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料不及,見風使

料不及,見風使

待裴行之傷口上的紗布能夠拆掉時,已然過了七日。一束着玉冠、身着青灰色長衫的男子也在此時來了漱雨齋。

此人正是沉缃樓右靈,郁舟。

慕汐對他們之間談話不感興趣,朝兩人屈膝行過禮,正欲進廚房做早飯,裴行之及時叫住她,道:“待會用過早飯,你便随本王一起回越州。”

慕汐聞言,微怔。

裴行之笑了笑:“因本王的緣故拖了這樣久,也該是時候回去洗刷你的冤情了。”

他這話音落了片刻,慕汐方回過神來,歡喜得下意識朝裴行之鞠了一躬:“多謝大人,那我先去做早飯。”

這樣奇怪的行禮姿勢,裴行之倒是第一次見,他微詫,卻仍是笑了下點頭應聲。

剛跨出沒兩步,慕汐猛地思及一事,回首朝裴行之讪笑道:“有一人,原是被我累及的,大人既信我無辜,可否也将他一并放了?”

她所言是誰,裴行之自是清楚,因而道:“你說的大牛哥,在榕王被抓捕那日,郁舟便已命人将他放了。”

慕汐這方安心,與裴行之再道了聲謝,才往廚房去。

看了眼離開的人,郁舟又望向唇角仍挂着笑的裴行之,一陣思索後不由得笑道:“殿下難得有瞧得上的姑娘,何不直接将她收進府裏?”

裴行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頓了片刻,才淡聲道:“若是強迫,便沒意思了。”

早飯用完,慕汐和裴行之坐上馬車,不到半日時間便回到了越州。

謝良聞得淮州王親臨,忙到衙門恭迎。

“謝大人不必多禮,”裴行之輕輕擡手,謝良随即起身,他方道,“本王此番來,乃是奉了聖上的旨意,慕大夫一案牽涉榕王謀逆之事,本王要即刻親審。”

謝良聞言,立時命人升堂。

衙役到柳家傳喚柳僑時,原以為他早已拾了包袱不見蹤影,豈知他竟獨自一人等在家中。

再見柳僑時,慕汐見他蓬頭垢面,眼底發青,連胡子也生得老長。

顯然是有一段時日未得好眠。

裴行之坐在明鏡高臺下,形色不怒自威,直至曹主簿宣讀完柳僑的身份文碟後,他方沉聲道:“榕王郦谌因涉嫌謀逆,現已伏法,柳老娘一案由本王接管。本王且問你,柳老娘之死當真是慕大夫所為?”

慕汐原以為他會堅定态度,一口咬定此事是她所為。

不想下一秒,柳僑垂着首,聲音有氣無力:“我母親之死,的确不是出自慕大夫之手。”

他此言方出,公堂外的衆人一片嘩然。

“連同那藥方上的巴豆,慕大夫亦從未開過,這藥方也是榕王殿下替我尋人臨摹慕大夫的筆跡僞造的,而真正藥方單子早在我拿到假藥方後,榕王便銷毀了。”

柳僑抹淚,緩了片刻,繼而道:“相反,若無慕大夫,我母親早在服食千金子當日便死了。我平日忙着在外開攤,家裏的事兒皆是內人一手打理,就連阿娘也是她伺候的多。可人的精力總是有限,她偶爾抱怨兩句,又恰巧被阿娘聽見,兩人臉面亦顧不得,便在家裏破口大罵,時常惹得鄰裏過來看熱鬧。我先時還能調和兩句,可時日漸久,我也感到厭煩、疲倦,這樣的日子無休無止,一眼望不到頭,讓人絕望。”

“後來,我懶得去勸,便由着她們去争、去吵。那日,大吵過後,阿娘一氣之下服食了千金子,我一時情急便将她送來了桃居。慕姑娘人好心善,不僅分文不收地為阿娘催吐開方,還好言勸慰了她兩句。事實上,阿娘聽了慕大夫的勸說,再沒了輕生的念頭。吃了一日她開的藥,連精神比之素日亦足了不少。可恰在此時,榕王殿下帶着一千兩銀子找上了門。我不眠不休地想了兩日,原已下定決心回絕,可那日一早,阿娘和內人再次爆發争吵,我不知怎的,開口便應下了此事。而後我把巴豆混進湯水,阿娘送服後,沒兩日人便去了。”

言及此,他愈發低了頭,哽咽道:“至于後來的事怎樣,你們也都瞧見了。”

裴行之面色淡淡,似在聽一件極為平常之事。

半晌,他啓唇:“這期間,榕王可有逼迫你?”

“沒有。做與不做,全在我,榕王連一聲要挾的話都不曾說過,”不知思及了什麽,柳僑忽地捂臉痛哭,“是我,都是我鬼迷了心竅,才會親手葬送了阿娘的性命。”

柳僑道完,一時間,堂內鴉雀無聲。

慕汐神色怔然,跪在堂下,只覺得雙腿發軟,再繃不住身子,跌坐在地。

她久久也未曾說一句話。

上公堂前,慕原以為瞧着那般憨厚的人之所以會做出構陷她的行為,必是有難言之隐,抑或是受了榕王脅迫,可她始終未料,真相會是這般。

她可養你大,你卻未能養她老。

皆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久貧家中無賢妻,當真如此。

慕汐感慨,卻無法對此評判半句。

裴行之當堂下令,将柳僑收監,擇日問斬。

和裴行之道過謝,從公堂出來時,慕汐仍有些恍惚。

謝妩聞得此事,連忙乘了馬車和江言州一同趕來等在外頭,一見慕汐出來,她顧不得什麽,立刻小跑着過去一把抱住她,又氣又急、又喜又懼地啜泣起來:“我那日聽聞你被榕王判了斬刑送上斷頭臺,險些暈過去。幸而裴将軍及時出現,否則......否則我真恨不能提刀去殺了那些污蔑你的人。”

慕汐替她抹掉面上的淚,不由得輕笑了聲:“又說這樣的氣話,你瞧,現如今我不是好好兒的麽?”

謝妩由衷笑了,溫聲道:“你餓不餓?我過來時,言州特意讓人在霞明樓備了好些你愛吃的飯菜。”

聞言,慕汐朝江言州點頭道謝,卻仍是搖搖頭道:“回來前,我已吃過了。現下只覺得累得慌,想回桃居好好睡上一覺。”

謝妩當即和江言州一起把慕汐送回桃居。

馬車一路晃蕩了有半個時辰後,漸漸停下。

慕汐掀了簾子下來,卻見桃居門前圍了一圈兒人,有人拎着滿筐雞蛋,有人提着滿籃水果,有人拿來兩壺釀好的糯米酒,更有甚者直接炖了雞湯送來。

這些人,莫不皆是她曾救過的人,也莫不皆是曾當日冷眼旁觀的人。

從來皆是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她沉冤得雪後才來,又有何用?

謝妩見了,卻道:“看來不止我和言州,亦連他們都急要為你慶賀一番了。”

慕汐卻無半分欣喜,轉首與謝妩道:“阿妩,你先回去吧!過兩日我再邀你來桃居一聚。”

謝妩還欲說些什麽,然見她面色不大好,唯有将話咽回,轉而囑咐了她好生休息後,方上馬車離開。

“慕大夫,這是我家老母雞半月來才生的蛋,新鮮着呢,你這段時間受苦了,拿回去補補身子。”

遞來雞蛋的是東街的楊大嬸,半年前她和她女兒同時染上風寒,卻沒有銀兩抓藥,是她連着三日煎好藥帶過去,這方把她娘兒倆從鬼門關裏拉回。

“慕大夫,還有我的,這水果是今兒新摘的,可甜了,你嘗嘗。”

“慕大夫,老母雞湯最能補身,我炖了兩個多時辰,你且嘗嘗。若好了,我再送來。”

慕汐扯出一絲笑,擡手推拒:“我什麽都不缺,這些東西你們且拿回去吧!”

衆人還欲再說,慕汐開了門後,卻道:“我今日實在是有些累,你們若要看病,也且等明兒再來。”

不容人再說,她擡手便把門闩插上。

連日來的提心吊膽,被冤後的百口莫辯,在這一剎那皆化為深深的疲憊。慕汐再支撐不住,回到榻上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隔日清晨還是被外頭的一陣敲門聲驚醒。

開了門,卻見身着縷金雲紋玄青長衫的男人提着兩壺酒立在門前,見她頂着惺忪睡眼出來,不由得笑出了聲:“這太陽都要往西斜了,你才醒呢。”

慕汐側過身,讓裴行之進來,咂了下嘴後道:“本姑娘是補覺。大人今兒怎麽這般閑?是傷口還沒好全,特意來桃居換藥?”

裴行之随她進門,目之所及,屋裏除了有兩門百子櫃,并一張以供看診的小木桌外,再無其他。

倒是簡潔。

他把酒放下,指了指道:“為謝你那幾日的照料,本王也沒別的可送。着人去問了謝姑娘,知道你愛喝桃花釀,便特意送來壺五十年的過來,以作謝禮。”

聽到他這般說,慕汐登時驚得睜大了眼,忙打開其中一壺聞了下,果真不同于普通的桃花釀。

味道香甜醇厚,令人聞之欲醉。

然也只堪堪聞了兩下,慕汐又忙輕輕地将酒放下,并小心翼翼地往裏推了推。

她此舉令人費解,裴行之疑惑道:“你這是在作什麽?”

“如此貴重,我怎敢接受?”

五十年的桃花釀,她縱是跑遍整個越州城,也未必能尋得到一壺,而今他一送便是兩壺。

裴行之輕笑道:“再貴重,也不過兩壺酒,不值什麽,你收了便是。”

慕汐讪讪,又道:“我原也只是照料你幾日,更不值什麽。若真要細算,你先時便借了我一萬兩銀票,又令管硯拿了許多珍貴藥材過來,而後不僅把我從斷頭臺上救下,還為我翻了案。滴水之恩,本該湧泉相報,要論起恩情,縱是不算那用之于民的藥材,單我欠大人的,便是一輩子亦難以還清。”

“那便以身相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