍頭淌水的聲音一同從房門的罅隙裏飄進謝衍的耳朵。

就像編織了一場完美的幻境。

溫然再次進來時,拿起一本雜志窩在沙發裏看了起來,期間還跟家裏打了個電話,說是晚上回來。

他坐的位置靠窗,灼亮的陽光映照進來灑在他的側臉上,就連蓬松稍卷的頭發絲都鍍上一層漂浮的金色,清冷的眼睛裏也仿佛蘊藉着幾分溫柔。

可能是覺得情景和氣氛都适宜,謝衍主動挑起了那天的話頭,“其實在很久之前我就想對你坦白的,可是溫然,我害怕。”

溫然翻過一頁手裏的雜志,不輕不重應了一聲,“你之前說過,而且在出餐廳之前,我們不就說好了嗎?都結束了,賬號我也已經注銷了。”

一想到這個,溫然眉目間又蒙起一層玻璃般的疏離,先是對謝衍的怒,再是對自己的懊惱,事情即便是已經過去很久,但是溫然還是很容易被挑起情緒。

溫然放下雜志撩起眼去看他時,發現他眼神很怪異,就好像還隐約跳躍着微光。

“那你這麽··照顧我···”謝衍剛吐出幾個字就頓住,啞然消音,他穿着單薄的病號服,氣勢也被削減成一種病弱的狀态。

溫然能感知到他想說什麽,可能是想問他是否有過一瞬間的心軟,也可能是別的,“謝衍。”

“遲來的希望是沒有用的。”

謝衍的手抖了一下,消炎水刺骨發涼地往靜脈裏流淌,宛若一種緊急傳播疾病般在全身上下迅疾發散。

“在救護車上時,我做過很多假設,可能你能救活,健康;也可能救下之後,落下殘疾。”

謝衍循着聲音終于又敢去看他。

“假如不是你護住我,我根本不可能從那輛車下幸免,如果是上面的情況,我會盡力地去照顧你。”溫然漸漸從車禍的那一幕回神,“當時我也做過另一個假設,就是救護車來得太遲,你傷勢太重,在到醫院後就死了。”

死這個字在溫然面前沒有那麽多的禁忌,很輕易地就被他說出口。

謝衍目光黯淡下來,靜靜地聽他說着,心尖口被破冰般的刀刃輕輕撥動,他親手遞的刀。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像對我媽媽一樣,在盛夏的17號去看你,為你留下一朵花。“

“可是謝衍,我真的只能這樣了。”

溫然這次沒有留在醫院,和阿姨輪替之後溫然便打算回家。臨走之前,謝衍的臉色恢複成一如既往的平靜,至少在有旁人在此的情況下如此。

只是手指的指骨泛着青白色,臉頰白若雪粒慘敗,分不清是身體導致亦或是心情跌到谷底,差到極致。

溫然瞥見,繼而收回打量的視線,将門阖上後就利索地出了電梯。

醫院的冷氣很足,一出來午後的烈日暑熱就毫無遮擋地曬在溫然的臉上,少頃,他臉上就泛着熱騰的暑氣,被熱得臉頰兩側通紅密布一層細細的汗。

回到家後,屋裏都沒什麽人,聞父聞母都反常地沒在家。溫然撓了撓因為悶熱而發癢的臉頰,眼睛困惑地四下逡視,明明先前通話時流露出自己在家的樣子。

不過他沒多想,頂着大夏天回家後汗流浃背,總覺得有一股莫名的疲憊,就連眼皮都耷拉着快要睜不開。

将背包丢在卧室的沙發上,洗完澡換完睡衣準備上床補覺,連着幾天都是醫院、學校、家來回轉,一個星期下來就覺得倦怠不堪。

被單是聞母鋪的涼絲被,空調開得太低總是會覺得冷,溫然縮在薄毯裏将自己包裹成一個重繭,腦袋都甕在裏頭,沒過幾分鐘,呼吸漸漸均勻,顯然是睡着了。

不過他睡得并不安穩,迷糊中總覺得雙腳發涼,于是眯着眼睛将被子團在腳上,可能是姿勢不太對,雙腳暖和被毯子裹上之後,肩膀和胸膛就露出一大截,絲涼絲涼的。

以至于他睡得并不安穩,半夢半醒之間隐隐聽到客廳有聲音模糊地傳來,溫然想着可能是聞母他們回來,掙紮着壓住濃烈的困意從床上爬起來,剛将門打開一條小口子,客廳裏說話的音量也大了些。

溫然揉了揉眼睛,剛剛往外踏出一小步,談話的內容就從源頭處慢慢若隐若現。

聞母穿着得體的水藍色長裙,神态落落寡合,身子陷進沙發中央,從溫然的角度只能瞅見她的側臉,長發淩亂地搭在胸前,眼睑處是腫着的,還帶着水蜜桃的紅。

“可是夏夏,夏夏怎麽辦呢?”

溫然眉尖擠在一起,被聞母這突兀的一句話整得萬分迷茫。

他,他是怎麽了嗎?

溫然臉頰貼在冰冷的牆壁上,肌膚被凍得下意識一戰栗,心中的疑團越扯越大,就在自己還沒能解惑時,聞母下一秒就哭了出來,一開始是嗚咽無聲,逐漸朝嚎啕大哭的趨勢蔓延,“你要我怎麽接受?聞夏死了,聞熄說聞夏早就死了,你叫我怎麽接受?”

蹙起的眉頭倏地松開,那是一種如卸重負的解脫感,随之而來的是真相大白後躲藏在軀殼之下的羞恥。

被人用鐵刃撬開并不堅韌的貝殼,全身□□柔韌的軟肉被熾光灼得發熱,他手抖了一下,無地自容,他現在和謝衍究竟有什麽不同呢?

同樣是欺騙者,做了一模一樣的事。

溫然悄無聲息回到卧室時,經過穿衣鏡時,從光潔透亮的鏡面發現自己臉色難看猶如菜色,慘白得比白色牆壁還要甚上三分,宛若塗抹了女孩子用的粉。

聞熄?

聞熄是怎麽知道的呢?

也是,他那麽了解自己的弟弟,一定在細節上敏感地察覺到明顯迥異的區別。

溫然慢慢地回想起往日和聞熄相處時的場景,時間拖回最近見面的那次,怪不得後來的餐桌上再也沒有海鮮,甚至是後來連聞母都沒再做了,可這是聞夏最愛吃的東西。

雙腿宛若灌了鉛水一般走不動路,即刻軟倒在地,他嘴唇在害怕地嗫嚅,空調的冷風嗚嗚地朝着他的方向吹。

溫然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哆嗦,他覺得自己臉頰有涼且滑的液體滑下來,略微一擡頭,目光迷茫地朝鏡面望去。

發現自己在哭。

客廳裏。

那邊還在陸陸續續說着話,聲音很小,低若蚊蠅,基本上很難聽見。

“可能當時就沒能活下來,都是命。”沉重的聲調從他口裏發出來,聞父輕聲安慰她,給她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淚珠。

“你看這個小孩,不也挺乖,以後咋們就好好對他。”

“千萬別說出口,我怕他知道後作出什麽傻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支持

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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