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30章 30
臨到回府與阿娘相見, 容緒忽然出聲,讓馬車在不遠處果子街停下。
這兒早年間以販賣四時鮮果出名,後來公卿府邸越來越多, 反倒将果子商販擠走, 修葺一新,來往都是寶馬香車,郎君仕女。
此刻掀起車簾往外望去,只見霧凇沆砀, 臘梅漫然, 不涉塵嚣,幽邃空濛。
虞令淮由此疑惑,扭頭欲問。
觸及容緒手指間薄薄汗意時,他心中一驚。
虞令淮目光下撤, 落在兩人交握的袖口,又倏地看向她有點泛白的臉色。
“我瞧這兒臘梅開得極好,不若下車走走。”虞令淮突然道。
容緒聞言一怔, 很快明白過來他看出自己的局促,遂輕點頭。
車簾大肆掀開時, 一股清冷的幽香撞入懷中,方知何為沁人心脾。虞令淮總嫌上京的冬季單調, 偏愛這臘梅香得霸道, 于是狠狠吸上幾口, 這才轉身遞手, 牽容緒下來。
石板路被連日雨雪浸得濕潤不已,簇新的烏金靴子一踩一個印, 虞令淮手上的力道因此重了些,與她十指相扣。
沿着果子街走了幾十步, 容緒才輕輕開口:“我心裏好像在打架。”
她的聲音溶在東風裏,虞令淮險些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聽。
但容緒眉間隐隐的煩憂提醒他,這是真實存在的。
“那誰打贏了?”虞令淮停下步子,同她站在一株臘梅樹下。
容緒望了望不遠處,能看見将軍府門口人影幢幢,大約是門房知道他們回去,早早出來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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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令淮擡手折下一支還是花骨朵的梅花,低頭把玩嗅聞,也因此不動聲色地遮擋了容緒的視線。
這下,她眼前只剩下他的胸膛。
容緒嘴角微動,沒有出聲,足下卻往他那兒又近了一步,探手抓住他氅衣的系帶,好似這樣能夠産生一個不遠不近的連結,将他的膽氣借一些給她。
曾幾何時,見自己的阿娘都需要額外膽氣了?
容緒想,自己是怨過阿娘的。
即便現在得知阿娘假死是為了給阿爹報仇,給大鄞雪恨,但心中仍是別扭。
耳畔是虞令淮在絮絮叨叨:“落了一場雪,臘梅像被洗刷了一遍,這叫一個晶瑩剔透啊。那詩怎麽念的來着?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說詩裏寫的是這種梅嗎?江南比上京暖和些,想必梅花種類更豐富罷。”
吵死了。
但是莫名讓她心安。
容緒長出一口氣,拉拉他袖子:“走了。”
無論放在哪一家,虞令淮都是極為合格的女婿。嘴上熱鬧,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叫個不停,後序還跟着一串禮,衣食住行娛樣樣考慮周全,大箱小箱堆滿院子,面子裏子都有。
他也是極懂眼色的女婿,借口去容嶼阿兄的練武場瞧瞧,讓出一片母女相見的場地。
阿娘戴着一張軟皮面具,走來時明顯看出腿腳有些不便。
容緒只看了一眼,便濕了眼眶。
目前還未對外公開阿娘的消息,住在自己家裏還要戴面具,容緒心下不忍,當即上前要為阿娘褪去。
阿娘擡手一阻。
容緒怔忪片刻,嗓子忽然哽住,乳燕投林般撲進阿娘懷裏。
“阿娘臉上也受傷了,不願我看到,對不對?”
淚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順着衣領滑在阿娘後頸。
“宮裏有位女醫特別擅長治傷祛疤,之前我請她給寶珠看過,用的是特制藥膏,如今寶珠身上的傷淡了許多。”
容緒迫不及待講着,“我将她叫來給您看看,好不好?”
“好啊,”倪鹿珩笑着輕撫女兒頭發,“不哭了不哭了,為娘縱使傷了殘了,照樣騎得動馬,沒事的。”
“不過,寶珠的傷是怎麽回事?我從北晟一路回來,聽說她跟鎮國公府鬧上公堂了。”
倪鹿珩拉着女兒坐下,一面愛憐地給容緒擦淚,一面細細看女兒這幾年的變化。
在兒女交友方面,她向來開明。若有容嶼或容緒的友人來府上做客,她總是最熱情的一個。
雖然廚藝不精,但會提前讓人去楊樓、樊樓叫上一桌頂好的席面。有硬菜、場面菜,更有孩子菜——饴糖之類的零嘴供應不斷,哄得孩子們歡呼雀躍。
若孩子們留宿将軍府,倪鹿珩更是命家仆準備兩間房。裏頭跟大通鋪似的,愛怎麽躺怎麽躺,就算是抱着軟枕打仗也不管。因此數年前孩子們最愛來容家做客。
容緒最好的兩個朋友銜月和寶珠,倪鹿珩對此印象最深,聽女兒講罷,唏噓不已,面上亦有幾分心疼。
“那孩子性子軟,跟個面團似的,這回立起來了也好,死面疙瘩放外頭吹上一夜也會硬得像石頭,一砸一窟窿。”
“你說她搬到外面住,具體在哪兒?若她肯的話,可以把她接到我們府裏,或是我常去看看她,幫襯幫襯。”
容緒靠在阿娘懷裏,一一回答。
她想,寶珠常說希望成為像她一樣的人。其實她也在循着阿娘的足跡往前走。
阿娘自幼失去雙親,六七歲時就能在魚龍混雜的集市上謀生,後來走镖、從軍不在話下,更別提還獨自完成了刺殺功成身退。
這般強大的阿娘,依然有一顆柔軟的心,會把她的朋友當做女兒一樣疼惜。
一切都是那麽好,若是……若是當初和她說一聲就更好了。
容緒抱緊阿娘腰身,并沒有袒露自己的心跡。
如今楚王下了大獄,三司會審還未給出最終結果。這麽多年楚王涉及的可不止一兩樁案子。
對于聶氏的捧殺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前陣子京兆府接連遇到擊鼓鳴冤,百姓狀告聶氏子弟強占田地,欺男霸女,皆被虞令淮高調地壓了下來,事後輕輕揭過。
衛國公受寵若驚。只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兩三次之後,衛國公回過味來,連夜遞了牌子要見聶太後。
不料,聶太後只遣宮人回話——她上了年紀困乏不已,改日再見。這下氣得衛國公跳腳,面紅耳赤不管不顧站在宮門口大罵:“我還是你兄長呢,你上了年紀,那我呢?!”
此舉疑似聶太後與聶家割席。
朝中本就有不少文官的心被聶太後收服,他們與聶太後一樣,更加推崇先帝的仁政,皆認為虞令淮太過嚴苛,新政操之過急。然而見此情形,文官們搖擺不定,暫時作壁上觀。
衛國公更氣,嘴上一連生了三個瘡,告假不出門。
此類種種,虞令淮毫無遮掩之意,在席間就與容緒、倪鹿珩談起。
倪鹿珩心知,他确切是将她們當作自家人。
用過飯後,倪鹿珩将虞令淮叫到一旁,不知說了什麽。
容緒在馬車上追問,虞令淮只說回宮再告訴她。
這胃口吊的,容緒險些翻臉。
女醫柔則住在碧梧宮多日,容緒與她已經相熟,一入宮就讓聆玉去請人,另從庫裏取了不少藥材一并送去将軍府,只盼阿娘的腿疾能快些好起來。
忙完這些,見虞令淮提了壺酒進入內室,容緒有些詫異。
“岳母大人身上有傷,不然我在席間就要敬岳母大人一杯,不,三杯!”
虞令淮上過戰場,真刀真槍與北晟人拼殺過,知道對方骨子裏流淌的是怎樣的血液。
那位名叫斡爾察的北晟大将更是參天般魁梧的身材,據說皮糙肉厚到普通的茅箭刺上去都毫發無損。
是以,虞令淮連連嘆服。
“岳母大人手底下還有一支隊伍,男女老少都有,共同點是和北晟有世仇。沛沛,你說我這個皇帝坐在紫宸殿上聽那些文官打機鋒,臣民倒是連命都豁出去……真想披甲上陣,親自把北晟徹底打服。”
禦駕親征的想法,他早就表露過。
原本秋獵就該一揚君威的,孰料遇刺不說還昏了過去,虞令淮要臉面,外加年輕氣盛,這些日子來的蠢蠢欲動誰都看得出。
對此,容緒只淡淡瞥他一眼。
“蝼蟻尚且知道分工合作,各司其職。你是大鄞的君主,牽一發動全身。”
“喔。”
虞令淮自斟自飲,“我也就是說說。上戰場的時候岳父大人和阿兄都怕我出事,叫人護着我看着我,我反倒覺得自己拖累了他們。受了傷,我也是真疼,那帶着倒鈎的箭頭一拔出來真是要了半條命,比夫子打手板要疼多了。”
容緒很少聽他講這些。
從前他樂衷于樹立英武偉岸的形象。還記得他第一次從北疆回來,跟容緒說的是他一箭射穿了北晟人的手臂,後來阿兄無意中提起,容緒才知手臂是真射穿,但虞令淮自己的胳膊也震麻了。
“我以為你不知道疼呢。”容緒觑他。
“那怎麽可能,我有痛覺。”虞令淮飲過幾盞,微有酒氣,卻沒有醉,眼神還是清明的。他看着她說:“看到你哭,我也會疼。”
“我沒哭。”容緒扭過頭。
虞令淮似笑非笑:“我可沒說你今日哭。”
“陪我喝點。”他另斟一盞,推至容緒面前,還很具有智慧地說:“聆玉被你支去将軍府送藥了,沒人攔你。喏,羅浮春,南方的酒,好喝。”
他今日話多,談起很多從軍時候發生的事。
不過總體來說腦子還是清醒的,禦駕親征之事只是講講而已。
還跟她講秘密,說他發現有兩位老臣表面上不對付,其實私下坐在一起對弈品茗,對此他抱怨道“是不是主少臣疑的緣故?在我面前演什麽演。”
又罵朝臣,從參知政事到起居郎,只要是惹他不高興的,都要挨罵。
“沛沛,這是我的不二法寶,看誰不順眼,罵就是了。罵出口,心裏舒坦,下次還能面不改色和人家說話。”
“你文雅,講禮,連罵人的詞都只有那麽幾個。”說着,虞令淮笑了聲,“要是讓阿兄聽見,又要說我教壞你。其實我覺得就是因為你不夠‘壞’,才會給自己委屈吃。有什麽不高興憋在肚子裏,遲早憋壞了。”
容緒神情複雜地看他。
爾後,自顧自飲酒,喝得很兇。
虞令淮手掌撫在桌面,把她不慎灑落的酒漬一點點抹去,低聲道:“岳母大人讓我給你帶一聲對不起。”
容緒猛地擡起頭。
“岳母大人說她是膽小鬼,做不到當面道歉,她懇請獲得你的原諒。”
容緒偏過頭去,鼻尖泛起一絲紅。
見她的反應,虞令淮也算徹底明白過來,為何容緒回京後好像和他有了距離感。
她在害怕。
怕被再一次抛棄。
而她的性子是與其被抛棄不如從未得到過。
“你會覺得我矯情嗎?”容緒開口時聲音很輕,很缥缈,更像是自言自語,“小時候爹娘都在軍中,哥哥也早早被帶去歷練,我一個人在家,圍滿了家仆哄我開心。他們跟我說爹娘、哥哥去打仗了,打壞人,為國争光,光耀門楣。我不懂什麽是門楣,只知道旁人都有爹娘陪伴,只知道爹娘回家時一身藥味。”
“長大後,我以為我長大了,可是好像只有歲數的增長。”
“哥哥能很快接受阿娘的離開,我卻在會稽哭腫了眼。”
那日的情形容緒至今還記得。
她一身缟素在靈堂為父親燒紙,請來做法事的僧人咪咪麻麻念個不停,整個會稽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喪儀變成名利場,他們交換着消息,笑臉哭臉的轉換只在一念之間。
忽然小厮來報,阿娘出事了。
向來對阿娘不滿的祖母聽聞整件事後,說了一句:“當了容家媳婦這麽多年,總算做了件好事。”
容緒當場掀了桌子,與祖母叫板。
族老們大驚失色,拍着大腿邊哭邊喊,斥她是不肖子孫,目無尊長。
最終以祖母氣昏過去告終。容緒在爹娘靈堂裏守了整整一夜,守着一具棺材,及一套衣裳。
“我恨祖母,我為阿娘說話。但後來我卻開始怨怪阿娘,那個不歡迎阿娘的老宅同樣也不歡迎我,可阿娘把我留在了那裏。”
“有時候我還覺得自己很虛僞。”容緒喝酒的杯盞一直沒停過,直至最後一滴酒液溢出杯面,“明明我怨怪阿娘,卻在家信上跟哥哥說我很好、我沒事,讓他不要擔心。此外,我還在會稽的容家人面前若無其事,我是容家長女,爹爹為國捐軀,我豈能是軟弱之輩。”
“在你,在銜月、寶珠面前我也是堅不可摧的容緒。”
對于這一點,虞令淮隐約感受到,直至今日點破,他才恍然大悟。
“不對。”虞令淮斬釘截鐵道:“你不虛僞,哪裏虛僞了?誰說堅不可摧的人就不能多愁善感?我跟你說,上至八十下至剛會走,誰離了娘不難過啊?前陣子有個老臣告假一月,不就是因為他親娘死了,他痛哭難過到舊疾複發麽。平日裏誰都說他睿智聰慧,怡然自若,但你不知道他也在家嗷嗷哭,我去探過病,聽得真真的!”
“就算是史書上記載的那些英雄豪傑,落在紙面上的是氣吞萬裏如虎,可誰沒有個軟肋,沒有個小毛病?這世間有完人麽,就算有,你非要做那個完人麽?”
“沛沛。”虞令淮來到容緒身邊,單膝點地,将她的手握起,捧在自己手心裏,他定定看着她:“一味的冷酷平靜,确實強大,誰不嘆服,但我覺得這不是完整的強大。”
他用指背輕輕為她拭淚。
“冷酷平靜的人不會選擇幫扶寶珠,不會翻遍律法為她争取兩個孩子,也不會有閑心去思考女醫的潛力。”
“并不是為了讨好你才說這些,沛沛,你在我心中就是極好極好的女子。”
容緒醉眼朦胧,又含着淚,聽到最後突然蹦出一句:“你不是喜歡我的皮相嗎。”
虞令淮一愣,繼而氣笑了,指着她鼻子罵,“我在你眼裏就如此膚淺,只看中皮相?你确實生得很美,我也确實喜歡你的臉,但這只說明我是具有正常審美的人!!我不吝啬于誇贊美!誇贊你就像喝水一樣容易,我誇你漂亮還誇錯了嗎?”
虞令淮氣得在屋裏走來走去。
“我要是只看中皮相,那這個後宮早就塞滿百八十個美人了!”
“長得美讓不讓人家喜歡,不讓人家說,哪有這樣的!”
他每句話每個字眼都帶着出離的憤怒,好似被挑釁到自己的底線。
“我知道了,你別轉了我頭暈。”容緒揉了揉眼,又捂住耳朵,“你知不知道你很吵,從我出生你就在我邊上呱呱叫,吵死了。”
虞令淮冷哼,諷道:“出生的事情你到現在還記得,莫不是神童轉世。”
這麽一回頭,對上容緒泛紅的眼。
虞令淮心上一軟,重又回到她身邊,将人按進懷裏。
“趁你還沒醉死,我跟你說,我絕不會抛下你。”虞令淮顯然也是飲酒上頭了,在容緒耳邊賭咒發誓,“對虞家列祖列宗起誓,我絕不會抛下你,就算死也在死你後頭。”
懷抱太緊,容緒掙了好一會兒沒掙開。
聽見最後這句時她捏起拳頭捶虞令淮,“我不死,我還沒活到九十九。”
是了,少時她就說過要活到九十九。
虞令淮笑了,眼角也泛起薄紅。
“那你就是九十九歲老太太,我是一百零二歲老頭子。”
聽起來真是老得不行了。
懷中那人沒跟着一起笑。虞令淮低頭去瞧,聽見幾聲呢喃細語。
“我不怪阿娘了。不過我也是膽小鬼,這話我同樣說不出口,請你順便帶話給阿娘吧。”
“阿娘喜歡你,你說話好聽,要記得哄阿娘開心……哪怕報仇成功了,阿娘也沒了夫婿……”
虞令淮的吻輕輕落在容緒發頂,溫聲答知道了。
“去床上睡,這兒硌得慌。”
“不去。”
虞令淮捏捏容緒臉頰上的軟肉,故作興嘆:“那我抱你去。唉,可憐老頭子都一百零二歲,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頭了,還要抱你這醉酒的老婆子。”
啪一聲,手被撣開。
趁他愣神之際,容緒忽而摟住他脖子,口齒含糊道:“不去,你懷裏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