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城下骨-9

“碎了?”趙嶼失聲,聲音發顫,覺得自己心也碎了似的。“秦,秦大夫,碎了是什麽意思,還,還接的起來嗎?”

秦大夫作為沈辭身邊的心腹,自然認得這孩子,将軍撿回來養在軍營許多年的,如今說是身份不同了。

“什麽碎了,秦大夫別吓唬他,孩子膽小,經不起吓。”沈辭這會兒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蒼白着張臉,眼裏一點點笑意,要不是滿手的血,一定要擡起來摸摸趙嶼的頭,安撫一下受了驚吓的孩子。

“是是,是小的說話不嚴謹了。暗器從手腕內側射入,擊碎了腕骨邊緣,卡在裏面。不是腕骨整個碎了,只要把碎骨和暗器取出來,應該還是可以養的好的。”大夫整理了一下措辭。

這話并沒能安撫住趙嶼,他握住沈辭另一只手,因為失血的緣故,沈辭的手很冷,他運了內力暖着,也暖不熱。

“将軍,那我開始了。”秦大夫在火燭上燒熱小刀子。

“等等,不用麻沸散嗎?直接來?”趙嶼慌張道。

秦大夫一怔,擡頭看沈辭。沈辭心髒不好,心脈弱的不像話,用不得麻沸散這種損傷神經和心脈的藥物,只能生生忍着。六殿下還不知道嗎?

沈辭朝大夫微微搖了搖頭,擡目望向趙嶼,勉強笑道,“區區小傷,用什麽麻藥,我可是當朝大将軍。”

“這有什麽關系!”趙嶼急道。

“別鬧,聽大夫的。”沈辭皺眉,喘一口氣,“沒事別杵在這裏,去外頭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麽線索。”

趙嶼還要再說,卻見那人已經閉上眼睛,眉頭皺起。

趙嶼不舍得讓他再多說話,也實在看不得他學關雲長刮骨療毒,咬牙轉身出去了。

林引帶人追了一圈,無功而返,此刻正帶着府內侍衛整理院子。

趙嶼沉着臉出來,和他們一起動手。

“使不得啊,六殿下,我們來就行。”一個侍衛惶恐極了。

“不必管他。”林引也聽府裏人說了将軍右手受傷,又見他被趕出來,就明白趙嶼此刻什麽心情了。他輕聲吩咐侍衛們不用客氣,六殿下有力氣沒出使,不發洩一下會被憋壞了的。

趙嶼跟着大家一起,打了桶水,趴在将軍府外院擦洗地上的血污,一直忙到秦大夫出來。

“不要沾水,不要使力,好生養着。”秦大夫跟趙嶼和林引叮囑,“藥我去煎,等送來讓将軍服下再睡。”

趙嶼進屋時,沈辭還靠在床邊,他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右手手腕纏着厚厚的繃帶,閉着眼睛休息,臉色一片駭人的慘白,額上滲着細密的汗。

趙嶼想着剛才那個血洞,想着要生生挖開皮肉,将碎了的骨頭和卡在骨頭裏的暗器取出來,再一陣一陣縫合血肉。

他似乎能感同身受那種疼痛,呼吸都亂了。

“……六殿下。”靠在那裏的人悄然睜開眼睛,輕聲喚他,聲音虛弱嘶啞,顯然剛剛受了大罪,疼的不輕。“六殿下,怎麽不過來……”

趙嶼這才回過神,大步走近,站在床邊,輕聲喚他,“先生。”

“不瞎叫了?”沈辭唇邊扯起淺淡笑意,下一秒就被疼痛取代,他皺着眉,咬着嘴唇合上眼睛,安靜忍了片刻。

等緩過來,沈辭擡頭,朝着站在床邊的人又是一笑,這一回笑意停留的久了些,他似乎心情很不錯,聲音溫軟柔和,“吓着了吧,是先生不好,別害怕。伸手,先生送你東西。”

他有些費力的擡起左手,将攥在掌心的暗器放到趙嶼伸出的手掌間。

通體烏黑,呈圓錐狀的暗器,上面的鮮血已經被仔細擦拭幹淨,冰涼刺骨。

趙嶼看着這個東西,緊咬牙關,恨不得将它灰飛煙滅。

“喜不喜歡。”沈辭打着精神逗他,哄孩子一樣,“以後想要什麽,盡管跟先生說。先生都能給你……”

沈辭頭無力的抵在床頭,唇角笑意帶着一點點苦澀,“就別再自己說走就走了,想要什麽和我說一聲,我還舍得不答應嗎……”

趙嶼只覺得手裏那枚透骨的暗器也射穿了他的心。

心痛和心動退下去之後,占據滿心的只剩下懊悔。

他就不該來找沈辭幫忙!他怎麽忘了沈辭這個人,從小到大,自己要什麽他就給什麽。沈辭這明擺着是會豁出自己也要把他要的所有都給他啊。

就為了這一只暗器,為了那不知道有用沒用的線索,沈辭就敢搭上一只手。下一次呢,為了他想要的權力呢,沈辭又要搭上什麽。

沈遠溯,沒有你,我要什麽都沒有意義的。

萬般情緒之下,趙嶼俯**,輕輕抱住他的先生,喃喃念着,“遠溯……”

沈辭沒有什麽力氣管他,昏沉沉的想睡,趙嶼記得他得喝了藥再睡,就摟着他輕聲和他說話。

沈辭失血頭暈,渾身發冷,疲憊至極,根本聽不清楚趙嶼在念叨着什麽,只期盼着趕緊拿藥過來,喝了好趕緊睡。

所以沈辭也沒有聽到,趙嶼摟着他,很輕但很認真的說,“我其實什麽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先生。”

沈辭終于熬到喝了藥,也顧不上被滾燙藥汁燙的發疼的胸口,合上眼睛就疲憊的睡去。一覺昏沉睡到了天亮,被心脈絞痛驚醒。他抓住心口的衣衫,痛苦的皺眉低喘,勉強出聲喚林引,“阿林……給我藥,心口疼……”

卻沒等來藥丸,反而是一道十分驚慌的聲音,“先生,你怎麽了,哪疼,什麽藥?”

沈辭掙紮着睜開眼睛,居然是趙嶼一直守在一旁。

“你怎麽……還不回去……天都亮了。”沈辭皺着眉頭,疼的有點上不來氣,心脈絞在一起,眼前陣陣發黑。他知道這是失血太多,再加上力竭,引發了心疾。

趙嶼還不知道他心脈有毛病呢,剛被腕骨碎裂吓了一次,再吓唬一次怕是要給吓傻了。

“你別操心這個,你怎麽了啊,胸口疼?吃什麽藥,在哪啊?”趙嶼見他捂着心口費力喘息,下意識的将他拖着脊背小心的抱起來,沈辭已經坐不住了,就趴在趙嶼肩頭,下巴擱在他肩膀,将痛苦的臉藏起來不讓趙嶼看見,輕輕喘息着,艱難道,“有點不舒服,沒事,叫林引。”

趙嶼摟着他,再一次清晰的認識到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這麽抱在懷裏的時候,就能感覺到骨骼嶙峋,他輕撫着沈辭脊背,滿心焦慮恐惶,大聲喊着,“林引!”

趙嶼不知道林引在哪,唯恐他離得遠了聽不着,這一嗓子用足了力氣。沈辭被這一聲震的胸口一窒,随即脆弱的心脈更加瘋狂的疼痛起來,他承受不住,喉間溢出一聲**,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疼的縮在趙嶼懷裏。

“沈辭!”趙嶼見他疼的更厲害,愈加驚恐,大聲又喊林引。

沈辭受傷的那只手也擡起來緊緊扣住心口,心想着很好,再喊兩聲直接就可以把他送走了。

不知者不怪,不作死也不會死啊。

“怎麽了怎麽了?”林引慌慌張張的沖進來。

“他說胸口疼,要吃藥。什麽藥,在哪?”趙嶼是真的急,聲音不自覺的放大。

林引看一眼就明白,連忙從懷裏取出藥來,一邊跑過去一邊低聲說,“殿下小點聲。”

“什麽小點聲,怕誰聽見?”懷裏的人已經疼的發抖,趙嶼一邊将他扶起來讓他靠着自己肩膀,一邊沉聲道。

“不怕誰。”沈辭已經半昏迷的狀态,林引熟練的将兩枚小藥丸送到他唇邊,輕捏住下颌,把藥丸送進口中。

“先生……先生吃藥了,咽下去……”趙嶼見那人已經不知道吞咽,急的無措。

“別喊,不用咽,含着就行了。”林引在沈辭背後放了靠枕,示意趙嶼扶人倚着,然後伸手輕輕的揉撫沈辭胸口。

趙嶼退在一邊看他動作,熟練到讓人窒息。

“六殿下不必擔心,含着藥就好了。”林引輕聲解釋着,見趙嶼直愣愣的看着他,心裏恍然,輕聲問,“要不六殿下來給将軍揉一揉?”

趙嶼立刻上前,伸出去的手卻又僵住,是想起剛才他疼的那樣厲害,一時不知道是內傷還是外傷,不敢觸碰。

“輕輕的撫着就行,別用力,就這麽順一順,能舒服不少。”林引輕聲說。

趙嶼抿着唇,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将手覆上那單薄的胸膛,緩慢的輕柔的從上往下順着,當真是一點力氣都不敢用,生怕弄壞了他。

“殿下別害怕,已經緩過來了。”林引觀察着沈辭的情形,知道這一次發作雖然突然,但并不算太劇烈,都沒吐血。

“他,他怎麽了,這是什麽病?”趙嶼心跳的厲害,說話都還在發顫。

“将軍是犯了心疾,沒什麽大礙。”

“心疾?”趙嶼驚愕,不自覺的又拔高了聲音,林引連忙示意他輕一些。

“心疾的病人最忌諱受刺激,尤其是發作的時候,殿下輕一些。”

“心疾……”趙嶼喃喃念着,“我怎麽不知道,他有心疾。”

“近年才得的,你不知道。”林引說了一句,也不打算多解釋,怕多說多錯回頭被将軍罵,轉身出去,“我去給将軍煎藥。”

趙嶼怔怔的看着面前人。原來是心疾,難怪他瘦了那麽多,氣色看着也不好,畏寒盜汗,夜裏睡的也不安穩。

居然是患了心疾。

他越想越怕,忍不住握住沈辭手腕,終于如願探到了那人的脈搏。

沈辭含了藥片,已經緩過來了,只是身上沒有力氣,閉目養神,被人握住手腕診脈也躲不開,心想着行吧,果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趙嶼坐在一旁,咬着嘴唇,滿臉凝重悲傷的看着自己。

沈辭心裏一陣難受,還是教他知道了嗎,知道自己心脈遭受重創,已經活不久了,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要受胸痛心悸煎熬,吃不好睡不好。

“先生的脈搏,怎麽這般弱……”趙嶼要哭出來一樣,低聲問着,“是不是難受的厲害,那藥管不管用?”

沈辭一愣,随即明白過來,忍不住捂着胸口笑起來,心說虧你一副很專業的樣子,半天就看出來個這?

他心情瞬間好多了,側頭看着他,虛弱又輕快的道,“還以為你能診出來些什麽呢……”

趙嶼皺着眉頭,附身擦他額上的汗,“先生害怕我診出來什麽。”

沈辭勾起唇角,揉了揉笑的又疼起來的胸口,“怕你診出我罹患絕症命不久矣,活活吓死你自己。”

趙嶼動作一僵,顫聲問,“是,是嗎?”

“廢話,自然不是。”沈辭如釋重負,他不懂那就好辦了。“不過一點心疾而已,也想要了本将軍的命,笑話。”

大将軍沈辭年少時輕狂,刀傷在身也敢深入敵營。那時候的沈辭怕是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纏綿病榻,日日靠藥丸續命。

但那股子年少的傲氣确是伴着将軍骨一起的,病痛無法碎他将軍傲骨,也就無法折他将軍傲氣。

這是趙嶼熟悉的年輕将軍的樣子,他不自覺的放松下來,心疼的繼續給他揉撫胸口,“怎麽得了心疾,嚴重嗎?”

“不嚴重。”沈辭半真半假,“怎麽得的,大約是你說走就走,我太過傷心,郁結于心,慢慢的心髒也就不好了。”

這話他們相見以來沈辭天天挂在嘴邊上,以為說的次數多了,趙嶼也就當個玩笑了。誰知道這一次,趙嶼居然沒有出聲,他怔怔的望着沈辭,眼睛一點點變得通紅,他沒有哭,但是好像下一秒眼睛裏就會流出血來,看的沈辭心驚。

“怎麽了這是,我說着玩的,你怎麽還聽進去了,傻孩子。”沈辭哭笑不得,又擔心又心疼,忍不住就坐起一些,将傻孩子摟進懷裏,“不**的事啊,是我自己得的,許是年紀大了,早年的傷病埋了隐患,這兩三年才慢慢不好的,平時也沒什麽,偶爾才發作一兩次,不嚴重,吃了藥就能緩過來,沒什麽大事的。人老了,總要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沈辭一本正經,絲毫不顧自己今年還未到而立之年,如何能算老了。

“我沒想到,”六殿下雙目血紅,聲音哽咽,“我真的沒有想到……沒想到我走了……竟會害你,害你得了心疾……先生,将軍,沈辭,我後悔了,後悔極了,我不該走的……”

年輕的六殿下抱着他的先生,渾身都在發抖,“我後悔了,要是能從來一次,我不走了,絕不走了……先生,沈辭……”

沈辭将他摟在懷裏,一下下拍撫着脊背,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這還只是以為他有心疾就成了這樣,一副死了親爹的崩潰感。要是知道他心脈重創的緣由,還不得逼死他自己啊。

尊貴的六殿下這會兒就像個被人遺棄的小野獸,委屈痛苦懊悔自責,窩在他的先生再不溫暖的懷抱裏,沒有哭,但字字泣血。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都跟你說了後悔沒有用吧。

沈辭在心裏教訓他,也教訓自己。其實他也悔啊,孩子要走就走呗,他拼命攔着幹什麽,明明知道攔不住,負隅頑抗有什麽用,還不如從長計議,留得青山在還怕燒不熱火炕嗎,有自己這個大将軍在,孩子想要什麽得不着,想争什麽争不到,何必白白送上自己半條命,現在想幫他,也有些力不從心了。

“別難受了,先生有心疾的,經不起你這麽折騰。”沈辭拍着他後背,小聲說。

這話果然管用,孩子再顧不上自己懊悔難過,迅速起身,反手将沈辭摟住,緊張的問,“是不是又難受了,怪我不好,和你說這些做什麽……要怎麽辦,我該做些什麽?”

這孩子毫無常識,不知道該如何照顧眼前的病人。

“去讓林引送盆冰來,拿幾個幹淨的帕子。”沈辭輕聲道。

趙嶼不知道要幹什麽,但還是乖乖的傳話,很快就帶着冰和帕子回來。

“用帕子包上冰。”沈辭倚在床邊,手輕輕捂着胸口,看着趙嶼照做了,然後伸手,“給我。”

趙嶼乖乖的把包了冰塊的帕子送過去,低聲道,“很涼,先生當心。”

沈辭接過來,示意趙嶼,“來,坐我身邊。閉眼。”

趙嶼連忙坐下。這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一臉懵但是還特別乖巧讓幹啥幹啥的模樣讓沈辭心情好極了。

他側過身子,舉起包着冰塊的手帕,輕輕貼上趙嶼的眼睛。

“眼睛都充血了,像個兔子似的,一會兒可怎麽上朝啊。”沈辭輕聲念叨着,受傷的那只手也忍不住舉起來,輕輕拂過少年那年輕的眉眼。

趙嶼沒有睜眼,但腦子裏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先生這會兒的目光有多無奈,又有多溫柔。

他的手和冰塊一樣,帶着凜冽的涼意,卻将滾燙的熱度從肌膚相觸的每一分毫滲入血脈骨髓,四肢百骸。

趙嶼那顆早已沉淪在他身上的心,又陷得深了幾分,他擡手輕輕握住了先生的手腕,呢喃着喚一聲,“遠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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