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城下骨-7

“近在眼前啊。”沈辭含笑望着他,一雙美目勾人心魄。

趙嶼心裏一顫,“先生……”

“那天我和你一起遭遇刺殺,我又是個大将軍,武學修為深不可測,從中看出些什麽來十分有可能。”沈辭很不吝啬的往自己臉上貼金,看的趙嶼一言難盡。“而且我一直生着病,看起來柔弱可欺,他們很可能上當。”

趙嶼瞧着自己先生的模樣,心想光看眼下,那還真是柔弱可欺。

“最重要的是,我一直生病,沒有和外人接觸,我看出什麽來,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可你現在和我接觸了呀。”趙嶼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先生,十分無辜,“我……我剛去了将軍府,翻牆進去的……”

“我剛剛進來這裏,也好多人看見了。”趙嶼又問,“你來書院,有人知道嗎?”

沈辭扶額。

這孩子,不知道低調一點嗎,堂堂六殿下就天天在街上晃?還翻牆?

“所以你不行,我們換個人引蛇出洞吧。”趙嶼決定道。心想着你現在看起來這麽柔弱,引蛇出洞太危險了,不能讓你去。

“倒也不用這麽麻煩。”沈辭放下茶杯,撐着桌案站起來,身子有些不穩,趙嶼下意識的伸手扶住。

結果下一刻,将軍一掌劈來。“好你個六殿下,本将軍好心好意想将刺客的消息帶來給你,你卻陰陽怪氣,簡直是狗咬呂洞賓。”

趙嶼毫無防備的被一掌推開老遠,狼狽極了,反應過來就看見那大将軍已經身形飄忽幾步出了書院,還厲聲大罵他。

“将軍,您不能動武啊!哎呀打人我來就行了,您別動手。”林引追着将軍出門了。

趙嶼無奈。這主仆倆真是戲精,他不配合都不好意思了。因此也一躍而出。

林引擋在沈辭身前,一副你死活別想動手的樣子,看到趙嶼出來立刻搶攻上去。

“六殿下,我病中記挂着你的事兒,好心好意給你送消息來,你卻聽都不聽,反而說我派人行刺你!”沈辭站在書院門口,倚着柱子,看着六殿下和自己侍衛打架,大聲呵斥着,“你簡直是狼心狗肺,我沈辭看走了眼,怎麽想着要幫你這麽個不識好歹的人!你一意孤行,不管旁人,人家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總以為自己是對的,你遲早要吃大虧。六殿下,你以為有陛下護着你,你就能高枕無憂了嗎?你一個草莽出身的皇子,憑着聖上恩寵,真就能扶搖直上嗎?連個刺客的消息你都查不到,你還能幹點什麽事兒?你就分不清楚誰是為你好嗎,你非要把別人一顆真心打碎了扔在身後嗎?你那一腔抱負,就不能和別人商量商量嗎,就非得,非得這麽狠,把一切都扔了,才能實現嗎?”

說到了最後,沈辭也不知道是觸動了什麽,聲音幾乎哽咽,雙目發紅。

趙嶼聽到一半就知道不對了。先生這話裏有話,是在罵他三年前不管不顧的跟別人走,把他抛在了北域,将他們七年的情誼、将先生的救命之恩教養之恩和日夜相伴的情誼都割舍下去。先生覺得他是為了自己的抱負,為了富貴權勢,丢下了他和北川,先生這些年怕都是這麽以為的,因此郁結在心,日益消瘦。

先生現在是借着這個機會,把他心內的苦痛失望不甘和憤怒都說給他聽。

趙嶼心裏難受極了,他知道不是先生所以為的那樣,但卻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因此只是甩開林引,奔到先生面前,壓抑着情緒,喚了一聲“沈将軍”。

沈辭瞧着他,沒出聲。

趙嶼于是一拳虛晃過來,想着你對我出手吧,我知道你心裏有氣,知道你心理難受,知道這麽多年你怨我氣我,卻也想我念我。先生,你打我幾下吧,打完了我們就和好了行不行,以後我還是你的弟子,你還是我的先生,我無論是什麽身份,都願意像從前那樣照顧你。

而且有朝一日,我還可以把你身上的擔子都卸下來挑在肩上,然後陪着你,一起一直走下去。

先生,日後你都會明白的。現在,先打我幾下吧。

趙嶼閉上眼睛。然而,他的拳頭卻落在了實處。他不敢真的對沈辭動手,于是那一拳是虛虛揮出去的,可沈辭卻在他閉上眼睛的一瞬挪了一步,将胸膛迎上拳頭。于是,在圍觀的衆人眼裏,大将軍就被六殿下措不及防的一拳打飛出去,落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

趙嶼在林引的驚呼聲裏睜開眼睛,驚愕的看着林引将倒地的人抱在懷裏,看着那人擡手抹去唇邊的血,和林引說了一句什麽,林引便抱起他來,轉頭替他家将軍撂下一句,“六殿下,将軍望你好自為之。”

語畢,侍衛抱着他的将軍足尖輕點,幾個呼吸間就沒了影子。

趙嶼腦子裏一片空白,反應過來後重重一拳砸在書院門口的柱子上。

沈霖在家裏看見自家将軍又是豎着出去橫着回來的,簡直要犯了心髒病。

林引把這總是挨打的将軍放在榻上時,将軍還有神志,拉着林引衣袖問,“他沒跟着吧?”

“沒有。他打傷将軍哪了?”林引都快哭了。

自家将軍怎麽回事,戰場上也就算了,回來了還天天挨打受傷生病,還不如趕緊回北川去呢。

“沒有,就碰了一下,是我自己忍不住咳血了。”沈辭拍拍侍衛的手臂,“你讓人悄悄進宮去,給六殿下帶個話,他沒傷着我,是我自己……”

沈辭怕趙嶼擔心,再鬧出什麽事情來。可轉念一想又搖頭,“罷了,節外生枝。先不必說了。”

“是不該說,告訴他幹什麽,他沒輕沒重的,敢往您胸口招呼。”林引看了個大概,這會兒對趙嶼有怨氣,也不管什麽殿下不殿下了。

“不怪他,他又不知道,真是我自己迎上去的。”沈辭含着藥丸,輕輕喘口氣。他知道自己心脈經不起折騰,也沒敢直着沖上去,就用右側胸腹沾了一下,借力退後假摔。

真是沒有傷到,吐血大概是時辰到了,一天總得吐幾次。

“您再這樣,我就寫信讓徐老來了。”林引委委屈屈,“哪能天天這麽吐血吃藥的啊,在北川都沒這樣。”

“不用折騰老人家,我查清楚刺客得事兒,也就回北川了。”沈辭無力的閉上眼睛,“他在這朝中能立足,不受人欺侮,我就安心了。”

“怎麽不能立足,怎麽會受人欺侮,您暗地裏安插了多少人給他啊,他穩着呢。”林引給将軍撫着胸口,“當初他走,您不怪他,我也不怪,孩子嘛還小。可是現在,比當年您撿他的時候您的年紀還大呢,您都這樣了,他還看不出來您身體不好,還敢跟您動手。”

小侍衛氣呼呼的,沈辭卻笑了。“我哪樣了,挺好的。就是……”

沈辭擡起自己的手看一看,皺眉道,“是瘦了些,他該是疑心了。”

那怎麽辦呢。

他也不想瘦成這樣,一點不像個将軍。

沈辭疲憊的合上眼睛。

夜半,一襲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在将軍府內院,沒有驚動任何暗位,白日裏來過一次,黑影訓着推測的方向,小心摸過去。

一路暢通無阻,到了深處才被林引攔下。趙嶼有些生氣,過了兩招就拉下面罩,“大将軍府怎麽防備這樣松懈!”

林引也沒好氣,“六殿下敢情是視察來了?”

趙嶼一噎,這怎麽主仆倆人都這樣怼他。白天沈辭那一番罵還把林引的氣也罵出來了?趙嶼軟下嗓音,“林哥,我不是這意思……不安全啊,我都走到這了。”

“将軍知道你來,和侍衛囑咐了。”林引收劍,帶着他往裏走。

“那要不是我呢!”

“殿下糊塗了嘛,你跟将軍輕功路數那麽像,再說……別人認不出來,将軍府的近衛還認不出來嗎?”林引道,“裏面不少近衛,當年在北川說不準還抱過你呢。”

趙嶼無話可說,的确啊,難怪白天那些侍衛圍上來的時候猶猶豫豫的,想來是有近衛在裏面,暗中提醒了的。

他被沈辭收養的事兒只有北川軍中一些人知道,年幼時沈辭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寸步不離,因而只有一些近衛認識他的模樣。後來長大些,他就混雜在一群年輕士兵裏頭,每天灰頭土臉的也不引人注意,大家只當他是個普通士兵。北川離這裏天高皇帝遠的,即便他入朝成了殿下,他曾在北川軍中的事兒京都也沒人知道。

唯一讓趙嶼覺得奇怪的,就是皇帝看起來也不知道他和大将軍的關系。當年他被人帶回京都,帶他回來的人似乎只告訴皇帝是在北川找到他的,沒有說別的。可能是那些人也不知道,還是有什麽別的緣由。

趙嶼這幾年偶爾靜下心想,當年他從北川來京都的一路是昏昏沉沉的,許多事情不大記得,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記或者忽略了。

眼下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趙嶼定了定心,“他怎麽樣啊,傷的……嚴重嗎?”

孩子小心翼翼的,像是小時候做錯事一樣。林引就心軟了,“沒傷着,殿下別自責。”

“真沒傷着嗎。”趙嶼心反而提起來,“那怎麽還吐血了?”

林引心想習慣就好了。

“難不成,是怒急攻心?”趙嶼心裏更慌了,不是外傷,那八成是內傷啊。

林引不知道怎麽回,好在這就到了,推門讓趙嶼進去,“殿下別惹将軍,順着點。”

沈辭剛睡了一覺,這會兒醒來不久,剛喝了藥,靠在床邊閉目養神。

他精神不濟,趙嶼氣息又輕,等人走到很近了他才察覺,睜開眼睛。

趙嶼看清楚他蒼白的臉色,額頭的汗,還有抿唇皺眉這種不舒服的表情,心裏更愧疚無措了,站在榻邊不知道該不該走近,想着要不先自斷一臂贖罪吧。

“杵在那幹什麽,過來。”沈辭朝他招手。

見趙嶼那副神色,沈辭就知道他心裏難受呢。

這孩子從小就看不得自己生病受傷,每次他哪怕有個小病小痛,這孩子也一定要鞍前馬後的照顧,睡覺都趴在他身邊,他不好起來就不肯離開。

沈辭習慣了傷病時有個小棉襖,可偏偏他傷的最嚴重的時候,小棉襖攀高枝去了。這三年還真是不好過呢。

看見趙嶼猶猶豫豫的走過來,沈辭往裏挪了挪,讓出一塊地方給他。

趙嶼受寵若驚,不敢動。

沈辭嘆口氣,怕是給孩子罵傻了。

白天他的确氣急了,心裏難受,說的重了些。趙嶼一定聽出來他的意思了,自己沖上來滿臉寫着打我吧打我吧打死我得了。

沈辭擡手将傻孩子拉到自己榻邊坐着,輕輕嘆口氣,“來的時候沒人發現吧?”

“沒有。我小心了。”趙嶼忙道,“還溜了幾圈,沒人跟才敢進來的。”

沈辭點頭,他還是沒什麽力氣,不大想說話。

“先生,還很難受嗎?”趙嶼遲疑着,小聲問。

“不難受。”沈辭道。

“那怎麽皺着眉,還出了這麽多汗,身上也這麽涼。”趙嶼心疼的很,他太怕沈辭受傷了,一點病一點痛都怕。

“你都沒碰着我,怎麽知道我身上涼。”沈辭笑,“不難受,就是剛喝了藥,苦。”

“你從前不怕苦的。”趙嶼望着他,大将軍啊,不怕疼不怕苦,什麽都不怕。

頂天立地。

“嗯,現在怕了。”沈辭垂眸一笑,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留下小小的剪影。

趙嶼心裏發顫。

是這三年傷的太多了,藥喝的多了,就怕苦了嘛?

“殿下回去吧,”沈辭道,“沒傷着我,不必自責,我沒事了,也不必擔心。”

“那為什麽……吐血了。”趙嶼小聲問。

“大概是,情緒不大穩吧。”沈辭擡手按了按胸口,扯起一抹笑意,“你當時說走就走的,每次一想起來,都氣得我胸口疼,多年積郁,今天算是發**來了,倒是舒爽多了。”

趙嶼不敢看他,低着頭。

沈辭瞧着他,也沒有繼續說什麽,停了一會兒只道,“我有些累了。殿下還不走嗎?”

趙嶼不出聲,只是看他。

沈辭便不再管他,撐着床慢慢躺下來,趙嶼要扶也被他擋着。沈辭側過了身子,只留給趙嶼一個背影。

許久後,像是忍不住了,沈辭輕聲問,“要是能再來一次,你還走嗎?”

長久的沉默,而後是一個字,十分堅定,“走。”

沈辭似乎并不意外,輕輕點頭,“那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我教過你,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若覺不愧于心,便當勇往直前。”

趙嶼咬牙,深吸口氣,“我記着的,先生。”

沒人回他。

沈辭已經合上眼睛,昏睡過去。

趙嶼跪坐在床邊的地上,趴在榻旁,像過去多年那樣,守着他的先生直到黎明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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