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

城下骨-12

懷裏的人呼吸漸漸平緩下來,趙嶼看着他蒼白的臉微皺着的眉,而自己正一手摟着他纖細的腰,一手貼着他略微鼓掌冰涼的腹部,輕輕的打轉。

趙嶼似乎這才回過神來,心是酥的,身子是麻的,腦子是木的。

他知道先生是在哄他,放在平常,大烨的将軍絕不可能這般柔弱的放任自己歪在小徒弟懷裏,更不可能軟着聲音承認難受,要他給揉揉。

大烨的将軍似乎是生了一身鐵骨,誰也打不敗,誰也擊不退。

“殿下,将軍該喝藥了。”林引送了熬好的藥進來,看見自家将軍被殿下樓在懷裏,倚着他肩膀睡熟了。

林引心裏五味雜陳。

趙嶼低頭,輕輕的喚醒他。

“不喝了吧,”沈辭聲音虛軟,閉着眼睛歪在趙嶼肩膀,低聲商量,“脹,喝不下了。讓我歇一會兒,晚上多喝一碗。”

“将軍啊藥哪能多喝,您別鬧,快起來。”林引想去扶他,被趙嶼擋下。

六殿下把大将軍護在懷裏,不讓別人碰,“不喝就不喝吧。累了是不是,睡吧,不吵你了。”

沈辭也沒有想到自己随便撒個嬌就被恩準了。他心裏一片溫軟,發現即便身為大将軍,即便已經活了二十八九年,他也還是喜歡被人寵着的。

而如果這個人是那個自己抱在懷裏長大的小徒弟,那似乎,就更有趣了。

沈辭疲憊至極,昏昏的睡過去,蒼白的唇角帶着一點笑意。

徐老終于在林引和趙嶼的翹首以盼下姍姍來遲。

都說醫術高絕的大師總有些怪癖,可徐老沒有,他是一個極正常普通的老大夫,平日在北川,有戰事的時候就随軍行動,沒戰事就去城裏的醫館給百姓看診。

在趙嶼眼裏,他更像是個慈祥的長者,看待這個世間的一切都帶着莫名的悲憫。

徐老對着沈辭手腕上的傷看了很久,眉頭緊緊皺着,臉上神色凝重。

趙嶼一顆心都被提起來,屏住了呼吸,不敢出聲詢問。

“徐老您別這樣,要吓壞我們六殿下了。”沈辭今日沒有低燒,雖然傷口疼的鑽心,但精神還好,靠在床頭輕笑着開口。

“大不了砍了這條手臂,總有解決的法子。”

趙嶼聞言吓得臉色發白,上前一步拉住徐老手臂,驚恐道,“徐老?”

“究竟是誰在吓唬他。”徐老拍拍趙嶼手背,示意他別擔心,他那不着調的先生說着玩呢。

“你試驗過了?”徐老輕聲問,“在哪裏。”

沈辭擡頭看了看趙嶼,想着将他先哄出去再交代。

徐老卻不慣着他這個,盤算着顧自撩開他衣袖,果然看到右臂上方有一道新鮮的傷痕,已經結痂,愈合的狀态還算不錯。

“沈辭!”趙嶼看到這個傷疤先是失聲驚呼,随後就明白了什麽,手指緊扣着塌邊木桌邊角,生生掰下一塊來。

“哎呀這孩子,真不會過日子。”沈辭望着他,輕聲安撫,“沒事的,一點不疼。”

他察覺傷口無法愈合之後,自然懷疑到是傷處沾上了什麽東西阻礙了血液凝固,銀針探測不出,那便不是毒。沈辭想知道這東西是不是已經随着血液遍布了全身,便偷偷在自己右臂上側劃了口子。

“目前來看還沒有蔓延開,最多截到這裏就行啦。”沈辭在自己傷口下頭比劃了一下,“當然我覺得再往下也行,要不割一刀試試?”

趙嶼臉色慘白,撐着桌子才能站穩,盯着沈辭看。

“別鬧了。”徐老拿出藥箱的工具,“這東西應當不會随血液蔓延,也就是沾在傷口附近,虧得你傷的不是要害。只需要割去傷口周圍的新鮮血肉便好。”

“我也覺得是這樣,所以沒再多喇口子。”沈辭贊同道。

徐老在火苗上烤着刀,低聲道,“會很疼。”

“嗯。”

徐老的手很穩,避開了經絡,将腕骨傷處周圍一圈新鮮的血肉全部剔除,露出森森白骨。

沈辭在割下第一刀的時候就疼暈了過去,徐老給他喂了一粒藥丸,他便一直昏睡,疼的渾身發顫也沒有醒來。

趙嶼摟着他,親眼看着他手腕內側被剔的只剩白骨。

“宮裏好東西多,尋一些續骨生肌的藥材來,得好好養着。”徐老仔細包紮好,輕嘆一聲,“他是将軍啊,手要是廢了,得多可惜。”

“不會的。”趙嶼将他抱的緊,低頭用側臉蹭蹭他濕漉漉的額頭,沉聲道,“絕對不會的。”

沈辭醒來時屋子裏沒有人,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腕,皺起眉頭。

太醜了。

他的六殿下得吓壞了吧。

徐老該是喂他吃了那種類似麻藥的東西,讓他感覺不到太多疼痛,但這東西和他們慣用的麻沸散并不同,徐老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藥,他也從沒問過。

“先生,”趙嶼正端着藥從外頭進來,見他皺着眉頭心裏就慌了,幾步沖過來低頭問他,“怎麽了,疼醒了嗎?”

沈辭搖頭,瞥一眼他端着的藥,淺笑道,“不疼。聞到藥味,知道該喝藥了,就醒了。”

哪能有這麽濃的藥味。趙嶼見他還能玩笑,稍微松了口氣,伸手小心扶他起來。

徐老那麻藥當真是麻藥,用過後會有很久渾身無力,簡直沒骨頭一樣,沈辭很不喜歡。他是将軍,寧可疼的咬碎了牙,也不喜歡這種手裏握不住劍的感覺。

“徐老說明天就好了,別心急。”趙嶼知道他不喜歡,誰能喜歡纏綿病榻手足無力的樣子呢。他的手輕輕在那人瘦削的脊背拍撫兩下,像小時候被那人哄着的時候一樣,沉默的安撫着。

沈辭下巴擱在六殿下肩上,哭笑不得。“行了,哄孩子呢?”

趙嶼手指輕拂過他脊背,隔着單薄的裏衣感受到鋒利的骨骼和冰涼的體溫,他咬牙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悶聲道,“你就讓我哄哄……我,我心裏要難受死了。”

要是知道他會傷成這樣,活活削去大半血肉,險些廢了這只手,趙嶼絕不會跟他提刺客的事兒。

可惜到現在,什麽都晚了。

沈辭也不知道說些什麽,這孩子真是的……他只得暗暗嘆口氣,閉目趴在六殿下肩頭養神,過了好一陣子才忍不住笑道,“好了,殿下撒嬌也有個時候,還給不給我喝藥了?”

“他們說你喝不得太燙的,得等溫了再喝。”趙嶼說起這個,心裏就更難受了。

怎麽會身子弱成這樣呢,林引叮囑他放溫再喂不然會燙的心口疼時,趙嶼簡直驚呆了。才三年啊,怎麽身體就這麽差了呢。這可怎麽才能養回來。

趙嶼一邊摟着他,一邊回手碰了碰藥碗,也不太确定什麽溫度給他喝才好,皺眉思索着。

“差不多了,冷了藥效就不對了。”沈辭費了好大勁才推開他,側身自己靠在床邊,端起碗喝藥是不可能了,便乖乖等着殿下親自投喂。

趙嶼就端起碗,先自己用唇碰了碰試試溫度,然後才一勺勺喂給他。

年輕的六殿下微蹙眉頭認認真真的模樣倒是挺好看的,沈辭索性拿來**,想起當年自己從一片廢墟白骨中撿回來的小孩子,一轉眼的工夫就這麽大了,前些年朝夕相伴不覺得,分開幾年才覺出來,孩子長的真快。

“你現在在朝中都做些什麽?”沈辭一邊喝着苦藥,一邊為他的未來打算着。

“朝中沒有什麽實職,偶爾領一些父皇布置的差事,比如去滇南,查刺客。白日就是上朝旁聽,下午去宮內學堂聽課。”

“嗯。”沈辭應着,咽下最後一口藥汁,“怎麽還要去聽課,之前不是都教過你。”

大将軍沈辭從前也是博覽群書一心考科舉當先生的少年郎,後來無奈棄筆從戎,撿到了趙嶼之後簡直将一腔無處安放的教書心都放在了趙嶼身上,無論文武都恨不得傾囊相授。

沈辭倒不是自誇,六殿下當前的學識考個功名那是随随便便的。

“陛下似乎不知道我這些年的經歷,我便沒有表現的太過。幾位兄長都還在念書,我便也跟着一起。”趙嶼從懷裏拿出個紙包,打開來竟是京都老字號的梅子糖,他摸出一塊送到沈辭唇邊,看着他含了才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當年我南下時受了傷,那一路記得不算清楚。按理說找到我的人知道我是跟着你的,可陛下一見面就抱着我痛哭流涕說我受苦了,這些年居然流落邊境,定是吃不飽穿不暖。我當時也就順着他說了,沒解釋什麽。”

沈辭含着那枚梅子糖,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他心裏想着,孩子還是那個孩子,跟從前一樣貼心。

“聽林哥說,當時你來追我,還受了傷……”趙嶼低着頭,有些不敢看他,當年自己一意孤行的要來京都奔高枝,棄沈辭于不顧,他以為沈辭最多就是生氣不理他,沒想到居然還會追過來,還因此受了傷,“傷在哪裏了,厲害嗎?現在身子這般差,是不是和當時受傷有關系……”

沈辭咂巴着梅子糖的味道,心想着小徒弟可真敏銳,可面上還是滴水不漏,唇角微挑,“殿下想多了。當時本将軍大敗敵軍得勝而歸,卻不料後院失火,回城發現養了多年的小徒弟跟人家跑了。本将軍氣不過,便追着打了一架。”

趙嶼擡頭望着他,見那人面上一片坦然。

“可惜沒打過,還受了點傷,便回了。”沈辭靠在床頭,合上眼睛,聲音略帶疲憊,“至于後面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清楚了。許是你這流落在外的皇子太金貴,誰都想搶,分贓不均打起來了,得手的那撥人大約也不知道你的來歷吧。”

趙嶼聽得出來他累了,伸手小心的扶他躺下來,順勢輕輕環住他脊背,皺眉輕聲追問,“那時候傷在哪了?”

這孩子的關注點怎麽總在這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上。

沈辭不耐煩,随口道,“背上挨了一刀,不算事兒,本将軍受過的傷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趙嶼擰着眉,手指敷上它脊背,細細的摸索着。

大将軍背上無數傷痕,那是他的功勳,是大烨的安穩。

趙嶼細致的辨別着,希望能從中找到他為自己受的那一道。

“是這裏嗎?”趙嶼從前就最怕他受傷,沈辭身上有多少傷痕,趙嶼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還真讓他細致的找到了新添的傷痕。

沈辭喝了藥胃又難受起來,昏沉欲睡,也不想再跟他糾纏,敷衍的應一聲,“嗯。”

趙嶼心疼的厲害,手指留戀不願離開,摸索着居然又發現了新的傷,他皺眉,沉聲道,“那這裏呢?又是怎麽傷的?”

“行軍打仗,哪有不受傷的。”沈辭呢喃,“你還摸起來沒完了,爪子縮回去,癢。”

不知道是不是仗着沈辭身上沒力氣,趙嶼沒有聽話,雖然不敢再亂摸,但還是将手輕輕放在他背上,六殿下聲音低緩,“你身上每道傷痕的來歷和位置,我都要知道。”

沈辭迷迷糊糊,懶得理他,心想這孩子什麽毛病,知道這個做什麽。

“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要好好保護你,再不讓你受傷了。”趙嶼聲音極輕,“傷我來替你受,大烨我來替你扛,你什麽都不用擔心,盡管去作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遠溯……”

趙嶼說的真摯動情,可沈辭迷迷糊糊的卻并未聽清,他倦極,掙紮着問一句,“嘀咕什麽呢?”

“沒什麽。”六殿下撥開大将軍額前汗濕的頭發,溫言道,“累了是不是,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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