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您的目的地已到達,本次導航結束,謝謝您的使用。”
溫瑜跟着導航從高樓聳立的大廈間穿過一片商業街,一路七拐八繞,走進這片商貿中心大樓背面,與四周看似格格不入卻又完美血肉融合的南井街。
一路走來,頭頂錯亂縱橫的電線杆将天空割裂成不同塊狀的局域,兩側的筒子樓陽臺上層層疊疊着各種違章搭建建築,原本彩色的油紙棚被陽光曝曬後已經有些年月,還覆上了一層油膩的黑灰。
晾衣杆上,挂着一排排洗得褪色變形到看不出原來模樣的衣服,風一吹,迎風亂舞。
溫瑜來這是看房的。
南井街這地方,路邊都是住戶改裝過的門面,沿街的水溝流着的水都是從小飯館裏倒出去帶着剩飯殘渣的油水。
到處都是一片底層人民奮力向上生活的煙火氣息。
很适合。
大中午的,這條街上絡繹不絕的行人,不少農民工打工仔湧進這裏的小飯館。三伏天,外面熱頭毒辣,這裏的人能穿多涼快就多涼快,有多随便就多随便。坐在路邊餐桌上熱得直接撩起衣服光着膀子的壯漢多得是。
溫瑜就顯得和這裏格格不入。
他推着行李箱,上身穿着白T血,下身淺藍色牛仔褲,戴着黑色口罩,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絲邊無度數的眼鏡,稍長微卷的劉海遮着眼睛框。
斯斯文文的。
溫瑜其實不擔心這些整天為生計奔波的人會認出他這個才紅了一年的小鮮肉,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地找了這麽個犄角旮旯的地方。
溫瑜以前沒紅過,走路上只會有不認識他的女生遠遠對着他偷拍兩張。
因為臉。
後來意外爆紅,學校裏待得不安生,高三最後一年幹脆一直跑通告,臨高考了花幾個月時間準備了下文化課,踩線進了白桦。
出成績那天,還和別的明星考生一樣上了熱搜。
他原來住的地方就被粉絲爆了出去,一群初中生高中生不好好學習,整天圍在他家門口蹲着開黑。他幾次圍得嚴嚴實實的從她們身邊走過去瞄了眼都不忍心。
游戲就有那麽好玩嗎?非得露天開黑。
他一年換了六次住處。
這是第七次。
溫瑜是昨晚在一個APP上找的房。
一個綠唧唧的圖标,上面寫着一個字“家”,找家APP。他當時在應用商店裏浏一圈,看到這個字愣了下,剛劃過去,又翻回來點了下載。
APP設計很人性化,無中介,可以和房東直接聊。
溫瑜點進去,跳出來一個聊天接口,對方的頭像是《功夫》裏的包租公的頭像。
溫瑜不自覺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個禿了大半個頭,穿着白色吊帶舊汗衫的中年男人形象。
溫瑜注冊的時候胡亂取了個昵稱,只有一個字母K。
軟件點進去,就自動發了一條消息。
K:[請問房子還出租嗎?]
溫瑜等了下沒消息,剛要退出,對話框就跳出來一條回覆。
包租公:[在呢,親。]
機器人?
包租公:[還沒出呢,2千一月,押一付一,随時看房,拎包入住。]
K:[我租三個月,5千一次付,可以我現在就過來看房。]
包租公:[5千5,這地段這價格,童叟無欺。]
K:[就5千,不行,就算了。]
溫瑜對比了附近幾家,這地段确實都挺貴。
包租公連給他發了兩條,他戳進去,樂了。
包租公:[5千3,不能再少了。]
包租公:[大半夜的,我容易嗎我。]
K:[5千(微笑。jpg)]
發完這個迷之微笑,溫瑜将手機放在一邊,随手拿了套換洗衣服去浴室沖澡。
完全不顧及對方大半夜收到這個老年人慣用的死亡微笑,心理受不受得了。
他沖洗了十五分鐘,出來以後,習慣性摸起手機劃開顯示屏。
包租公給他連發了十幾條消息轟炸。
自說自話,堪稱戲精。
他掃一眼,看到最後幾條,嘴角微勾。
包租公:[你別走啊,價格好商量,買賣不成仁義在。]
包租公:[其實,我覺得5200也不錯,這數字多有愛。(直男勾引。jpg)]
包租公:[這個寂寞的夜,我陪你這麽久,難道還不值這區區200嗎?(猛虎狂哭。jpg)]
包租公:[5千!成交!500秒後撤回此消息。(哼。jpg)]
溫瑜修長的指尖上還占着水,敲了一個字發過去。
K:[好。]
包租公秒回:[我就知道你在窺屏!!!]
對方甩了個微信號過來:“加我微信吧,我不怎麽登軟件,方便看房聯系。”
溫瑜加了微信,因為不怎麽愛發朋友圈,所以也沒有設置朋友圈不可見。
對方昵稱是:“摸仙王子”,溫瑜一愣,看到他頭像上那個藍衣服,明白過來這是最近網上的塑料話小王子。
溫瑜的昵稱依舊是字母K。
摸仙王子給他發了個位置。
摸仙王子:“好了,明天中午到地方給我發消息。”
溫瑜剛打一個“好”字,對方又發一條消息過來。
摸仙王子:“小朋友要有小朋友的亞子,快去睡覺!”
溫瑜忍不住低罵:“傻逼。”
删了剛打好的字,溫瑜甩掉手機直接睡覺。
溫瑜站在樓前面那片空地上,有棵大樹罩下一片綠蔭。遠看還有個人站那乘涼。
K:“我到了。”
摸仙王子:“樹底下,過來吧。”
此刻已經快接近中午,三伏天,頭頂火辣辣的,他一時後悔戴這麽厚實的棉口罩,關鍵還是黑色的,吸熱。
他走近,“摸仙王子”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對上,愣住。
眼前這人,上身穿着短袖黑T血,下身穿着寬松的四角運動褲,撒着人字拖,手上拿了根剛剝了塑料包裝的旺仔碎冰冰。發型很随性,碎發搭在額前。
讓溫瑜愣住的是,三伏天,蝈蝈沒完沒了地在頭頂聒噪,兩人竟然都帶着黑色口罩,還是同款。
黑緞面上白色字體潇灑地寫着倆字母:“OX”。
兩個口罩合起來就是……
場面一度很尴尬。
男生看過來時那雙眼睛很漂亮,眼角狹長微挑,三分邪氣,七分慵懶,眼底流波,泛着粼光。
溫瑜別過眼睛。
恰巧瞥到他手裏開始滴水的碎冰冰,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蒸騰消失。
“K是你吧?這房子是我舅舅的,他剛剛托我來帶你看房。”對方利落地将碎冰冰嘎嘣撇兩半,遞給他一半,“天氣熱,請你吃冰。”
溫瑜沒伸手接:“不用。先帶我們看房吧。”
男生不以為然,伸手将口罩網上拉露出薄唇,含着碎冰冰咬得嘎嘣嘎嘣響,懶懶地撒着拖鞋走在前面帶路,“行,先看房。”
這是老樓,沒有電梯。
溫瑜提着行李箱跟上去。
上了樓,男生掏出一大串鑰匙,清脆的相碰聲在樓道裏蕩開,他找了會兒,摸到映射的鑰匙,插進孔,扭開,門開了。
他推開門讓他進來。溫瑜推着行李箱走進去。
男生三兩下解決了兩截碎冰冰,丢了塑料殼,回過頭來看他,口氣老道:“這房子真不錯,你看看,都是精裝修。”
溫瑜進屋細細打量了一圈,一室一廳,家具齊全,還有陽臺。不過客廳和卧室裏還留了不少前主人的東西,好在擺放整齊。
溫瑜:“那些東西?”
男生眸光微頓,斂下眼,繼而又無所謂地笑:“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這年頭誰還用那種東西。你不需要就幫忙處置了吧。”
溫瑜點頭:“好,那簽租房合同吧。先租三個月。”
男生微挑眉,詫異他在網上殺價那麽狠,想不到看了房還挺爽快。
“行,那你等會兒,我拿合同和房産證來。”他說完走出去,沒一會兒拿着東西進來。
确認房産證後,溫瑜接過他的筆,看了眼甲方那倆爹媽不認的鬼畫符和大致條款,在右邊簽了字。
男生接過合同盯着他龍飛鳳舞的筆跡看了看,笑:“你這字挺草啊,我愣是沒認出來。”
溫瑜淡淡回:“彼此彼此。”
男生好笑:“說了房子是我舅舅的,當然是我舅舅提前簽好的。”
字如其人。
溫瑜随口問:“你舅舅家房挺多的吧。剛瞧你手裏一大串鑰匙。”
男生樂了,靠着門,一手柄玩手裏那串鑰匙,弄得嘩啦啦響,挑眉:“我舅舅家裏別的沒有,就是房賊多,31套。他看我年紀輕輕無所事事,就讓我幫他,一天跑一處收房租,一年都不帶放一次假的,親舅舅都這樣。”
溫瑜聽出他滿嘴跑火車,也沒拆穿他,随口問:“你不上學了?”
“上啊,剛考上了個破學校,混混文憑呗。”男生将鑰匙最大的那個圈繞在食指上轉,嘩啦啦地響,反問他:“你呢?”
溫瑜略顯無奈地苦笑:“我也是,勉強考了個破學校。”
男生彷佛找到了組織,一副英雄相見恨晚的姿态,熱情地伸手:“同道中人啊!”
溫瑜愣了下,想到他剛剛解決了兩根碎冰冰很可能黏膩的手,猶豫了下,伸出手去。
“啪”男生啪地朝他掌心拍了一掌。
不是握手?溫瑜有些懵,若無其事地将手收回來。
“不過你是南方人吧?離大學開學還早呢,你怎麽這會兒就來了。”男生微挑眉,盯着溫瑜眼鏡片後的眼睛,聲音在口罩下面悶悶地,卻格外好聽。
溫瑜微抿唇,似乎孤身一人穿越大半個中國也沒什麽,語氣淡然:“嗯,南方人,家裏窮,先來北方打工賺學費。”
“啊。”男生站在門邊,從他的角度能看到溫瑜鏡片後微卷的睫毛低垂。他手裏那串繞在食指尖嘩啦啦響的鑰匙終于停了。
溫瑜心裏略松口氣,想着接下來他總該是要走了吧。
“其實…我家裏也挺窮的。”男生微垂頭,劉海幾乎将唯一露出來的眼睛也遮沒了,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
溫瑜心裏倒吸一口涼氣。
他真不想比慘。
男生明顯不願放過他,語氣低沉沉的:“我家裏其實背着高利貸。”
溫瑜內心:哦。
“天天有人到我家門口拿着大砍刀堵我,潑狗血、塗油漆,要我父債子償。”
溫瑜內心:是嗎,是有點慘。
男生忽然四十五度角看窗外,重重嘆口氣:“我妹吓得天天不敢出門上學,我為了不連累我妹,只能單獨一人出來住。大熱天戴口罩也是怕被人認出來。”說着說着蹲了下去,雙手捂臉。
溫瑜心裏有點麻木,努力調控情緒,讓自己看上去有點同情他,伸手拍拍他肩膀:“節哀。”
“沒死人!”男生忽而擡頭瞪大眼難以置信地控訴他。
溫瑜:“抱歉,用錯詞了。”
男生突然起身,臉上悲傷的表情蕩然消散,利落地從鑰匙串裏解開一把鑰匙遞給他。
“這你屋的。”
接着又轉起了他手上那大串鑰匙,單手插大褲兜裏撒着人字拖往外走。
溫瑜接過鑰匙,看着他吊兒郎當的背影,心裏總算松口氣。
“對了!”他站在樓梯拐角處突然回頭喊他。
溫瑜微皺眉看向他:“還有事?”
男生在樓道口窗臺邊,外邊陽光正好,他逆着光,身上一片燦爛,微卷的發梢遮着狹長的眼,眼睛朝他笑。
他問:“你叫什麽呀?字太草,認不出來。”
溫瑜微蹙眉,猶豫随口取個什麽名字,嘴唇微張。
男生突然又說:“哎呀,算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叫你K好了。我就住這附近。房子有什麽事兒,就聯系我。”
溫瑜一愣,突然覺得他的英文發音還挺好聽,鬼使神差問了句:“那我叫你什麽?”
男生伸手随便撓撓那頂蓬松的頭發,随口回:“就微信昵稱呗。”
摸仙王子。
溫瑜腦海裏閃過這四個炫彩大字。
男生騷完就撒着人字拖跑了。
溫瑜站在門口淩亂了下,甩手将門關了。
“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