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第24章 24

紅衣女子醒了。

揭開她的廬山真面目之前, 虞令淮特地命人将殿門、各處窗牖全部打開,屏風一律撤走,侍立在外的宮人能夠清楚聽見內室對話——好叫人知道他是極為坦蕩的。

容緒多看他一眼, “看來你也聽說了那個傳聞, 你與那位娘子月下幽會。”

“停!”虞令淮豎起食指抵在容緒唇前,表情嚴肅道:“禁止傳謠,從皇後做起。”

與夢中的趾高氣昂不同,紅衣女子一見到這陣仗都快被吓哭了。見宮人蹲身行禮, 她也欲随之行禮, 但并不知道具體該怎麽做,手腳打架險些把自己絆倒。

“平身,無需多禮。”在虞令淮微愣的間歇,容緒率先開口, “你救了陛下,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

許是被虞令淮特意營造而出的一身正氣給驚到,紅衣女子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往容緒那邊挪動, 仿佛覺得容緒更加溫和可親。

“搬張椅子給這位娘子。”容緒溫聲問,“還不知你叫什麽。”

“我不記得了, 你們不是問過我好幾遍了嗎,我說不記得了……”女子沒有坐下, 只是局促地站着。

這與皇城司的彙報內容一致。女子失憶了, 并且沒有在演, 而是真真正正因落地磕到後腦勺而失去記憶。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虞令淮深深記得在密林中女子為他擋箭時口中還喚他陛下, 顯然知道他是誰,現在卻擺出一副誰也不認得、什麽也忘光了的樣子, “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得起來什麽, 就說什麽。”

聞言,女子臉上立馬露出不耐、焦躁以及膽怯的神情。

停頓了幾息,她道:“我真的不記得,醒來發現自己在這個地方,身上還受傷了特別疼,其餘的,沒有印象。”

虞令淮不語,鷹隼般盯着她。

實在很難将眼前之人與夢中那女子重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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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皇城司察子探得的消息,這女子名喚阿昭,當日發現弄丢了母親遺物,返回苑囿尋找。家中只有一位老父親,見她夜裏沒回來,報了官,還懇求村裏人一起尋找。

禦醫為阿昭治傷時,宮女幫着阿昭更換幹淨衣裳,确實從阿昭手腕上褪下一枚年頭已久的手串,與阿昭父親所言完全吻合。

——看起來是一場巧合。

“既然如此,我們不要為難這位娘子了。”容緒道,“你爹爹還在家中等你,早些回去團聚吧。”

“……爹爹?”

阿昭眼中一片陌生與茫然。

“是啊,”容緒莞爾,朝阿昭說:“禦醫診斷你只是暫時失去記憶,未來很有可能再記起,回家見到父親,周圍都是熟悉的環境,想必對你恢複記憶有幫助。”

“謝謝娘娘。”阿昭胡亂行了個禮。

容緒拿手肘撞了下虞令淮,示意他別再拿審視犯人的目光盯着阿昭。

“既如此,早些家去也好。”

虞令淮召李嚴前來,面無表情地賜下金銀珠寶、良田豪宅,命李嚴記下并送阿昭出宮。

李嚴領命去了,虞令淮再也坐不住,風風火火拖着容緒離開。

“感覺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神情郁郁,“還不如跟我來個對峙,結果失憶了——你不覺得這很離譜嗎?”

容緒陪他在樹下走,淡然道:“阿昭父親不是說她最近結識了一位新友麽,關系很好,一同上山采藥,還借銀子給阿昭父親看腿疾。如今阿昭回家,你又頒下巨額賞賜,整個村的人都知道,那位好友按理應該現身,關懷一二。”

這位好友是阿昭近來才認識的,并且阿昭父親只聽過名字,未曾見面,容緒認為這是一個變數。

若阿昭有問題,那麽這位好友至關重要。

薄雲懸在天穹,樹葉沙沙作響,這條小徑靜谧,虞令淮的手仍舊閑不住,跳起來摘了枝頭的一片樹葉,捏在掌心把玩。

“你有話要說?”容緒沒有看他,光是在他身邊站着、走着、陪着,就能感受到他的焦躁。

這不像他。

連有人觊觎他的皇位,都能處之泰然,還有什麽事情會讓他焦躁?

容緒察覺他步履停頓,于是轉過身看他。兩道目光一靜一動,虞令淮先敗下陣來,別開臉輕聲道:“阿兄要去北邊了。”

這是難免的事。

阿兄是将軍,而北疆需要将軍。

“還有呢?”雲頭錦履踏着落葉,清清脆脆,容緒朝虞令淮走去。

平時總是他向她走來、奔來,這一回主動走向他時,容緒發現有意思的一點。

被她這樣盯着看,虞令淮竟會羞赧。

容緒站在他面前,錦履的尖尖抵着他的靴,卻故意不開口。

一息,兩息,虞令淮終于受不了,抱頭往邊上跳開。露出來的耳朵紅了。

“我問你呢,還有嗎?你要跟我說的,就只有這個?阿兄要去北疆我早就知道了。”

“沒有了。”虞令淮很快恢複正色,跟沒事人一樣。

“嗯。”容緒道:“那我回碧梧宮換身衣服,你要一起出宮嗎?為阿兄餞別。”

“不用了,你們兄妹倆聚一聚。”

容緒欣然應允,正要招呼候在一旁的聆玉,虞令淮卻忽然拉住她。

“抱歉,這個年無法和阿兄一起過,他是你唯一的親人……”

容緒打斷道:“你不也是我的親人?”

“我?”虞令淮十分詫異。

正是因為心裏清楚容緒待他,遠沒有他待她那麽上心、那麽在意,初初聽見這句話時,虞令淮還花費短暫的時間想了一下,當夫妻比較好,還是親人比較好。

但容緒沒有給他琢磨的機會,她徑直發出邀約:“今年過年我們倆一起過吧。反正以後數十年都要一起過,先提前适應一下。”

這下,虞令淮聽不見其他的字眼了,腦海中唯獨剩下“數十年”,不斷回響。

那得有多少個日夜啊……

她是在給出允諾嗎?

虞令淮竊喜得有點耳鳴,待回過神時,容緒已經走遠了。

良久,候在一旁的吳在福好奇地發出疑問:“陛下,怎麽又練起劍法了?今早已經練過了。”

“吳在福,孤建議你也鍛煉一下身體。瞧瞧你那肚子,前幾年還沒那麽胖吧?”

吳在福心有戚戚地抱住自己,自從當上內侍大監,确實嘴上放肆了點,但陛下十分關切,特意囑咐,實在叫人感動。

——他就知道,沒跟錯人!

“聽到沒有?”虞令淮朗笑道:“孤與皇後相伴數十年總要有人見證,吳在福,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吳在福:奴心錯付了。

兄妹倆相聚沒有放在将軍府,容緒請哥哥陪着逛鋪子。

容嶼一年到頭就是那麽幾身行頭,黑的棕的藏青的,不像虞令淮,連緋色霞色藕色都能穿的出去。

此外,還有些秘事要談。

容緒查出當年是聶太後下的退兵旨意,并非原先所想有人圖謀不軌矯诏行事。

“那麽幕後之人便是趁着容家退兵,落井下石。”容嶼想起當年情形,眼中隐含痛意。

數以萬計的容家軍葬身伏山。

賊寇的皮甲下究竟是北晟人,還是大鄞人?

“我這邊也探得一些消息。”容嶼護着妹妹走在道路裏側,避讓行駛的馬車。

兩人入茶館雅間。

那日将懷疑的目光投向楚王後,容緒便委托哥哥留意楚王。只是此人常年居住楚地,又甚少出府邸,實在沒有什麽可用的消息。

容嶼倒是得知一樁陳年舊事——楚王曾與紀大公子的亡妻訂過婚約。

“兩人在上京相識,估計就是楚王被當做皇子撫育宮中時,與紀夫人有過接觸。”

容嶼對此有點驚訝,畢竟在他看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不過他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多想。都是兒時的事,總不可能楚王到現在還惦記着人家吧。

卻見妹妹沉吟不語。

容嶼問:“有問題?”

容緒眯了眯眼,眸光一點一點凝住,“哥哥曾教我難題做不下去的時候,把猜測的結果往裏帶,之後反推。”

從結果出發,逆向推導。假設楚王确實惦記當年婚約……

“不過斯人已逝,我不想對當年的事情進行過多猜測,對紀夫人也不是很尊重。”容緒道,“只是感覺過于巧合,當年趕得及救容家軍的,只有紀家,而紀家竟然能與楚王牽扯上。”

“還有幾日楚王就要抵京,屆時我和聖上再一探虛實。”

聽了這話,容嶼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笑着看妹妹。

“你和聖上最近挺好?還像小時候那樣經常拌嘴嗎?”

容緒凝眸想了會兒,“還會拌嘴,但跟小時候不一樣。”

說起虞令淮,容緒有點不好意思。先前還講相敬如賓,現在想想相處下來也沒那麽難接受,甚至虞令淮當夫婿當得還不錯。

“哥哥不要老是看着我笑!”

是有點不一樣。

兒時面對衆人的打趣,容緒可以輕描淡寫地承認:“對啊,将來成婚了家裏肯定是我說了算。虞令淮嘛,他可以表達意見,但我不一定聽。”

現在,面對哥哥調侃般的眼神,容緒感到耳熱。

“砰!”

街上莫名發出一聲碰撞,疾馳的馬車撞傷行人。

兄妹倆齊齊往下看。

像鎮國公府的馬車。

容緒将窗子推得更開一點,并請哥哥幫忙确認。

“正是鎮國公府。”風将車簾吹開,恰好露出車內人的側臉,容嶼看清對方面容後眉宇不由聚攏,“那是你少時的同窗,陸娘子。”

容緒訝異地飛速看了哥哥一眼,“哥哥還記得寶珠?”

“你的同窗我都記得。”

這時容緒的心情還算平穩,打趣道:“怎麽我們家就我一人臉盲。既然是寶珠,我們下去看看能不能幫忙。”

馬車撞人在繁華的上京并不少見,近來甚至還屢有訛人現象。容緒擔心寶珠面皮薄,被人訛詐也不好意思争論。

孰料,兄妹倆剛下樓走出茶館,就聽車廂內噼裏啪啦一陣瓷器碎裂聲,緊接着而來是張小公子壓低嗓音的怒喝:“你是不是找借口離開我?我告訴你,休想!”

張小公子跟寶珠在一起。

意識到這一點後,容緒心下焦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叩響車門。

廂內哭聲一滞。

片刻後,穿着打扮甚為體面的張小公子掀起車簾。

“我當是誰,原來是皇後娘娘。在下這廂有禮,您——”

“免禮。”容緒擡手打斷道,“本宮欲召陸夫人入宮一敘,既然在街上偶遇,實是巧事,陸夫人跟本宮走吧。”

張小公子瞬間黑了臉,咬牙切齒般說:“此事恐怕不妥,內子有孕在身,又素愛哭啼,恐驚擾皇後娘娘。”

真是可笑。

容緒索性連表面客氣都不維持,冷聲道:“此乃本宮口谕,張小公子是想抗旨?”

“臣不敢。”

沒了辦法,張小公子只得讓開位置。

陸寶珠紅着一雙眼,扶簾而出。

在兩人擦肩而過時,張小公子握住陸寶珠胳膊,耳語道:“家裏還有兩個小的,你知道該怎麽說話,好好掂量掂量。”

陸寶珠的手攥得更緊,幾乎将帕子攥碎。

她看看容緒,又看看容嶼,未語淚先流。

周遭圍觀的行人越來越多,一時間将路口堵得水洩不通。原就畏懼人多場合的陸寶珠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她只能盡力吞咽唾沫,促使自己平靜。

事與願違,額上冒出更多細密的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規律,有什麽話即将沖口而出,又因威脅而猶豫。

陸寶珠閉了閉眼,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這心跳聲不止她自己,還有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突然,她跳下馬車跪倒在地,高喊:“娘娘救救臣婦,救救臣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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