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第32章 32

披紅挂彩的元日節慶中道而止, 宮闕森然。

帝寝內,榻邊的容緒沉着臉,一言不發。聽禦醫院幾位太醫的意思, 虞令淮此次昏厥的原因與上回相似, 但情況更為兇險。

須臾,李嚴進來禀報,百官、使臣皆被安頓在外朝的宮室內,由禁軍侍衛看守。

容緒嗯了聲, 這是必走的流程, 官員們可以理解,暫時沒有鬧起來。

“一個時辰後開宮門,送百官出宮。”容緒吩咐道,“就說陛下醒了, 但身子不适,晚上的宴飲取消。”

大鄞素來有“中飲更衣,賜花有差”的傳統, 筵席上皇帝會按照官員品級賜下鮮花、絹花、羅花簪戴。

此外還有米面、酒水等飲食,金銀器、絹帛等物, 這些都是早早備下的,容緒吩咐下去, 照例發放。

李嚴及尚宮局幾位管事都退下之後, 容緒才抽身望了眼躺在榻上的虞令淮。

他多半又陷入夢境, 鬓邊濕透, 眉宇也攏起不小的弧度。

容緒拿過布巾為虞令淮拭汗,又拿手背試了試他的額溫、頸溫, 随後叫來太醫。

“先為陛下去熱。”

見太醫面露猶豫,容緒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遂道:“若擔心藥物相克,那先不開藥方,拿帕子浸了水為陛下擦拭。具體怎麽做,方太醫,你來教宮人便是。”

又道:“本宮出去一趟,這段時辰內,務必将陛下看護好。”

她聲音不大,并且異常平靜,幾位太醫卻是早已見過皇後的嚴厲之色,于是紛紛稱是。

“緒娘,”宋銜月小聲叫住容緒,“這個節骨眼上,你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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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銜月清楚容緒的性子,表面越是平靜,心中越是壓着滔天的波瀾,這裏裏外外都安排妥當了,還有什麽事值當她親自去做?

“見楚王。”容緒眼神莫測,将宋銜月拉到一邊,低聲說:“我懷疑楚王雖被擒獲,他的人還在獄外使勁。”

對于這些宋銜月并不清楚,但見好友神色凝重,便道:“那你快去,坐我家的馬車,戴上幂籬,不然換上我的衣服?”

“也好。”

雖然百官被看管了起來,但宮中畢竟還是人多眼雜,為免旁人瞧見容緒此時出宮,還是小心為上。兩人對視一眼,攜手往外行。

“欸,皇後這是上哪兒去?”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是聶太後。

眼下無暇應付聶太後,容緒皺了皺眉。

“宋女官,本宮有事同皇後講,還請你暫避一二。”

聶太後開門見山,問容緒:“聽說皇帝在殿上暈倒?這可不是小事,從前也暈過?”

容緒心中一震,擡眼凝視對方。

隐約覺得聶太後話中有話。

容緒只道:“上回暈厥…您也知道,正是秋獵那日。”

聶太後卻像是着急上火,笑臉也收了起來,嘆氣道:“唉,本宮也不同你打機鋒了。皇後啊,你與皇帝感情甚篤,想必對他日常生什麽怪病心中都有數。本宮問你,皇帝他…可曾做過怪夢?”

聶太後這番話說到一半時,容緒便聽出不尋常,待她講完,容緒直言問:“您也做過夢?”

這下像是大石頭落地,聶太後眼中情緒複雜,又是感慨又是探詢。末了,重重嘆氣:“正是。”

“何時開始的?”

聶太後回憶:“不太記得了,早先入夢本宮沒當回事,後來這夢越來越怪,本宮又失了嘉茵這個侄女,痛上加痛,不得不吃安神散用以鎮定精神。”

容緒凝眸,“這麽說的話,最早可以追溯到聶娘子還在宮裏之時,對嗎?”

“算算日子,在你回京之前。”聶太後又問:“那皇帝呢,從何時開始做怪夢的?”

虞令淮沒有詳細說過,但容緒猜測是在她回京之後。

并且此時容緒忽然想起兄長離京前說過,他的人偶然發現聶家采買珍稀藥材,又四處搜尋名醫。看來那個時候起,聶太後就因夢所困,難以入眠了。

既然聶太後也有這種奇怪經歷,此刻她們倒像是站在同一戰線上。容緒沉吟片刻,看着聶太後說:“我方才打算尋楚王一問究竟。”

“不會是楚王。”聶太後被這怪病困擾已久,早就猜想過數次,到底是誰害她。

楚王入獄後,她也将懷疑的目光投向楚王身上,但平心而論楚王對帝位虎視眈眈,若真想上位,她這個太後的支持楚王是必須拿到的。在沒有摸清她的意思前,貿然下毒使她患上怪病,得不償失。

“不是楚王。”聶太後強調一遍。

容緒請聶太後在暖閣坐下,又喚吳在福來,欲互相對一對病情症狀及發病時間,找一找突破口。

聶太後愛擺架子,見一閹人立在邊上很被看重的樣子,她面上流露毫不遮掩的不屑。聶太後手指捏着茶盞,慢慢摩挲,似笑非笑,“皇帝的事,皇後竟不知曉?怎的還要外人評說,莫不是不信本宮?”

容緒四平八穩回:“即便是夫妻,也沒有事事說與對方的道理。”

“哼。”

聶太後慢悠悠飲完一盞茶,這才啓唇:“反正本宮從未暈倒過,看起來本宮和皇帝症狀不一樣。方才問你皇帝是否做過怪夢,只是本宮的一個猜測,沒想到瞎貓碰死耗子,真中了。”

吳在福聽了這話,忽憶起幾個月前陛下的一些不尋常反應。

他想了想,說:“陛下曾懷疑殿內香料有問題,并奴清除後換新香。紫宸殿、儀元殿、禦書房的大小香爐皆被裏外清洗過,熏香也是從庫房重新取的,奴一路護送,親自放入香爐,應不會出差錯。然而陛下在這之後仍陷入過夢魇。”

“等等。”聶太後突然打斷道:“換新前他那兒都用過什麽香?”

吳在福一一道來。

宮中香方大致相同,照理說熏香原料也差不多,但聶家的嘉茵娘子擅長調香,因此聶太後處用的熏香較為少見。又因虞令淮不用聶娘子的香,兩人宮中的香算是徹底不同。

“那麽,熏香也排除。”容緒在紙上劃了一道。

這紙張是問太醫借來,臨時用的。上面印着淡淡紋路,亦因常年放在藥箱裏,帶有淡淡苦味。

聶太後倏地站起,走到容緒面前一把拿起紙張,低頭嗅聞。

“會不會是因為藥材?”聶太後回身,見容緒面露不解,便轉頭對吳在福道:“你還記得年初宮中有過一小起時疫?”

“奴記得,宮人探親帶回來的病症,所幸陛下和太後娘娘未曾被傳到疫病。”

聶太後:“但太醫謹慎,準備了藥囊、香包,各處熏啊、洗啊,那段時間宮裏總是有淡淡藥味,也就花園裏好聞些。現在想想,從那之後,本宮開始做噩夢。”

莫非有人趁着禦醫院灑藥防疫,給太後、皇帝居所動了手腳?

容緒陷入深思。

“這麽着,吳在福,你去叫禁軍把禦醫都抓起來,一個個分開審。”聶太後揉揉眉心,“為醫者做出這種下三濫的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且慢。”容緒問了吳在福幾句,确定虞令淮前陣子還好好的。

沉思片刻後,她驟然意識到……虞令淮最近兩次“發病”的時間點,除了和楚王相關,其實也能和寶珠入宮、出宮的時間對上。

而寶珠絕無害人之心,且對宮室不熟悉,無下手機會,那麽,還有一人和寶珠的時間點重合。

——女醫柔則!

時值隆冬,天氣愈寒。

容緒策馬疾馳,奔向果子街盡頭的将軍府。馬速之快,所經之處路人只見飛泥。

風吹亂她的發絲,吹疼她的皮膚。

翻身下馬時,外層的衣裙早已濕透,原就偏冷的眉眼被風雪一浸,如盈肅殺。

“皇後娘娘?娘娘?”門房追趕不及,只見容緒提着馬鞭一路沖到後院。

侍立在倪鹿珩左右的丫鬟們驚愕不已,紛紛側目。

坐在廊下剪窗花的寶珠也聞聲擡頭,驚喜的表情在見到容緒的怒容時驟然凝住。

“女醫柔則何在?”

容緒目露警惕,一步一步朝阿娘走去。

這幾日柔則在家中為阿娘治傷,就連元日也沒有告假,容緒體恤她辛勞,另撥了幾個宮女來這邊給柔則打下手。

如今,只見宮女,未見柔則。

“啪。”

“砰!”

接連兩聲異響,不知從何處閃出一道纖細人影,頃刻間就将短刀抵在倪鹿珩頸間。

容緒心中一緊,繼而冷笑:“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問,你就迫不及待暴露自己。”

“皇後娘娘敏慧心慈,若非有七成把握,不會怒氣沖沖尋我。”

柔則嗓音微啞,據她所說這是天生的,容緒信了。現在想來,多半為假。

“你要什麽?”容緒直截了當地問。

“我要的,皇後娘娘給不起。”柔則微微一笑,若不是她手中短刀還閃着銀光,完全就是往日謙遜又溫柔的模樣。

容緒與阿娘飛速對視一眼,爾後緩緩将手中馬鞭扔下,朝柔則展示自己手中并無任何兵器威脅。

緊接着,容緒道:“既然你篤定我給不起,挾持我娘所為何?柔則,你話中前後矛盾,是在隐藏什麽?”

柔則聞言猛的一滞。

就在此時,倪鹿珩擡腳往後用力一跺,再反手一肘擊,同時轉身繞出柔則的桎梏。

接着扼住柔則手腕,向下一擰。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柔則還未及吃痛,不僅丢了人質,那柄短刀也不偏不倚地抵上她心口。

“小娘子,老娘玩刀的時候你還——寶珠住手!”

眨眼間,柔則身後紮入一剪刀。

而寶珠,雙手握着剪刀柄,不住地發顫。

這與倪鹿珩脫困幾乎發生在同一時刻,就算中途叫停也無濟于事。

寶珠心跳加速,茫然擡頭,大滴汗珠滾落迷了眼睛,這才發覺倪鹿珩和容緒驚訝地看着她。

“抱,抱歉,我是怕她傷害伯母,不能捅嗎?”

倪鹿珩哈哈笑起來,“能捅,沒捅死能說話就行。唉呀不愧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寶珠,竟然敢為了老娘動手,沒白疼你。”

寶珠汗顏不已,心有餘悸地收回雙手,卻發現剪刀紮得太深,拔不出來。

容緒投去感激的眼神,不過這會兒無暇多話。她拽起柔則的衣襟,幾乎鼻尖抵鼻尖地看着對方。

“皇帝、太後,你的目标到底是誰?你又是什麽人,為何潛伏宮中?”

柔則疼得一臉慘白,閉眼不答。

見她這般消極應對,容緒心中一亂。但想到還未清醒的虞令淮,她捏住柔則下颌骨,穩了穩心神繼續道:“看起來你連自己的這條命都不在乎,是嗎?那你真正在乎的是什麽?柔則,你要知道,一旦确定你是幕後真兇,查清來龍去脈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果然,這麽一激,柔則開口了。

“時間上……來不及了。”柔則仍是閉着眼的狀态,泛白的唇色逐漸染上血紅,像是有內傷,“姓虞的這次醒不過來,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一旁的倪鹿珩、寶珠聽見這話,遲鈍地反應過來,此事竟然涉及皇帝陛下!

“皇後娘娘,你是好人,卻沒長一雙好眼。”

柔則唇角不斷湧出鮮血,這時她竟不管不顧地笑起來。

“你放心,我恨的人不是你……咳咳,你,咳咳咳,你的阿娘、你的好友,我會治好她們,你放心,我不害無辜之人。”

笑聲回蕩在庭院中。

今日将軍府內作的自然是喜慶裝點,在一片紅彤彤的映襯下,柔則的笑愈發凄厲而詭異。

她顫着手指向自己的藥箱,氣若游絲道:“那裏有……藥方,每日塗抹,疤痕盡除。咳,倪夫人的腿疾方子在下一層,每日煎服……外敷,各一次……”

這是在交代後事!

容緒心中大震,急忙命家仆去尋大夫。

“你不能死!至少,你告訴我虞令淮到底哪裏得罪你,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你是醫者,救死扶傷,你可知一旦君主暴斃,鄞朝上下生亂,屆時會有多少無辜之人喪命?”

“誤會?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手足相殘……也叫誤會?”

手足?

容緒三人面露疑惑。

虞令淮是先齊王夫婦唯一的孩子,哪裏來手足之說?除非指的是虞氏宗室。

宗室雖凋零,少說也有大幾十人,上哪兒去梳理?

對了,柔則說的是手足相殘。

那麽這個“手足”多半已經死了。甚好,如此一來,範圍縮小很多。

忽然,容緒想起什麽,驚疑不定。

“憫太子,你說的手足是憫太子?”

容緒用力搖晃着柔則的身子。

見對方出氣沒有進氣多,像是眨眼就要死去,容緒悚然一驚,顫着聲音怒道:“你給我聽着,憫太子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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