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城下骨-11
林引很快回來,帶回了一個好消息。沈辭這兩天一邊生着病一邊也沒閑着,寫了好多信拜托江湖中的朋友幫忙留意這種奇特的暗器。都說人多力量大,沈辭認識的人又都是人脈廣的老江湖,沒幾天就真的傳回了一些消息。南陽天雷堂的一位老劍客早年走南闖北,最遠甚至到了北川以北,翻過了那終年積雪的雪山,遠渡到山那端的另一片平原。老劍客說那邊有極為豐富的礦産資源,很多他在大烨都沒有見過,其中一種極為剛硬,可被磁石吸附,小小一塊就能能輕易斬碎人體骨骼。
“北川以北。”趙嶼手指輕輕敲擊着圍欄,凝目沉思,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沈辭帶他在雪原縱馬,也曾指着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對他說,“大烨及鄰國部落都稱北川為人世盡頭。但我相信,北川以北,并非人世的盡頭。山的那邊,是大烨一直的未知。我想有生之年,要翻過那座山,去那邊看一看。”
沈辭二十歲受命大将軍接管北川那一年,給自己取字遠溯。
趙嶼想,當時還很年輕的大将軍,大約就是懷着一份對未知的憧憬,想跨越千山萬水,探尋人世盡頭的秘密吧。
“可惜那老劍客太老了,很多事情記不清楚了,比如他如何過去,又是如何回來的。”林引無奈,“那雪山太高了,從來沒人能夠翻越,也從未見有人從雪山上走下來。又或許這一切,不過是老劍客的臆想。他沒能翻越雪山,半路折返,因此想象出了這些。”
林引前日快馬去了一趟南陽城,親自見了那老劍客,覺得他神志都不太清楚了,因此對這消息的真實性不抱期待。
趙嶼未予置評。他其實傾向于相信,相信有人能征服那道隔開兩個世界的天險,實現沈辭可能這一生都沒有機會去付諸實踐的願望。
轉日趙嶼沒有過來,但讓親近的侍衛送來了一個食盒,是一碗熬的濃香的小米粥,和一道清蒸河鲈。
“殿下說,河鲈是西域剛剛進獻上來的,到宮裏的時候還活着呢。”六殿下的親衛恭恭敬敬,“殿下請将軍嘗嘗。”
“他有心了。”河鲈僅産于西域,遠道而來十分不易,皇帝賞給六殿下,足見父子情深。而六殿下做給他吃,也足見尊師重道。沈辭今日精神稍好,倚在園中長椅看書,他打開食盒看了看。眼前一幕似乎與夢中場景重疊,沈辭有些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怔了一瞬,感受到心脈持續的悶痛,才緩過神來。
他整理着情緒,蓋上食盒,溫言道,“替本将軍謝謝你家殿下。”
“殿下請将軍嘗嘗,”親衛頭埋得很低,堅持道,“殿下,殿下要聽将軍說,味道如何,好不好吃。”
能被派來送餐的顯然是六殿下最心腹的人了,應該也是見多識廣的,可即便如此,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心虛的不行,哪有這樣的,還逼着人家當場吃給你看?侍衛做好了被大将軍打出去的心裏準備,卻久久未能聽見回應,擡頭瞧見那大将軍居然真的拿起銀筷子,挑了一塊魚肉,放到嘴裏細細的品起來,“魚很鮮美,但味道有些重了,廚子手藝不好,糟蹋了東西。”
沈辭拿帕子擦擦嘴,淡聲道,“可以回去交差了嗎?”
侍衛簡直要痛哭流涕,“多謝将軍!”
看着那侍衛利落的翻牆出去,沈辭哭笑不得。趙嶼這孩子啊,何必給他花這麽多心思,有那時間幹點正經事不好嗎。
沈辭可是冤枉了趙嶼,趙嶼一直都在忙正經事。他把自己泡在了宮內的藏書閣,一本本翻閱那些歷史悠久的遺跡,試圖從中尋找到北川以北的記載。
這麽一晃就是十來天過去,趙嶼終于出關,這天下了朝便提上早早準備的點心,直奔大将軍府。
上次一條河鲈被沈辭罵糟蹋了東西,這次趙嶼就沒敢撿貴的,跟宮裏的麽麽學着做了幾個小點心,滿心歡喜的趕去見許久未見的先生。
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趙嶼翻牆進院子時正有所感。
“六殿下?”房門緊閉,林引守在外頭,見了他神色居然有點驚慌,“殿下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怎麽,我來的不是時候?”趙嶼心情好,調笑道,“大白天關着門,我家先生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啊。”
趙嶼說着,就顧自推門。林引似乎是想攔着,但晚了一步。
屋子裏有隐約的血腥味,趙嶼心裏一沉,邁步進去,就一眼看見沈辭躺在榻上,嘴裏咬着一條折疊的帕子,緊閉雙眼,疼的滿臉的汗。秦大夫坐在一旁,正低頭幹什麽,趙嶼的角度看不清楚。
心裏湧起不詳的感覺,趙嶼幾步沖上去,剛要喚沈辭一聲,就看清楚了秦大夫的動作,一時再說不出話。
沈辭手腕處的傷口居然還未長好,而且化了膿,傷口周圍的血肉腐爛,露出森森白骨,秦大夫正小心的拿刀子剔除腐肉。這是真正刀割血肉的感覺,疼的沈辭緊咬帕子,卻還是從喉中不自覺的發出嘶啞的嗚咽聲,像是瀕死的困獸,痛苦又虛弱。
趙嶼呆在那裏,覺得那一刀一刀,分明也是剔在了自己身上。
“殿下還是出來吧,別看了。”林引拉着趙嶼的手臂,将他帶出房間,輕聲道,“将軍都不讓我看,何況是您呢。”
“怎麽,怎麽會這樣?”趙嶼聲音驚惶。
林引搖搖頭,“沒有沾水,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好,傷口愈合不了,一直流血,傷口都泡爛了。将軍一直低燒,心疾犯了好幾次,夜裏一直咳嗽,睡不好,吃不下東西……”
林引心裏也是憋了好多天的慌張,無從傾訴,好不容易來了個人,一時間竹筒倒豆子一樣全都招了。
“殿下也不露面,不來看看将軍……”林引替沈辭委屈難受啊,忍不住小聲嘀咕。
“是我錯,是我不好。”他應該每夜都來的,明知道他傷還沒好,怎麽放心這麽多天不來看一眼。查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抓住刺客又能怎麽樣呢。
趙嶼想着剛才那人臉色慘白躺在那裏疼的緊咬牙關的模樣,深深吸了口氣,再度推門進去。
“将軍再堅持一下,這就好了。”秦大夫一邊說着,一邊動作利落的剔除腐肉。
趙嶼幾步過去坐在床頭,拖着沈辭的頭将他咬在口中的帕子移開,将自己的手臂伸過去,輕聲哽咽着道,“先生,咬我吧。”
讓我和你一起疼吧。
沈辭喘着氣,勉強睜開了眼睛,疼痛讓他的雙眸泛出水光,他勾起一抹虛弱的淺笑,低聲嫌棄道,“沐浴了嗎,拿開。”
趙嶼說不出話來。大夫已經剃好了腐肉,正往傷口上撒止血的藥,沈辭身子發顫,側過頭去狠狠咬住自己嘴唇。
“先生!”趙嶼伸手稍微用力扳住他下巴,不讓他咬自己,把帕子又送到他唇邊。
沈辭又咬上去,疼的昏沉時還想着看你這孩子,我本來咬的好好的,瞎折騰什麽。
等到上了藥包紮好,沈辭已經像是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躺在那一動都動不了。趙嶼将他嘴邊的帕子拿開,用自己的衣袖擦他額頭和頸邊的汗。
“怎麽回事,為什麽傷口無法愈合?”趙嶼沉聲問大夫。
王子的氣勢出來,逼得大夫也出了汗。
“草民才疏學淺,也查不出原因來,按理說早該愈合了。許是将軍有心疾,體弱,凝血能力不好的緣故。”
“是嗎……”趙嶼喃喃。
“我先去煎藥了,六殿下看着些将軍,別讓他動。”
趙嶼長長出一口氣,擺擺手讓他快去。
沈辭疼的暈過去一陣子,醒來時見趙嶼跪在床邊的地上,捧着他受傷的那只手,呆呆看着。
沈辭沒了力氣,但還是掙紮着半側起身子,朝向他。
趙嶼見他動,連忙伸手,半摟住他肩背,穩住他有些虛晃的身子。
“看出什麽來了?”沈辭喘息着問。
“大夫看不出毛病,是不是那暗器的古怪?”趙嶼俯**,小心的摟着他和他說話。
“沒有中毒。”沈辭這些日子被傷口化膿流血折騰的,已經全無精神,臉色隐隐透着灰白。
他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徐老在路上了,你別擔心。”
徐老是醫術冠絕天下的名醫,因為年輕時候被沈辭的父親所救,就一生留在沈辭父親軍中效勞,後來更是随着沈辭駐紮北川。
趙嶼聽見沈辭肯千裏迢迢将老人家召回京都,就知道他這一次是真的很不好了。
他說不出話來,心慌的厲害。
沈辭合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精神,擡眸又看他,“這些天泡在藏書閣,可有收獲?”
趙嶼沒有心思跟他說這些,但想着他疼的厲害,這樣是不是也可分散注意力,便慢慢跟他說自己的發現。
他翻閱了上千古籍,終于找到了關于北川以北的記載,雖然少的可憐。
“北川以北,确有國度,先人命之白厄國。白厄地大物博,礦産資源尤其豐富,白厄人自己自足,世代不與外界溝通。白厄與北川以雪山為天險,彼此互不往來。大烨一直覺得雪山高不見頂,無法翻越。但事實上,确有人翻越雪山,從白厄而來。”
那是大約百年前,有兩個男人翻越雪山來到北川,和北川王徹夜長談。之後,北川王親自帶着那兩個男人南下進京都。一路上北川王向兩人介紹大烨山水歷史文明,白厄人向北川王講述白厄的文化地理。雙方交談甚歡。
終于到了京都,北川王将兩個男人引薦給當時的烨天子。天子大喜,當晚在宮內設宴,宴請北川王和兩個白厄人。
“典籍記載,當夜席間突發大火,北川王護着陛下逃脫,兩個白厄人慘死當場。”趙嶼聲音沉緩,宛若念着一本流淌在歷史中的古書,“烨天子心有不忍,派遣無數士兵試圖翻越雪山,送白厄人骨灰歸鄉,但都無人成功,為此死傷無數。後礙于朝野壓力,只能放棄,轉而求助江湖。于是百年前,曾有許多江湖人被秘密召集,前往雪山,但無一人回來。不知道他們是死在雪山,還是到了白厄,樂不思蜀。”
“後來,烨天子和北川王相繼病逝,就再無人過問這件事了。北川以北也逐漸被傳頌成不可去之處,即人世盡頭。”
趙嶼一個故事講完,沈辭已躺在他身邊疲憊睡去。
趙嶼俯**,用手指抹幹他額角的汗,低聲道,“遠溯,你要好起來啊,好起來,我就陪你一起去雪山那邊看看。”
沈辭昏睡了一陣,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趙嶼膝上,被他摟在懷裏的姿勢。
沈辭迷糊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疼的暈了投懷送抱。
“秦大夫說不讓動。”趙嶼摟着他的肩膀,輕聲解釋,“你睡着的時候總是要去碰手腕,我就抱着你了。”
沈辭有些無語,不讓動是手不讓動,你按着我的手不行嗎。
這麽抱着,先生我不要面子嗎。
想是這麽想的,可沈辭渾身沒力氣,趙嶼沒有一點扶他起來的意思,反而是摟着不讓他動,輕輕撫着他肩膀,“還疼的厲害嗎?”
趙嶼的懷抱很溫暖,也抱的他很舒服,沈辭索性就放棄掙紮,枕在他膝上,輕輕的應一聲。
“再躺一會兒,藥就快好了。”趙嶼聽他承認疼的厲害,心裏簡直要撕裂了一樣,說話聲音都不穩了。
沈辭閉着眼睛又歇了會兒,恢複了一點力氣,睜眼指了指不遠處小桌子上的食盒,“是給我的嗎?”
趙嶼都要忘了自己還帶了點心。他知道沈辭疼,不敢開口讓他吃,聽他這麽問,也只是應着,“是,是給你的。”
除了你,天底下不能有第二個人讓我下廚了。皇上都不行,誰也不行。
“還是河鲈?”沈辭微微仰頭,枕在他膝上看他。
“不是了。”
“那是什麽?”沈辭說話還有些費力,但小徒弟被吓壞了,問一句才說一句,他就只能一直說話。
“一些點心。”
“什麽點心啊?”
“紅豆糕,荷花酥,白糖糕。”
沈辭想了想,道,“紅豆糕吧。”
“嗯,”趙嶼還在一下下的給他輕揉着背心,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紅豆糕,怎麽了?”
沈辭頭疼,孩子莫不是吓傻了?
“吃啊。你拿過來不是給我吃的?”
趙嶼一愣,低頭望他,遲疑着問,“吃得下嗎?”
“吃不下。”沈辭疼的胸口悶,心髒也不舒服,水都不想喝,可是……他看着抱着自己的人,輕輕一嘆,溫柔又無奈,“可是我又想哄哄你,就吃一口吧。”
趙嶼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心裏酥酥麻麻的,就像是醉了一樣。他愣了一會兒才感覺到欣慰,他肯吃東西就好,吃一口也好。
趙嶼小心的扶他起來,讓他倚靠在床邊的軟靠枕,迅速的去從食盒裏拿出紅豆糕,回來掰了小小一塊,喂給沈辭。
“先生,味道還可以嗎?”趙嶼忐忑的問。
“嗯,挺軟的。”沈辭覺得孩子得鼓勵為主,但是也不想誇太狠讓他以後再繼續在這上面花心思,所以只說了這麽一句。
先生不喜歡。
趙嶼有些失落,默默的想端着盤子走,一只蒼白的手卻伸過來,拉住他手,沈辭擡頭看他,“怎麽不給吃了?”
“先生不喜歡吃啊,別勉強。”趙嶼十分懂事,“不用哄我的,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這小模樣真招人疼,沈辭受不了,投降般道,“誰說不喜歡,我喜歡着呢。胃不舒服,正好喜歡吃軟乎的。”
“真的嗎?”趙嶼半信半疑,心疼道,“胃是怎麽不舒服?請個大夫吧,秦大夫怕是治不了這些。”
“用不着,”沈辭拉他坐下來,順手拿了一塊糕點,“就是空着難受,吃點東西就好了。”
趙嶼無可奈何,看着他細嚼慢咽的吃着一小塊紅豆糕。
沈辭許久沒正經吃東西了,胃大約已經熬壞了,吃了這麽一塊糕點就不舒服,頂的胸口也難受。
他皺着眉,輕嘆口氣。
趙嶼希冀的望着他,問他還吃嗎。
“吃不下了。”沈辭覺得胃裏墜脹着,有些坐不住,歪在那裏皺起眉頭。
趙嶼将點心放起來,回來扶住他,“難受了?”
“嗯,脹的慌。”沈辭今日也算是豁出去了。他被折騰的半死不活,想來也把這孩子吓了個半死,要是再逞強瞞着,不知道孩子心理該多難受。
他眼睛一閉,心一狠,拉起趙嶼的手貼在自己腹部,輕聲道,“先生不舒服……給先生揉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