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情思(2)
第068章 情思(2)
劍氣霎時一收, 無樾挺直了身板,将長劍插落于地:“想學?喊一聲師父我便傳授于你。”
可誰料遠風欣然一笑,毫不拘束般鄭重而跪:“無樾師父在上, 受弟子遠風一拜。”
無樾霎那一驚,不曾想這世上竟有人願拜他作師, 他僅是随口一道,一時卻不知該作何回話了。
“讓你喊,你還真喊!連顏面都不要了……”
“君子一言, 驷馬難追, ”瞧其似想抵賴, 遠風心急如焚,俯首再拜,“我既是喊了, 你便要信守承諾。”
這一庭園離她所居的寝殿極近,沿着一條石道走上十步有餘,便能通向寝居之所。
無樾有意瞥向身後寝宮,擡手噤聲,示意面前之人莫再言道。
“我……我教便是,她昨夜安寝得晚, 你莫将她吵了醒。”
拿此人無解, 無樾妥協般嘆息,忽見那明媚姝影慵懶走了出, 伸展着雲袖, 眉眼若新月而揚,好不惬意。
沈夜雪細細憶起昨晚酒醉情形, 只記得和無樾談趣了幾語,後續之事惝恍迷離, 昏昏沉沉地恍若隔世。
“何事吵嚷?”她輕啓櫻紅唇瓣,詫異着自己當真飲酒而醉,思緒中留着混沌之感,遲疑問道,“我真醉了酒,昏睡了整整一日?”
“那是自然,我幾時騙過你……”眉梢湧過少許不滿,無樾瞥開眸光,極是正經相言,“我雖酒力不佳,但也知曉那般不要命地飲酒,你定是要倒下。昨日還是我背回的……”
少年一頓,又輕聲抱怨着:“可……可沉了。”
興許頭一回聽得這玄衣少年與陛下如許不拘禮而言,遠風若為驚愕,環顧四下,擔憂那些宮廷侍衛皆聽了去,小聲勸告道。
“無樾師父怎能對陛下這般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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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未有旁人在,不必拘着,”沈夜雪淺打着哈欠,深幽目光輕掃過眼前二道身影,暫且将煩悶之情抛卻了走,“午後想去城中湖畔散散心,你們二人可願随我去?”
尋不見那瘋子的影跡,聚散無常,萬般不由人,她何不讓自己更作歡暢些許。
這終究到手的榮華自在,她定是要好好享上此等無上尊榮。
無樾聽聞忙收劍回于劍鞘,微仰着頭連聲回應:“去!我當然去!”
見方才剛認下的師父堅定應下,遠風趕忙回言:“屬下自是聽無樾師父的。”
“你何時收了個徒弟?”
這才細觀起平日少言寡語的遠風,沈夜雪凝了凝眸,微感疑惑。
無樾怔然望向身旁之人,适才的氣勢頓時消退,支支吾吾地言語着:“他想學劍招,讓我傳授一些。”
“也好,收個小徒弟,平日也讓你有了些閑情雅趣。”
這少年平素一人慣了,空閑之時除了練劍也未有其餘可做之事,現下有個徒弟作伴,卻能讓其更是充實一些,她盈盈而笑,換了身輕便行裝,便悄然離了宮。
身着一襲素雅簡服,面蒙半透布紗,趁宮裏的人未曾留意,沈夜雪輕巧行出宮門,随性悠閑地步于京城八街九巷中。
她本是想回花月坊轉上一轉,見一面繡姨,再将閣樓中的接客規矩大改一番,給予青樓女子無可厚非的自由。
可經由一處巷陌,陣陣吵鬧至此傳來,她擡眸而望,見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被幾名濃妝豔女趕了出,摔落于巷角一帶的雅閣前,半晌爬不起身。
她知曉此地,若說花月坊是上京城最有名望的青樓,第二便屬這采香閣。
雖未有花月坊名傳千裏,這裏的秀色卻也不比那美色雲集之地差上太多。
不知是何處來的公子,竟被一群青樓姑娘當衆趕出了樓閣,真是有些可憐……
然待她再走近些,沈夜雪瞬間心驚,千絲萬縷的心緒翻湧而上,激蕩起千層漣漪,又順勢平息若常。
摔坐于閣前的狼狽之人卻非城中不知名的落魄男子,而是花月坊舊主沈欽。
只是這花月坊幕後之主極少露面,世人只知其名,未見過其人罷了。
可如今看來,倒是不為人知的好。
這般身無分文,遭人打罵唾棄之樣,與坊間僅傳了一二語的溫潤公子太不相符。
行出的一妩媚女子輕甩着方帕,滿臉輕蔑地觀望起這位患有腿疾的乞人:“哪來的跛腳公子,沒銀錢來逛采香閣?是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
此男子腿疾甚重,被推倒在地,緊咬着牙關,額間滲了些細汗,像是再難站起,引着圍觀的姑娘們嘲諷連連。
“這公子生得俊俏,可惜是個瘸子……”另有嬌媚之女輕笑了起,邊言道着,邊望向旁側姑娘,“要不然啊,我可是願以無償服侍公子的。”
沈夜雪于一旁樹影下瞧愣了住,絕非是恻隐同情,而是伺候了多年的主子竟成這卑微之态,她心感詫然。
當年這天生患疾的公子,在雪天之下收留她的景象仍遺落在心。
如今的公子成這模樣,讓人如是譏諷,确是令人唏噓。
她快步走上前,止于沈欽跟旁,凜眸扯了扯朱唇:“這位公子欠了你們多少銀兩,我替他還了。”
見此景猛烈一僵,公子尤為難堪地移開深眸,垂落下眸光,似不願與其對視,哪怕是一瞬,也足以讓他羞愧至死。
沈欽欲掙紮而起,又無奈殘破一身,雙腿早已使不上力。
“公子賴在采香閣已有數日,”片霎前還言說的女子彎眉打量,聞其欲為這賴t賬公子還上錢來,語調急轉,柔和了下,“奴家大抵算了一算,共欠十兩銀錢。”
如何逛青樓能欠下十兩,這老鸨分明逮準了時機想貪心賺上一筆……
沈夜雪冷哼一聲,将一袋銀兩抛至空中:“拿去,這銀子不必找了,你們給這公子再磕幾個響頭便可。”
宮城上下的錢財已歸她所有,這點小錢舍棄便舍棄了,她冷然作笑,随之扶了扶倒落不起的沈欽。
“姑娘出手闊氣,奴家佩服。”那女子見了銀兩笑逐顏開,朝着沈欽揮了揮錦帕,似是下回來了,仍作恭迎萬分。
“公子爺,方才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往後多來光顧啊!”
想了幾念,采香閣老鸨似乎念及了何事,笑眼一凝,猶豫着勸說道:“只是公子唯獨喜愛的如夢姑娘價錢昂貴,且不常接客,公子可另擇芳姿。”
一側的姑娘仔細向其瞧上片刻,醒悟般一嘆,又覺不合時宜地捂住了唇:“這麽說來,這名姑娘的眉眼與如夢……好像有些相似……”
沈夜雪聞語下意識回眸,卻見那清肅身影已扶着壁牆無聲走遠,如同孤身爬出了泥潭,自覺肮髒,不欲再與任何人相語。
自從她從花月坊離去,這昔時令人敬之畏之的公子就變了樣,不敢尋她,卻是到處尋着與她肖似的影子。
宛若找尋出和她相似之人,他便可擁有了她,便可活于自己的妄想中。
水清月冷,雲淡星疏,她跟步拐了兩個巷口,覺他不該是此般模樣。
以着沈欽謀智,是可以卷土重來,東山複起,何故作踐自己……
“相府一別後,公子怎淪落至此?”
跟了好半刻,沈夜雪忽一止步,決意不再冒犯,欲随他去了。
豈料沈欽亦停了下,轉眸看向她時,眸色裏掠過藏匿已久的不堪之緒,眼梢微紅:“如今我已是街上人人唾棄的化子,不配與姑娘再言上一語。”
“公子何必自輕自賤呢……”她道得振振有詞,雙目平靜,似為那多年的恩情最終勸上一勸,“以公子的敏銳才智,全然可以另謀他路,失了花月坊,還可再立門戶,自力謀生。”
“但花月坊,我心念已久,絕不歸還。”
雖是言勸,可奪來之勢她不會好心奉還,沈夜雪言盡于此,想來再道無益,漠然欲離此窄巷。
然而正一轉身,衣袖便被扯了回,她不曾立穩,心上陡然一震,肩靠巷壁才未有摔下。
“姑娘還要跟鄙人多久?”
她眼瞧着眸中男子泛紅雙眸,似有水波打轉,心念一閃,卻又被硬生生地隐忍而下:“姑娘不嫌肮髒,就莫怪鄙人欲非禮姑娘了。”
公子作勢傾身,欲于頸窩上落下無盡吻痕。
她淡漠伫立,面上無喜無憂,玉容冷到發寒。本想掌上一掴的,可而今身為女帝的她倒想看看,公子究竟有沒有這個膽。
公子的性子,她自然知曉,膽小怯懦,自餒怕事……果然,她良久也未感侵犯之舉襲來。
他終是不敢。
如若以前那般,他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沈欽将清顏極低,握着其雙肩的手顫抖得厲害,連着語聲一同發了顫:“夜雪……你忽然跑了,我找不見你了……”
“我尋了你好久,尋了許多與你肖似之人……她們皆有像你之處,卻都不是……”
她靜默而聽,只覺肩處微許濕熱,明了公子是在斂聲息語地啜泣着。
這曾經使得後院女子膽寒的肅影,竟是于她面前落了淚,好似塵封太久的情愫得以宣洩,卻以低微的樣貌被她攬入眼中。
“是我自卑又自負,把你弄丢了,”嗓音低沉,帶着隐隐哽咽,沈欽逐漸語輕,“是我自食其果……”
沈夜雪依舊無言聽着,對此不為所動,僅是将過往緩緩回顧了一遍,目色冷得似月色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