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城下骨-6
沈辭看他這樣覺得有趣,按着胸口輕輕笑起來,伸手将那人的外衫拉好,柔和了聲音,“真的不冷。而且桌案下有毯子。”
他的手指觸碰到了趙嶼肩膀,這一回冷意更強烈。趙嶼一邊沉着臉,一邊從桌子下頭找到毯子,打開扔到那人身上。
沈辭手還是搭在胸口,也不去整理毯子,就任那毯子淩亂的堆在自己身前。他只是定定的望着趙嶼,似乎要把這三年沒見的時光都補回來。
“看什麽。”趙嶼被這柔和的目光望的幾乎要失了神,暗罵自己沒用,勉強穩着心情,擡手将毯子打開,好好的披在那人身上,“皇子也是你能随便看的?”
沈辭聽了一愣,眉目暗淡下來,他垂下視線,輕飄飄一聲嘆息,聲音裏滿是澀意,“是啊,現在是皇子了,不是我想看就能随便看的了……”
趙嶼本是随便一說,可這會兒見他居然神色落寞語氣也不對勁,像是真的觸動了愁腸,心裏立時心疼了。
他們大烨這位大将軍,心思敏感又多愁善感,戰場上殺人如麻,可脫下铠甲就像個傷春悲秋的書生,總是有奇奇怪怪的點可以難過。
“說着玩的,有什麽不能看的。”趙嶼幾乎是下意識的,擡手握住他肩膀,想讓他擡頭看他,“給你看,随便看。”
沈辭輕輕一笑,沒有出聲。
趙嶼握着他雙肩,這才覺得不對勁。他怎麽這樣瘦。
大将軍沈辭多年從軍,沙場歷練出來的是武人體魄,體格修長結實,有着成年男人該有的美感。趙嶼小時候幾乎是貼在他身邊,被他抱在懷裏長大的,等到了十四五歲成了半大少年,不喜歡被人抱來抱去了,但還是總被大将軍護在身後,看着他的脊背追随着他的身影,一點點成長起來。
在年輕的趙嶼眼中,大将軍的身形就是成年男人最該有的樣子,就是他一直想要練成的樣子。
那顯然不是自己手下握住的這樣。
掌心下的肩胛沒有了昔日勻稱結實恰到好處的肌肉線條,而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而且當年的将軍總是挺着脊背胸膛,看起來威風凜凜,可眼下這人的脊背微微彎着,肩膀往裏收着,這是一個有點含胸駝背的姿勢,自己小時候要是這樣一定會被那人在脊背上輕輕打一下。
“男人,脊梁不能彎,肩膀挺起來。”大将軍總是這樣說,不輕不重的一句,背後是一身将軍骨。
可眼下,書生裝扮的男人似乎卸了铠甲就卸了将軍骨,他蒼白着一張臉,瘦的骨骼突出。
趙嶼心裏莫名難受,皺眉問他,“你怎麽了,瘦了這麽多?”
沈辭面色有些不自然,拂開他攏着自己肩膀的手,往後靠了靠縮進了毯子裏頭,竭力掩飾自己的身形,擡眸笑道,“六殿下,咱們上次見面才幾天之前啊,這麽短時間我能瘦多少?”
“不是上次,是和三年前比。”趙嶼沒被他搪塞過去。
那天晚上見面兵荒馬亂的,兩人光顧着掐架,趙嶼都沒來的急仔細看他,也沒看清楚他瘦了沒有。
“三年前啊。”沈辭擡手撐着額頭,若有所思,“我來想一想……三年前發生了什麽呢。我養了七年的小徒弟,忽然就跟別人跑了,怎麽追都追不回來。”
沈辭望着面前的人,眉目平和,聲音平緩,可背後壓抑了多少情緒,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傷心極了,大病一場,一年多卧床不起,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消瘦了。”
林引站在一邊聽着,覺得自己家将軍形容的太貼切了,真有文化。如果換做他來說的話,大概是将軍去追你受了一身傷病的幾乎要死了,一年多爬不起來,吃什麽吐什麽夜裏總驚醒,一想到你就不住吐血,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這兩年拼命養着,才養成了現在這樣。
同樣一件事,如果是按照林引的說法,趙嶼一定不會懷疑真實性,一定早早就警覺了沈辭的傷病,一定要好好追問到底怎麽回事,身體有沒有養好。
可換成是沈辭說的話,再加上這人說話時候的神色,還有這人一貫不着調的性子,趙嶼幾乎都沒有猶豫就覺得沈辭是在瞎扯。
“你不想說便算了,別編這樣的話。”趙嶼有些難受。這話說的太紮心了,沈辭編這樣的瞎話騙他扯開話題,分明是看準了他心裏有愧。
趙嶼就是心裏有愧。他當時說走就走了,沈辭有多難過,他不會不知道的。所以沈辭現在生氣不理他,他也完全可以理解。
“這些天是真病了嗎?哪不舒服?大夫怎麽說的?”趙嶼本來不相信的,可見他臉色蒼白,又見他消瘦的厲害,忍不住擔心了。行軍打仗危險,萬一真是受了什麽了不得的傷,損了身子,留下病根……趙嶼都不敢細想,急切的追問,“這三年受了什麽嚴重的傷嗎?”
沈辭聽趙嶼這樣語帶關切,心裏好受不少,連心口的悶痛都似乎消減了些,心想着這人真是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要是一直在自己身邊,他何嘗會受這麽多苦。
本想着要逗逗他,讓他多關心幾句,可瞧他是真的緊張,沈辭反而也不敢多說,怕他真的不放心,找了禦醫過來查出什麽。
“是病了啊,那天夜裏吹了風,着了些風寒,回去燒了一夜。”沈辭淡定的半真半假的說話,“身體不舒服,也不想見你,更懶得去陪皇帝演戲。就稱病了。怎麽,六殿下興師問罪來了?要治我大不敬還是欺君?”
“傷呢?”趙嶼沒有被他帶偏,也沒有跟他計較。
“都是些小傷,刀砍一下箭刺一下,皮肉之苦,不算什麽。”沈辭擺擺手,見他似乎不信,便去解自己衣袍,“六殿下不相信啊,那當場驗傷吧,省的覺着我騙人,夜裏氣的睡不着翻牆出宮找我算賬。”
趙嶼哭笑不得,這人好好的,怎麽就長了一張嘴呢。
“行了,你多說點實話,我就不會不信了。”趙嶼按住他寬衣解帶的手,覺得他手腕也細了許多,就剩下一層骨頭,腕骨凸起,連着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指,好看的一塌糊塗。
“衣服穿好,手這樣涼,還說不冷。”
趙嶼貼心的将毯子又給他往上拉了拉,幾乎就剩下一個腦袋。“既然受了風寒就該好好養着,出來亂跑,還睡在這裏吹風。”
沈辭看的好笑,“你還數落起我來了?”
趙嶼也不回他,摸着桌案上的茶還溫熱,就倒了一杯遞給他,看着他接過抿了一口,就雙手捧着茶杯汲取熱度,心想他果然還是冷的。
“要不回吧,別再吹病了。”
“病了正好,我反正不想上朝。”沈辭倚在軟塌。
趙嶼哭笑不得,“怎麽這般不想見我。我看你現在跟我說話也說的好好的呀。”
“六殿下太高看自己了。”沈辭笑着,“如今四境太平無戰事,我一個大将軍,日日上朝聽政,聽的是什麽政,議的又是什麽事呢?”
趙嶼一怔,随即恍然。
大烨朝世代相傳的規矩,在京都的文武百官都是要上朝的。可既然無戰事,那議的都是文臣的事,大将軍站在那裏,多說也不行,少說也不行,何苦呢。
“還不如稱病在家,逍遙自在,有空就去練練兵。那幫混小子,沒人盯着就懈怠了。”
“若是有糧草兵馬統籌的日常事務呢?”
“尋常事兵部來找我談就行了,重要事皇帝也會找我專門聊,朝堂上一堆人杵在那裏,能讨論出來什麽。”
趙嶼噗嗤一笑,“這倒是。”
沈辭悠然靠在那裏,雙手撥弄着茶杯,不再說話。
趙嶼也沒說話,安安靜靜的在旁邊陪着,等估摸着那盞茶涼了,就将茶杯拿過來,将涼茶倒了,續上一杯熱的,給他繼續捧着。
“六殿下今日來找我,是為了刺客的事兒吧。”沈辭看着他這般舉動,心想着孩子明明還是那個知冷知熱的小棉襖,可惜鑲了金邊,就不能天天穿着了。但是偶爾能偷過來穿一穿,也的确會暖和許多呢。
“什麽都瞞不過先生。”趙嶼把他滑落下來的毯子又重新拉高一些,這麽自然的照顧他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還是當年跟在他身後的小弟子。平常的将軍都是高大的無堅不摧的,讓他只有仰望的份兒,只有當将軍受了傷,需要休息照顧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有用的。
沈辭或許不知道,趙嶼一直生活在盼着他受傷好細致的照顧他與擔心他受傷不願意讓他難受的矛盾裏,糾結了好多年。于是等一朝帝都來人,趙嶼有了機會為他分擔扛在肩上的重擔,就義無反顧的帶着少年意氣去了。
飛蛾撲火時,大抵覺得那是一條光明之路。
“裝什麽乖巧。”沈辭怼了一句,“有事就直說。”
“我親衛在城郊遇襲的事兒先生聽說了吧。”趙嶼道,“我覺得那刺客和當晚我在你府邸外遇上的是一波人。”
沈辭微微蹙眉,手指輕敲桌面,“為什麽,查到什麽線索了?”
“就是因為什麽都查不到,才覺得是一撥人。”
沈辭點頭,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的武功路數,我摸不出來。”
這正是趙嶼想來問他的。
“天下還有大将軍摸不出來的武功路數?”趙嶼笑道。
沈辭功夫好是自然的,更難得是他過目不忘,博覽群書,各類武功路數都心裏有數。趙嶼查不到刺客線索,才來找沈辭問問從武功路數上有沒有突破口。
得不到答複他也不意外,畢竟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天下之大,總有你我不曾窺探之處。”沈辭正色道,“生而為人,便該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世上未知何其多,切不可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大将軍忽然講了一通道理,趙嶼也早就習慣,點頭表示記下了。
“其實也并非全無頭緒。兩次刺殺來看,刺客對你的行程十分了解,有從身邊人着手嗎?”
趙嶼搖頭,“應該不是的,第一次我出宮找你,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是從寝殿裏偷偷溜出去的。殺手應該是一直埋伏在宮外,等待時機入宮刺殺,沒想到遇着我出來了。”
“第二次我要出宮去城郊辦事,是提前幾天定下來的行程,知道的人很多。臨行前我忽然有事,所以讓親衛替我前去,宮裏許多人都知道。這恰恰證明對方對我的行程并不了解,他在我身邊沒有眼線,不然就可以取消刺殺了。”
沈辭點頭,若有所思。
“我一直在等他們安排第三次刺殺,但是一直沒等到。”趙嶼無奈。“他們莫不是怕了?”
“殺了你的親衛,還割下了頭顱,代表他們對你其實并不熟悉,只知道要在預定的地點埋伏,殺預定時間經過的人,或者去預定的地點殺人。”沈辭慢慢分析着,“可能是江湖上的某些殺手組織,接單做生意,殺誰不重要。這樣的人也是不會怕的。”
“那沒有安排第三次,可能是制定計劃的人覺得無處下手,或者是定計劃的人怕了。”趙嶼接話,“這怎麽辦,我想引蛇出洞,可蛇遲遲不動,哪裏去找蛛絲馬跡。”
“蛇出洞有兩種原因,一種是餓了,還有一種是老巢毀了。”沈辭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循循善誘的語氣。
“餓了,出來捕食,就像有人花錢請他們殺人。”趙嶼跟着沈辭的思路,念叨着,“老巢毀了,我怎麽毀他們老巢啊,我要是知道他們老巢在哪我還急什麽,帶人直接殺過去了呀……”
“嗯,你不知道麽?”沈辭抿了一口茶水,壓制着心口的冷痛,看來确實吹風吹久了啊。“但是,誰知道你不知道呢?蛇知道嗎?”
“對啊!”趙嶼眼前一亮,“他們每次都不留任何蛛絲馬跡,代表他們害怕外人知道他們的任何信息,如果我對外宣稱找到了他們的消息,他們可能就會按捺不住……”
沈辭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但是還有一種可能啊,要是知道老巢在哪的人太多了,蛇害怕了,直接跑了怎麽辦。”
“是啊,所以要讓他們相信,只有一個人掌握了關于他們的消息,殺了這個人就好辦了。”趙嶼一拍大腿,随即有苦惱,“哪找這麽一個人……”
“近在眼前啊。”沈辭含笑望着他,一雙美目勾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