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第07章 07
月色清明,疏星點點,伴有簌簌破空之聲。
眼前落下一道迅疾銀光,緊接着“咔”一聲,一截枝丫載着花葉驟然落地。內侍吳在福眼睛都沒來得及眨,感到後脖頸涔出冷汗。
夜風穿過中庭,卷過落花,揚起袍角,吳在福終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虞令淮瞥見後一哂,收了劍勢。
他随手擦去額上薄汗,又揀了絨布、鹿皮,坐下慢慢擦劍。
“這是說——”虞令淮眼眸清亮而含笑,“紀二喜歡容緒,還當面訴情?”
吳在福應是,心中惴惴。
不曾想虞令淮竟揚聲笑起來。
吳在福悄悄擡眼。
發現主子的朗笑中帶着得意之色,可稱眉飛色舞。
“啧,你緊張什麽?孤一不吃醋,二不生氣。”
虞令淮剛練罷半個時辰的劍,面上頸上均帶着淺紅,呼氣也有幾分灼熱,一下子沖淡了晚星的柔和靜谧。
“那可是容緒,沒人喜歡她才叫怪事!”
說着,虞令淮站起身,一面拾掇自己的束袖,一面往廊下走。步履生風,氣度斐然,與有榮焉似的,看起來比容緒本人還驕傲。
這座帝王燕寝同樣經過修建,只不過虞令淮選擇的是去繁從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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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雅潔,太湖石、靈璧石并存,搭一株明麗亮眼的淩霄,葳蕤起伏,似燕寝主人般恣意攀升,濃烈的生機直撞眼前。往裏行,兩柱之間精美的藤莖花鳥落地罩一概撇去,改換簡單清新的挂落飛罩。
虞令淮如少時那般伸手,不用再輕躍起身,就可觸及飛罩下緣。只可惜這會兒沒人在他耳邊念一句“幼稚”。
案上擺放兩尊蘆雁香爐,夜風吹拂,暗香浮動。
虞令淮腳步微頓,凝神盯了幾霎。
爾後玩味笑笑:“吳在福,你說是誰,那麽迫不及待讓孤知曉?下午發生的事,這會兒剛入夜孤就聽聞了,緊接着惱羞成怒,連夜申斥?哼,孤才沒那麽蠢,上趕着給自己找綠帽子戴。”
漫不經心的幾句話,經由他口中吐出,充斥別樣危險。
吳在福幾乎是立刻跪倒在地。
這又引起虞令淮不滿,“孤知道不是你,就你這膽子,也就比容緒大點。”
從前在王府,可沒有動不動就跪下認錯的規矩。
想到此處,虞令淮眉宇微皺,邊把玩着劍鞘,邊琢磨。
怎麽三年沒見,容緒和他生分了那麽多。所幸大婚在即,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婚後再議。
“行了,起來罷。”虞令淮眼簾半垂,把劍鞘抛給吳在福。
案上白刃悄然折射出鋒利凜光,令人炫目。
“傳孤之令,皇城司嚴查此事,窺探主子私隐者,斬;挑撥離間,搬弄是非者,斬。”
–
桑知寄宿在外,跟從上京聞名的插戴婆學習梳妝,一連去了十幾日,興致盎然。
淨面、敷粉,描眉、畫眼、點唇,梳髻、理鬓,再結合自家娘子的喜好與習慣,桑知摩拳擦掌,自覺這方面的學識多得快要溢出,欲大展身手。
容緒由着桑知打理,聆玉則有點納悶:“還有幾日就要大婚,焦嬷嬷和她手底下幾個宮女怎的忽然告假了?就連告假都是托人帶口信,而非當面請辭,有失體統……婢子覺得怪怪的。”
容緒沒有在意,随口道:“許是有事在身,事急從權。焦嬷嬷教授宮中規矩也教得差不多,這幾日确實用不上她們。”
聆玉應了聲是,忽見桑知從妝奁裏取了一把小插梳,很是眼熟,聆玉略略回憶,連忙勸道:“這是聖上贈予娘子的婚前禮物,你要給娘子用的話,可得小心些。”
桑知吓了一跳。
前幾日互換婚前禮物時桑知不在府裏,卻也聽旁的侍女說起,娘子贈予聖上的是香囊,聖上則送來一把梳子。
桑知在會稽容府見過許許多多精致又貴氣的梳篦,金的、銀的、玉的,甚至還用犀牛角、象牙、水晶、玳瑁作為原材。印象最深的是一把纏枝牡丹紋玉梳,镂空最細的地方也就頭發絲粗細,工藝精湛,秀雅清致。
但聖上贈的這一把,卻是普通的木梳。
要知道,聖上絕不是吝啬之人,娘子回京至今,來自皇宮的賞賜如流水般淌入府裏。納征時更是遵循祖宗規矩,金銀、束帛、玉璧、車馬,一擡接一擡,一箱接一箱地往府裏進。
“咦。”
桑知凝眸,将木梳舉至眼前,認真地都快将自己看成對眼。
片刻後,桑知确認了,歡歡喜喜地喊聆玉看。
“這木梳上刻了字呢!”
桑知近幾年才開始學字習文,這會兒心情激動,竟瞧不出刻的什麽,她連忙請教娘子,既好奇,又期待。
不僅桑知如此,聆玉也頗為驚訝,兩人齊齊看向容緒。
容緒微微蹙眉,舉起木梳朝向窗邊光源。
然而這字刻得實在不是很規整,并非篆刻工藝常用的那幾種字體,容緒幹脆用指腹觸摸讀取。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這是……《關雎》?
容緒內心詫異,又摸索着識別了下一句。
正是《關雎》。
“娘子娘子,這上面刻的什麽呀?”
桑知的腦袋擠過來,呼吸灑在容緒手背。聆玉看出些端倪,兩手摟着桑知的肩,給容緒騰出些地方。
“刻的《詩經》。”
“哦~”桑知并沒有多麽意外。梳篦屬栉具,是尋常起居小物,也有着白頭偕老的寓意。梳篦上刻字也常見,只是不知道刻的是《詩經》裏的哪一篇?
終究是孩子心性,沒一會兒桑知就被屋裏侍立的兩個小丫頭誇得找不着北,到一旁去教授她們妝發技藝。
聆玉這才輕聲問:“娘子,怎麽了,可有不妥?”
容緒放下木梳,“這上面的字,怕是聖上親刻。”
聆玉一驚,轉而笑着恭賀:“很少有郎君會如此有心,親自篆刻,聖上将娘子放在心上呢。”
容緒不置可否,當初收到這份禮,只看了一眼就讓聆玉收起來,完全沒想過虞令淮會在這上面投放多少心思。
畢竟她也只是準備了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
這下,倒顯得她敷衍了事。
如此想着,院子裏突兀傳來幾聲驚呼,此起彼伏,惹人驚疑。
桑知恰巧站在窗前,聽聞動靜,果斷推窗。
“咦,是誰在放紙鳶?”
侍女們一股腦湊上前,叽叽喳喳的。
“不是紙鳶吧,我瞧着是鷹!”
“誰敢在将軍府縱鷹?當府裏侍衛都是吃幹飯的麽。”
“哇,越來越高了……”
容緒心中一震。
莫名的,想到虞令淮。
“娘子,宮裏的吳內侍來了。”
容緒略微整理衣裳,推門而出。
往外走的這幾步,容緒瞧了一眼高懸空中的鷹。
是一只紙鳶,其上所用約莫都是真鷹羽,制作技藝也高,這才會引人讨論究竟是紙鳶,還是蒼鷹。
“奴見過容娘子。”吳在福帶着喜慶的笑,給容緒見完禮,面上閃過驚豔之色,笑着又誇贊恭維幾句。
“聖上請您移步牆邊。”
果然是虞令淮的傑作。
容緒依言走在前,卻發覺吳在福和其他家仆都沒有跟來。
她畏熱,院子裏設涼臺,通幽徑。一路上掠過嘉樹、佳卉、奇石,滿是夏日青綠。耳畔亦有蟬鳴啁啾,容緒卻覺得日色漸緩。
漸漸的,人聲、蟬鳴也像是離她遠去。周遭很靜,靜到能夠感知自己的心跳。
花窗邊出現一抹赭色。
虞令淮很少穿這種顏色的衣袍,他總說他穿赭色的話,像是一串長棗,走在路上怕被人撿走煲湯。
可是當下,他的聲音隔窗傳來——
“沛沛,你送的香囊我挂上了,配這身衣袍真不賴。可惜你看不到,嗐,你說到底是誰規定的備婚期間郎婿不得見新婦啊?真是閑得慌。”
“不過,我們這樣不算相見,既合規矩,又……又一解你的相思之苦。”虞令淮兀自笑着,像是很清楚自己臉皮多厚,強調着:“我是怕你太想我。”
“沛沛?”
容緒仗着對方看不見,以手背貼了貼自己有點發燙的臉頰,低低嗯了聲。
他們兩人之間,一向是虞令淮話多,叽呱叽呱講個不停。
這會兒也一樣,他先是把欽天監的大官小吏罵了一通,怪他們挑的日子不好,大婚正值夏日,又要穿拉拉雜雜的莊重禮服,人都熱昏了。
“不過你不用擔心,”虞令淮得意含笑:“我讓人準備冰鑒,往婚車裏一放,保準你舒舒服服的。”
淩霄花自高牆垂下,天風搖曳,映紅了容緒的兩頰。
她背靠着牆面,靜靜聽着,偶爾回一聲。
手上也不知為何忙起來,先是将衣裳掖平,把玩下擺的流蘇,再是撫了撫鬓角,心中暗嘆,還好沒有和虞令淮見到面。
不然,他看她這般“隆重”裝扮,說不定誤會她迫不及待要嫁人。
“沛沛。”這廂,虞令淮終于提到今日的紙鳶。雖然花窗對面很偶爾才傳來一兩聲動靜,但他就是知道,容緒在聽。
“我現在已經進階到紮羽毛風筝,比起普通軟翅風筝來,難度上升了不知多少個級別。”
聞言,容緒仰頭,面容迎着微噪的風,望向晴空中翺翔的鷹。
這一刻,她想将壓在心底的那些事暫放,靜下來,好好地、純粹地欣賞一下這只羽毛風筝。
镂空花窗的那一頭,心有靈犀般,虞令淮後撤幾步,輕拽細線,風筝飛得更高,頗具鷹的氣勢。
“沛沛,下回不準再拒絕我,一道放風筝吧,或者我教你紮風筝也行!”
容緒回眸,依稀看見虞令淮在遠處,專注調整筝線拉力的身影。
以及,他腰上果然佩着那枚香囊。
“好,答應你。”容緒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