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城下骨-8
大将軍和六殿下一言不合當街動手,六殿下還打的大将軍吐血的事兒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都,成為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早朝時,吏部上書彈劾大将軍,稱其當街怒罵皇子,是大不敬之罪。兵部一聽不樂意了,大将軍也是武将,是歸我們管的,你個吏部管好文官就行了。
兩方在朝堂上鬧得不可開交,皇帝聽得大怒,将兩部各自怒斥一頓。至于六殿下和大将軍當街鬥毆罵架的事兒,卻是就這麽遮掩過去了,皇帝也沒再多問。
可大将軍與六殿下不合的事這回就像是板上釘釘,實實在在了。
趙嶼回到寝宮裏琢磨着,覺得大将軍昨日那一出戲,似乎還有些什麽別的算計在裏頭。
自古以來在皇位之争裏,兵權有多重要不言而喻。沈辭身為大烨最高統帥,手握重兵,在皇帝考慮立儲的時候,他的意願是不得不問的。大将軍懂事,願意中立當然最好,若是大将軍有了過于明顯的傾向,那麽皇帝都免不了被掣肘。
大将軍現在擺明了和六殿下不和,那麽在許多人眼裏,六殿下再得寵,都是登不上大位的。
趙嶼仔細想着,無可奈何的一笑。沈辭在想些什麽呢,是認準了皇帝不好做,想早早斷了他争儲的心嗎?
想起從前自己想要什麽沈辭就給什麽的日子,趙嶼落寞極了。這一次呢,如果我說我要這天下,先生,你願助我嗎?
沈辭倒是沒有想這個。他只是盤算着,自己表明了與六殿下不合的立場,會不會有其他皇子來争取他。沈辭多年戍邊,朝中雖然有沈家歷代積攢的眼線和勢力,但還是離開太久了。他想要從沙場回到朝堂,就需要多了解這些京都的風雲人物。
“哎,真糟心啊。”沈辭一早起來,看了一上午下面送來的資料,皆是關于京都過去幾年的重要消息,看的頭暈眼花,胸口悶的厲害。他頭疼的靠在窗邊呼吸新鮮空氣,忍不住想,北川不好嗎,打架殺人放火搶糧食不好玩嗎,他的小徒弟為何一心要從無拘無束的北境回到這金絲籠子裏。
當初撿他的時候,怎麽沒想到這孩子如此有雄心壯志。
要是知道,就不撿了。沈辭郁悶的想着,又拿起剩餘的半卷資料,養個小貓小狗的多好啊,也不至于為了他搭上半條命。
外頭叮叮當當的進行着大改造,林引帶人在院子外頭各種挖各種埋暗器。沈辭由得他們折騰,心裏想着多半沒啥用的。
夜色降臨,沈辭喝過了藥,正想着再看兩冊資料便睡了,就聽見外頭輕輕一聲。他輕挑唇角,吐槽道,“六殿下這翻牆的手藝越發熟練了,将來若是當不了皇子了,出去作賊也餓不死。”
“我若當不成皇子了,先生的北川還要我嗎?”趙嶼進屋,他今日穿了件黑色披風,襯得高大挺拔,走路帶風。
沈辭正色道,“六殿下慎言,是陛下的北川,不是我的北川。”
他只是奉皇命駐守北川抵禦外敵,并非陛下封的北川王。趙嶼這個說話不嚴謹的毛病,得改。
“……好,記着了。”趙嶼走過來看他臉色,“今日怎麽樣,還難受嗎?”
沈辭已經收了那些書冊,随口道,“挺好的。六殿下深夜拜訪,什麽事兒啊。”
趙嶼能有什麽事兒,只是看看他罷了。
但實話實說肯定是要被趕走的,便裝模作樣,“将軍現在是刺客的靶子,他們随時可能找上來,我得在這裏守株待兔啊。”
沈辭瞧着他,見他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六殿下願意守就守着吧,我是累了,要睡了。”
“嗯嗯,趕緊歇着吧,都這個時辰了。”趙嶼自然的上前扶着他手臂,送他到榻上,還要彎腰給他脫鞋,被沈辭擋開。
“六殿下這是要折煞臣?”沈辭眯起眼睛。這孩子吃錯藥了吧,原來也不見他連脫鞋脫衣裳也要伺候的。
趙嶼也不能說我是因為氣的你吐了血心裏愧疚想着贖罪呢,于是只是幹笑兩聲,退到一邊站着。
沈辭看他一眼,也不再管他,側身躺下來合上眼睛。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沈辭想着。而且趙嶼說的沒錯啊,刺客随時可能出現,他得養精蓄銳,畢竟這副身子骨實在是熬不了夜了。
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趙嶼俯**來替他很輕很柔的蓋好被子,手掌還在他肩膀輕輕的拍撫了兩下,低聲道,“先生好夢。”
沈辭半張臉埋在被子裏,無聲一嘆,自己小時候就是這麽哄他睡得,現在都反過來了。
原本以為有人在身邊盯着,會睡得不好,可沈辭這一晚睡得格外沉,連夢都沒做,被趙嶼喚醒時,還有些恍惚,不知道身在何處。
隐約聽見外頭有刀劍兵戈之聲,還以為是敵軍來襲,下意識的披衣而起,抓住枕邊長劍,沉聲道,“何人攻城?”
沒有等來副将的回禀,倒是換來趙嶼一聲淺笑,那人扶住他手臂,兵戈聲裏溫和開口,莫名缱绻,“先生睡糊塗了,醒醒,這是京都,蛇出動了。”
沈辭這才回過神來,他站的急了,心髒有些不舒服,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喘過口氣才皺眉,“那你還在這幹什麽。”
說完也不理他,徑自提着佩劍沖到院子裏。
趙嶼想你睡得那般沉,一點警惕性都沒有,我怎麽敢讓你自己在屋子裏。
刺客潛入的時候,趙嶼與外院埋伏的将軍府親衛同時察覺了。
白日裏設下的埋伏齊齊觸發,院子裏蔭蔽的角落射出無數箭矢,其中有一些末尾綁了鋒利的鐵線,借着一輪箭雨,原本空曠的将軍府外院已經遍布縱橫交錯的鐵絲網,夜色深沉下根本無從察覺。一名刺客就在躲避箭雨時生生被鐵絲網割成了三段。然而這點伎倆并沒有阻攔刺客的腳步,他們從懷中摸出幾顆圓形的東西,朝院落裏一扔。
圓球觸地炸裂,噴濺的濃霧瞬間腐蝕掉了大部分鐵絲。
除了鐵絲網外,還有幾道其他的暗器陷阱,但都不算特別有效。将軍府的親衛和此刻在外間厮殺起來,在折損四人後,刺客突破進內院。
離開外院前,幾個刺客有意無意的在同伴屍體前經過,随手撒下些什麽,同伴的屍身便迅速腐蝕,成了一灘血水。
“化屍水。”沈辭沉聲道。
“好厲害。看得出來歷嗎?”
“黑市裏多得是,沒什麽用處。”沈辭手中的長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身形一晃已經沖向刺客,“你若喜歡,我明兒買一車來給你玩。”
趙嶼嘴角抽了抽,提劍緊跟上去。
這幫刺客的風格一直都是一擊不成迅速撤離,這一次折損了四個人才突破至內院,卻也不退,大有魚死網破之意。
看來這個殺手組織的确十分神秘,很介意有關自己的任何消息被外界查知。
刺客的目标十分确定,直奔沈辭而來,對林引和趙嶼連看都不看一眼。
趙嶼替沈辭擔驚受怕,忍不住大喊,“你們這幫傻缺,不是沖着我來的嗎,不是一直要殺我嗎?來啊倒是。”
那幫刺客聞言出劍有了些許猶豫,似乎這才意識到這個人是他們原本的攻擊對象。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為首的那個人忽然停止了進攻,他站在戰局遠處思索了一陣,似乎是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竟是不再猶豫,利落的轉身撤退。
其他刺客見老大走了,立刻也要退走。
沈辭哪裏肯輕易放過,瞅準一個刺客試圖退走前留下的空檔,劈頭一掌,刺客錯身躲避,被他早有預料的用右手捏住喉嚨。
下一秒,左側前方一枚暗器驟然襲來,瞄準的是沈辭右手手腕,意欲逼他放手。
電光火石間沈辭想起那一夜,同樣的暗器破空而來,被趙嶼躲開。事後沈辭再去暗器落地的方向搜尋,卻已經不見了蹤影,極有可能是那天刺客撤退時特意取回了暗器。并且今晚這一整夜,暗器都沒有出現過,只到了這最後,為了救他們的同伴,以及——
沈辭朝右看去,在暗器行進的軌跡盡頭等着一名刺客,手上拿着一個小小的圓盤。
沈辭心想,看來他猜的沒有錯。那暗器上有線索,而且他們有迅速回收這暗器的辦法。
一切都在轉瞬之間,沈辭心一橫,沒有收回手,在暗器攝入手腕的一瞬,他另一只手模拟着暗器的軌道,射出了一個圓形的小鐵塊。
遇刺同時,沈辭收手,強忍着手腕劇痛退後幾步,将手垂在身側,寬大的袖袍垂下遮掩住傷口。
刺客被同伴架起來,迅速退走,另一名拿着圓盤的刺客也如願聽到了咚的一聲,是圓盤上吸附了什麽東西,他也來不及細看,一起退走。
瞬間全部刺客都已消失在夜色,林引帶領将軍府的親衛迅速追去,但沈辭知道,應該是追不着什麽的。
将軍府內外院一片狼藉,但細看就會發現,這些狼藉都是打鬥和将軍府自己的暗器留下的,敵人并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除了那四灘血水。
沈辭被幾名親衛護在中間,看着刺客遠盾的方向,長長呼出一口氣。
讓他意外的是,趙嶼并沒有去追刺客,反而收劍迅速的朝他走來。
這可真是難得,這孩子如此好強,居然沒有去追。以他的輕功,說不準能追上點什麽。
“六殿下——”沈辭剛要說話,就見那人幾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拉起沈辭的右臂衣袖。在看到腕骨處圓形的血洞時,六殿下的臉色沉的可怕。
“六殿下,我正要說,我——”沈辭剛想和他分享自己腕骨處卡着的暗器可能有線索的好消息,就見那人扔了佩劍,一把将他橫抱了起來。
“六殿下?”沈辭大驚失色,想說你發什麽瘋,但很快明白過來,他左手蓋住右手碗上的傷痕,心裏軟成一片,話到嘴邊換成軟軟一句,“我傷的是手,不是腿,可以走的……”
剛才暗器襲來那一刻,沈辭戲精附體,演了出移花接木。現實讓暗器射中手腕卡在骨頭裏,再裝作若無其事并未中暗器及時脫開的樣子松手放了刺客,同時按照暗器的原本軌跡發**一枚鐵塊。
于是在外人看來,沈辭就是為了躲暗器不得不松手放了刺客退開到将軍府親衛的保護圈裏。而那枚暗器就按照那個軌跡飛出去,然後由守在落點的刺客以圓盤接住。
至于那圓盤是什麽,鐵塊粘上去的時候沈辭就有答案了。果然,圓盤具有磁性,可以吸附鐵塊,刺客的暗器亦是以磁鐵制成,所以非常方便回收。
沈辭這場戲演的不錯,時機把握非常精準。他完全沒想到,趙嶼居然都看到了。
那孩子這麽怕他受傷,這會兒看他手腕上這麽大一個窟窿,該吓死了吧。
沈辭忍不住拿沒沾血的手背輕輕拍拍他肩膀,低聲道,“沒事的,就是看着吓人,我避開了血管和經絡,現在大概是卡在骨頭裏了,不礙事。”
這說的是人話嗎。趙嶼眼睛發紅,将他放在榻上。他一定很疼,嘴唇都發白了,左手捂着右手手腕,鮮血順着指縫滲出來,袖袍染了一大片。
受傷時沈辭已經迅速的點了相應的*位,可血還是沒怎麽止住。
親衛已經去叫大夫,想來很快也就到了,沈辭想要跟趙嶼說點什麽讓他寬心,一開口才發覺自己聲色喑啞,同時心慌胸悶,渾身發冷眼前混黑,竟是失血過多加上力竭的征兆。
沈辭自己并不覺得有多難受,他還沉浸在獲得關鍵線索的興奮裏,只是自己這模樣想來吓人極了。沈辭隐隐約約的看見趙嶼緊皺的眉頭和發黑的臉色,一時心虛,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不敢說話了,索性垂目忍痛。
他不出聲,趙嶼就更慌了,也不敢挪開他的手去查看傷處,見他半靠在床邊,頭往下無力的垂着,便試探着小心的将手伸過去,輕柔的托起他的頭頸,讓他頭枕在自己手上。
“先生……”趙嶼不确定他是不是疼暈過去了,小聲喚他。
沈辭睜不開眼睛,悶悶的嗯一聲。
“沈辭……”趙嶼聲音發顫,又低低喚一聲,也不敢問他疼的厲不厲害,只能一聲聲喚他。
沈辭聽得出來他這一聲背後的情緒,頭被他托着也挺舒服,便輕輕在他掌心蹭了蹭,表示自己沒什麽事,還活着,他不用太早傷心。
“遠溯……”趙嶼看着他,心裏一團亂,輕輕叫了他表字。
這一聲聲的,像小貓撓他似的。沈辭扯起唇角,沙啞道,“還上瘾了是吧,沒大沒小。”
趙嶼拿衣袖擦他額頭的汗,也不說話,就那麽輕聲喚他,一會兒先生一會兒沈辭一會兒遠溯。
沈辭想着莫不是把孩子吓瘋了,嘆一口氣,剛想要說什麽,軍醫就來了。
這大夫是跟着沈辭南征北戰的随隊醫師,處理外傷一把好手,對他的身體狀況也很了解,本就是随時在将軍府偏院待命的,因此半夜被叫起來,卻也到的不算慢。
“沒傷着筋脈,但是腕骨碎了,裏頭有碎骨,得取出來。”
“碎了?”趙嶼失聲,聲音發顫,覺得自己心也碎了似的。“秦,秦大夫,碎了是什麽意思,還,還接的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