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第13章 13

因是回自己家,一路上輕車簡行。

吳在福跟在車廂內随侍左右。今日晴好,日頭曬些,膳房早早備好消暑解渴的飲子。吳在福對此駕輕就熟,紫蘇飲提神,豆蔻熟水健脾,添些石菖蒲還能靜心養氣。

一時間,輕微颠簸的車廂內只有傾倒飲子的聲響,顯得過于安靜。

很顯然,吳在福也注意到這一點,向兩位主子奉上飲子,他便尋個借口避出去。

容緒正出神,身邊傳來虞令淮的邀請,或是說獻殷勤。

“嘗嘗紫蘇飲。膳房特意選了一面紫一面綠的紫蘇葉,悶泡時間也不長,這樣味淡些。”

容緒端起琉璃小盞,小抿一口,清透水漬将她的唇微染。

不出所料,能明顯感受到來自身側炙熱的目光。

原就是用了早膳出門的,腹內半飽,填不下許多吃食,容緒也就抿了幾口紫蘇飲。

偏那位當皇帝的,全然沒個皇帝樣。不說多麽威儀、多麽莊重,單看他靠在軟枕上把玩魯班鎖,一會兒來口肉脯,一會兒打簾瞧瞧外間熱鬧,怪不得夫子說他是個屁股上長刺的,坐不住。

齊王府舊邸一直以來由老仆看守,日日清掃,因此無論是前宅還是後院,俱是幹淨整潔。踏足其間,恍然如夢。

拜見先齊王、齊王妃靈位時,虞令淮直接盤腿坐在蒲團上,還招呼容緒也随意些。

虞令淮一五一十告訴兩位尊長。他成親了,新婦自然是隔壁容家的沛沛,因他偶然當了皇帝,沛沛也就多了皇後這個職位。

聽見他将皇帝、皇後比作職位時,容緒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阿爹阿娘情篤,兒子相信,兒子與沛沛也會琴瑟和鳴,恩愛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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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容緒忍不住打斷:“不用說這些。”

虞令淮不解,還當她羞赧。

他笑着擡眼看她,原還想取笑幾聲,卻發現并不是這麽一回事。容緒她…好似真的認為不該在爹娘面前說恩愛的期許。

“為什麽啊?”出了祠堂,虞令淮仍在雲裏霧裏。

因二人大婚,王府也作喜慶裝點。比起皇宮,更貼合民間的閑趣,就連廊下一盆盆花兒,都托着紅色的剪紙,滿院都是明快芳香。

然而這兩人無暇欣賞。一個冷着臉走在前頭,郁金紗羅長裙垂地,一個在後面追,人高馬大卻不得不邁着碎步,生怕走快了踩她裙子。

“沛沛你說話,理理我。”

虞令淮知道,女孩子生氣了要及時哄,錯過機會的話難度升級。

于是他一邊追,一邊說:“我爹娘情篤,岳父岳母更是志趣相投,伉俪情深,那我自然而然期盼我們兩個也恩恩愛愛,這有什麽不對?”

“即便我在爹娘靈位前講這些,又怎麽了呢?爹娘在世時不也經常打趣?”

“……沛沛,我不明白。”

在旁人眼裏他們總是相配的一對。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齊王府、将軍府從來沒有後院紛争,兩家主君只娶一人,相守一生。

耳濡目染之下,虞令淮認為他與容緒也會如此,婚後只有對方。他也學着自己爹爹對待阿娘那般,贊美容緒、記得容緒的愛好。

容緒停下步子,卻仍舊背對着,俨然一種消極的交流方式。

虞令淮隐約覺察到此,臉色微變。廊下燈籠的大紅色延展到他眼中,竟像不忿的火苗。

望着她垂髻上系的珠玉,虞令淮的手不自覺握緊腰上那枚香囊。

是她親手縫的沒錯,他認識容緒慣用的針腳與走線。但他其實也清楚地知道此為敷衍之作,甚至還沒有那幅他盯着畫出來的畫作走心。

但在她面前,虞令淮誇桃花流水紋極好,粗一看還像龍紋。他時常随身佩着,就連今日出宮也沒有忘了它。

“沛沛,我不知你為何鬧脾氣。但我也并非泥捏的,我也有脾氣。”

虞令淮将那枚香囊握得更緊,錦線勾勒出的紋路深深印在他掌心。

不僅如此,他整個人都是繃緊的,尤其是那雙總含着笑意的黑眸,蘊着不悅的弧度。

甩下這番話,虞令淮便調轉方向,走向長廊的另一頭。

手上抓握的力道太大,以至于香囊裏的幹花、藥材、香料被捏得粉碎。頃刻間,香氣滿溢。因香方經過配伍,倒不覺得雜亂不堪,反而凝神靜氣。

虞令淮步履一頓,呼吸漸緩。須臾冷靜後,握着香囊的手徐徐松開。

再凝神谛聽,并未聽見向他行來的足音。

算是意料之中,但難免失望。

容嶼驚詫于妹妹回得這麽早。

“陛下呢?”容嶼率先拾級而下,雙臂微擡。

但妹妹并沒有像他想的那樣撲入懷中,而是停在他面前,喚了聲阿兄,神情很淡。

容嶼眸光輕閃,沒有多問,随手給她捉走雲鬓上落的花瓣,引她往裏走。

再看她身後,只有聆玉、桑知跟着,往後便是宮中侍衛、侍女,并不見吳在福和李嚴的身影,想必皇帝與容緒分開走了。

“陛下惹你生氣了,我們不理他就是。”容嶼說罷,提壺斟茶,并叫管家去後廚看看備菜進度,妹妹喜歡吃的菜大多要費不少功夫。

午食過後,虞令淮仍未現身,也沒派人來知會一聲。

管家還問了一嘴,皇後娘娘今晚是否留宿。容嶼回答不上來,原先以為小兩口又像從前那樣鬧別扭,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先把皇後的閨房收拾出來。”容嶼吩咐道。

管家汗顏,“皇後娘娘當下正歇在出閣前的閨房呢。”

今早宮裏遞出消息,帝後将于上午回将軍府。容嶼命人準備的房間屬新房,供帝後二人起居,地方寬敞,随行的宮人也都能安排開,壓根沒想過還有容緒一人回來的情況。如今她一頭栽進閨房,怕是鬧狠了正傷心。

這下子容嶼繃不住了,火急火燎往後院趕。

“叩叩叩,叩叩叩——”

“沛沛,你不開門的話哥哥就硬闖了。”

容緒心裏堆着事,并未入睡。被哥哥這麽一敲門,愈加心煩意亂,遂打發聆玉去開門。

容嶼一陣風似的卷至床邊,見妹妹朝裏側卧,還有幔帳掩映,根本不知她是否哭了。

“沛沛……”

真正開口欲勸時,容嶼心下一片酸澀——離家太久,他錯過了妹妹成長最為關鍵的幾年,想與她談心,也怕有了隔閡。

他開始想念娘親。

打仗負傷時沒有想過娘親,長途奔襲時沒有想過娘親,唯有在此刻,容嶼多麽希望娘親還在,能陪妹妹說說話,開解開解。雖為兄妹,然他是男子,終究有所不便。

思及此處,容嶼神色落寞,烏金靴碾着地衣,想離去,卻又不舍。

“哥哥。”

容緒的聲音從幔帳中傳出。

容嶼立馬上前:“在呢。”

“你說我是不是很難相處。”容緒翻了個身,面朝着外側。

隔着蜜合色幔帳,容嶼坐在腳踏上,背靠床架,很是壓抑了一番怒氣。

良久才開口:“他這麽說你?!”

半是愠怒,半是不敢置信。

“沒有。”容緒頓了頓,枕着手臂。兄長在一帳之外,周遭就是将軍府的人、将軍府的氣味,這讓她很安心也很自在。

“還是在家舒服。”容緒聲音很輕,“其實他待我很好,按理說我沒有什麽不滿足。”

容嶼不贊同地啧一聲,“話不是這樣說的,沛沛,并非誰對你好,你就必須要領這個情,你有不滿足不滿意的權利。我這麽說也不是因為一味護短,他是你丈夫,待你好是應該的。”

容緒:“倘若我說,我不希望他對我那麽好呢?”

“他待我好,或是表現出喜歡我的樣子,都是熱烈而直白的,年少時的我或許有一點虛榮心,他讨好、他獻殷勤、他誇贊,都會使我心情愉悅。可是這次回京,包括成親,我意識到他只是喜歡我的容貌,若沒了這副皮相,沒了這個身份,他多半不喜歡了。”

容嶼笑出聲,“你認為他只喜歡你的皮相?沛沛,他遠沒有那麽膚淺,我可以為他擔保!”

笑着笑着,容嶼恢複一派冷靜。虞令淮膚淺與否,妹妹想必也清楚。

于是容嶼保持靜默,繼續聽妹妹講述。

“還有,今日他在我面前強調,希望我和他也能像爹娘,像先齊王夫婦那般恩愛,我卻不這麽想。”這些話,這些念頭,可以說在容緒腦海中盤桓許久,“我只想和他相敬如賓。”

聽了最後一句,容嶼驚疑不定。

可轉念又想,世人并不知道,他們的阿娘其實是自戕的。當年阿娘陪沛沛回會稽,不久後便自戕,去陪伴阿爹了。

這讓沛沛很難接受。

容嶼回過身,隔着幔帳握住妹妹的手。

先齊王在朝為官時發生過一次意外,惹得王妃心疾發作,差點丢了性命。再之後,先齊王向朝廷請辭,不再領官,而是甘願做一個閑散宗室,陪伴妻兒。

是以,先齊王妃因病去世後,先齊王郁郁寡歡,沒過一年也随着去了。

或許在世人眼中這種種皆是情深似海的表現,但容嶼深知,妹妹并不贊同。她私下裏曾跟他講過,“我或許是自私的,我不會為了夫婿而舍棄自己的生命。”

容嶼握着妹妹的手,試圖把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你從未想過,把這些心裏話告訴陛下嗎?”

他繼續道:“滿打滿算你們才成婚一天,才一天你就給人判了死刑。如膠似漆就一定會走到殉情的地步嗎?相敬如賓就一定好嗎?才成親一天,你就要給以後一生的相處模式下定論?”

“你不希望他只是因為皮相而鐘意你,說明你追求的是更深層次,更為內在的東西。既然要追求這些東西,光是相敬如賓,維持表面的禮貌與客氣,恐怕做不到。依哥哥拙見,約莫是因為剛剛從玩伴轉變為夫妻,你還沒能适應。哥哥再大膽猜一下,新婚夜怕也不是很愉快吧。”

容緒低低嗯了聲。

嬷嬷所教授的、避火圖上畫的,大多是女子雌伏,女子被動,女子承受,這也讓她很是難受,很是別扭。

但這些……不好與哥哥說。

容嶼也苦惱,琢磨了一番說:“我把銜月找來,你和她最要好,又同為女子,聊聊總是好的。”

可宋銜月并未婚配。

容嶼深思了一會兒,想再推薦幾個人選,已婚的那種。

恰在此時,門扉叩響。

小厮在外通傳:“陛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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