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第06章 06

端午佳節将近,小小後廚兜不住食物的濃郁香氣。

芝麻巧果、醉青蟹、添了瑤柱的肉粽子……一大早,宋銜月聞着味兒來到容府,直奔後廚,站在空地上叉着腰,猛猛吸上一口粽湯的獨特香味。

“唉,我就說我上輩子肯定是會稽人,你們府上的鹹粽子我可太喜歡了!”

宋銜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廚娘,見其撈出熟透的粽子,她一個箭步上前,端起竹篾遞過去。

褐綠色外皮裹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粽子,安安分分擠在竹篾裏晾涼,宋銜月迫不及待蹲在旁側。

容緒早習慣了摯友的嘴饞,涼涼瞥去一眼,而府裏廚娘也清楚宋銜月的性子,這會兒笑眯眯地跟她介紹今年府上粽子都是什麽餡兒的。

“說起來,你嫁去宮裏的話我們就能日日見面了。”

宋銜月一連吃了兩個肉粽,心滿意足地舔舔唇,再洗洗手,挽着容緒往她閨房走。

容緒應了聲,繼而道:“我再有幾日就入宮,你還特地跑一趟,就為吃口肉粽?”

“不啊。”宋銜月笑嘻嘻的,一路上主動分花拂柳,像是吃人嘴短,又像是有求于人。

果不其然,宋銜月徐徐道來:“端午沐蘭湯,我是來問你讨湯料的。”

沐蘭湯是上京的端午風俗,講究點的人家常常選用自配的湯藥。以往每年容緒總會多備一些,贈送親友。

今年亦是如此,早有準備。容緒命侍女去取,喜得宋銜月一下子抱住容緒胳膊,疊聲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中還是有我的。”

這話乍一聽稍顯怪異,宋銜月目光閃爍,讷讷補充:“身邊幾位好友陸續成婚,我總覺得變得不一樣了。怎麽說呢,約莫就是……茶宴、雅集,從前都是聚在一起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現在她們時有爽約,或是半道上被夫家叫回去。”

“單論成婚的朋友倒還好,那幾個有孕的、有兒有女的,家裏婆子丫鬟一大堆,照看一個小孩子還照看不過來麽?哪裏就需要主母一刻不停地盯着呢?但事實就是她們總被孩兒牽絆,交游不似從前。我也不是怨怪她們,只是覺得心裏空落落。是以……我在宮裏做女官,而你是皇後,我們可以日日相見,想到這裏,我心中是極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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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牖半開,明淨日光透過檀色小簾篩入屋內,疏疏投在宋銜月的面容上。容緒看得真切,宋銜月有些不好意思。

四下靜谧,唯有耳畔風拂竹葉的沙沙聲,容緒微微凝眸,将宋銜月盯得更為赧然。

“唉呀我,我不常說這些,你就當做沒聽見罷!”

及至宋銜月羞憤地別過臉去,容緒才拉住她胳膊,溫聲:“我沒有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這天底下竟有人跟我想法一致。”

女孩子十五歲及笄,緊接着議親、嫁人,這其中的變化不僅是梳起婦人發髻。單說容緒和宋銜月的幾個共同好友,雖也跟容緒有書信往來,卻是客氣的問候逐漸增多,通信的頻次逐漸減少。

遠在會稽的容緒偶爾會對着信箋出神。

筆墨文字不如面對面的談話,一個詞的誤用、一句話沒有表達清楚,都可能産生歧義,令心思敏感的人發散多思。

回京前,容緒也曾在心中做好準備。

無論是虞令淮還是宋銜月,變了就是變了,勿需強求。

然而此時此刻,宋銜月竟和她有着相似的煩惱,宋銜月竟如此在乎她,容緒心中升起一陣篤定的快樂。

不過這二人都不是愛煽情的,對視一眼後宋銜月首先掩口而笑,容緒也莞爾。

兩個人頭靠着頭,步搖釵子幾乎勾住對方的發絲。

宋銜月若有所思地撫着步搖垂下的流蘇,“你預備了什麽物件贈給那位?”

大鄞有個不成文的婚俗,新婚時郎婿和新婦要贈對方一個貼身物件。女子時常準備荷包、絲縧,男子則送發簪、黛螺。

“香囊。”容緒随口道。

這引得宋銜月瞠目不已。

容緒奇怪道:“怎麽?”

“我以為你會多費些心思,要麽新奇些,要麽有什麽特殊意義,而非……而非十個新婦裏有八個都會選擇的香囊。”

那些新婦選擇香囊是因為香囊最不容易出錯,也實用,更因為她們婚前不識郎婿,不知對方偏好什麽。

可容緒跟虞令淮不一樣。

哪怕送個馬鞭、護膝,也算是投其所好。畢竟連宋銜月都知道,虞令淮酷愛騎射行獵。

“是嗎。”

容緒還真沒想那麽多。

前段時間宮裏的嬷嬷來府上教授規矩,也曾提過這一婚俗。容緒視其并無特殊,完成任務般繡了一個香囊,用料上乘,花紋也是選了嬷嬷推薦的桃花流水紋。

“而且我敢篤定,那位肯定用心給你準備了。”宋銜月信誓旦旦。

容緒笑,“他做事,哪裏會考慮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

宋銜月:“但這是成婚,大多數人一生也就成一次婚吧,你們又如此要好,如此相配,我總覺着合該樣樣齊全,以後回想起來,更加蜜裏調油呢!不像我爹娘,成親之前誰也不認識誰,只論出身門第,生一個我也是按部就班的步驟……”

講到一半,宋銜月忽然意識到容緒雙親俱無,于是急急收住話茬。

“扯遠了扯遠了,緒娘,你敢跟我約賭不?那位給你準備的東西,肯定比你的香囊要強得多。”

見好友如此篤定,容緒失笑連連,打趣她:“你莫不是在宮裏當差,得了什麽小道消息,在這兒設彀藏阄吧?”

宋銜月大呼冤枉,“我只是,我只是如同話本裏的路人,欣羨主角的情誼罷了!”

容緒怔忪一下,像是想到什麽,眼睫眨了眨,爾後避開宋銜月的目光。

宋銜月猶未察覺,兩手托腮,顯然已經沉浸進去,呢喃着:“就是那種男角大手一揮,給女角來了一場十裏紅妝的大婚,連路過的小狗都要吃上他們的喜糖,而我,和千千萬萬個路人一樣,雙手捧心,眼淚汪汪,為你們感動。”

這一般是話本的尾聲,你好我好,團團圓圓。

容緒拿眼觑她:“在你眼中,我和那位,是郎有情妾有意不成?”

宋銜月理所當然,重重點頭:“不然呢?就說最簡單最明顯的一點好了——你們倆走在一起的氛圍與旁人不同,就連周遭氣味都香甜許多,唉呀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眼看着便是一對少年帝後了,哎呦呦,史書都會記載你們的恩愛呢。”

容緒:“……”

這門婚事,于容緒來說還是不錯的。兩家人知根知底,成親後回娘家也方便。至于男女之情,從前年紀小,哪裏會去想這些,不過細論下來,她确實有幾回借着未婚妻身份拿捏虞令淮。

至于虞令淮……約莫只是瞧上她的皮相。

兒時便是如此,他樂于跟人炫耀自己的未婚妻子生得多麽漂亮,如今長大了,許是她打扮不同,他有好幾次瞧她都瞧出了神,還當她不知道。

思及此,容緒瞥了瞥好友的神情,一時間不忍戳破她的幻想。

今日趕巧,送走宋銜月之後,紀家二公子攜禮登門。

容緒未曾想到對方如此客氣,端午節禮遣人送來便是,何至于親自前來。

紀家、容家同為将門,共守大鄞與北晟之間四千裏邊境線。紀家起家很早,世代煊赫,屢立戰功,至紀大公子這一代已封無可封,先帝恐生肘腋之患,命紀将軍一雙年幼的弟妹入京,欲撫育宮中。

然而入京的只有男丁,紀将軍稱幼妹體弱,大病一場,實不宜長途跋涉。

先帝深以為然,賜下禦醫良藥。

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殊不知一個月後紀将軍身懷六甲的妻子遭遇橫禍,一屍兩命。

再之後,便是紀大公子守西北,紀二公子、紀家女郎留在京城将軍府。紀二公子過了束發年紀,棄武從文,入仕為官。

容緒與這位紀二公子接觸不多,印象卻很是深刻。

一年前,遠在會稽的她收到一封書信,是由紀家親信送至她面前。

信上雲,容家戰敗事出有因,貓膩繁蕪。

當年,紀家第一時間趕赴相助,又深谙官場傾軋,容緒沒理由不信。此次回京,借着道謝,容緒見到紀二公子,言語試探之下她略有詫異——紀二公子是個書癡,書生氣濃郁,甚至有點愣愣直直的學究氣息,不像是能夠勘破陰謀詭計的。

因此容緒自然而然認為,那封信是紀大公子的意思,紀二公子則只負責傳信。

那麽紀二公子此次前來,應該也是遵循其兄長之意。紀氏家風正,又同為将門,與之結交并無壞處。

厘清頭緒之後,容緒攜着笑意請紀二公子落座,又命侍女取端午蘭湯的料包。

誰知剛抿上一口茶,就聽紀二公子直愣愣道:“容娘子,在下對你心儀已久。”

“咳,咳咳!”

容緒嗆得直咳。

紀二公子鬧了個大紅臉,屁股一上一下坐不穩,既想上前看看容緒有沒有事,又礙于男女有別。

于是紀二公子尋了一個站得近的容府侍女,忙不疊催促:“快去看看你家娘子。”

待容緒氣息平複,紀二公子站起身,深深見禮,語氣飽含歉意。

“是在下唐突了,還請容娘子恕罪。”

“那日容娘子離去後,在下便準備給容娘子回禮,思來想去,作了一副丹青,欲贈予容娘子。”

容緒聽了,眉頭緊皺。

她不着痕跡地觀察紀二公子,生怕這書呆子從寬大的袖子中掏出什麽畫卷來。

所幸沒有。

這廂,紀二公子話鋒一轉,“然而丹青尚未完成,在下便聽聞聖上頒下冊封的旨意。”

容緒暗自松了口氣,眉宇舒展。

“古人常雲,知慕少艾,在下卻畏縮不前,直至今日才……”

紀二公子不愧是個手不釋卷的大才子,容緒走個神的功夫,他已經開始旁若無人地引經據典、自嘲自況,可謂滔滔不絕,舌底瀾翻。

容緒頭疼地按了按額間腧穴,聽他又繞回《孟子·萬章》。

“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在下忝居翰林學士,恨不能日夜為君分憂,容娘子請放心,往後在下定當黾勉從事,不敢告勞,惟勤慎肅恭以侍上,不負上之隆恩。”

說完這番話,紀二公子明顯如釋重負,告辭時足音輕快。

及至入了馬車,紀二公子激動地握住車內男子的手。

“陸先生,您說得果然有理,把話講清楚之後我心中不再郁郁,而是暢快許多了!容娘子那般清麗又有才情的女子,與英偉不凡的聖上才更相配,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翰林學士罷!”

男子嘴角勾起弧度,寬慰道:“有二公子這番表忠心,想必聖上會更加器重紀家,大公子定會對二公子贊嘆不絕。”

這番話格外動聽,紀二公子心滿意足:“長兄常年在外征戰,我卻碌碌無為,這一次能為長兄分憂那就再好不過了。”

殊不知,他今日在容府的一席言行,被繪聲繪色地演繹至皇帝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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