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城下骨-13

沈辭夢到了那些年在北川的日子。

北川位于大烨版圖最北部,被直聳入雲綿延不絕的山脈包裹,形成大烨北部天然的屏障。

北川共一城十二鎮,十多年前北川王反叛,被鄰國橫插一腳屠了城,北川幾乎被滅,只剩下鎮子裏的居民得以存活。沈辭後來帶兵接管這裏,重建城池,一守就是七八年。

那幾年裏,除了各地有戰事臨時征調之外,沈辭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北川,練兵打仗養孩子。

北川的夏天白日也熱,但傍晚日頭下去便很涼爽了。

北川有一條望不到源頭的江,名喚齊江。

沈辭處理完軍務,傍晚的時候就帶着撿來的小徒弟去江邊騎馬。那時候趙嶼還不叫趙嶼,他被撿來的時候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沈辭就叫他阿遙。趙嶼覺得這像個小姑娘的名,可等沈辭給他自己取字遠溯,趙嶼就再沒什麽不願意了。

那時候沈辭看趙嶼看的很緊,課業武功都不許他落下一點半點,白日都把他困在自己帳子或是軍營裏念書練武,也就只有傍晚才能被準許和他一起到江邊縱馬。

年輕的将軍帶着半大的少年,馳騁在馬背上,沿着齊江一跑就是一個多時辰。這麽跑着跑着,半大的少年就長大了。

有時候趙嶼白天功課做得不好,沈辭就罰他。大将軍讓人将桌案搬到江邊,讓趙嶼趴在那繼續抄寫,眼巴巴看着自己縱馬而去,來來回回,潇灑快意。

每一次看到小徒弟不眨眼睛的看着他策馬來去,沈辭都很惡趣味的覺得自己這懲罰十分到位。

他卻不知道,在那小徒弟心裏,就這麽遠遠望着他一路策馬奔至山川河海盡處,像是一生夙願終于得償,才讓趙嶼感覺到滿足。甚至比跟在他身邊騎馬并肩同行還要滿足。

那個時候的趙嶼心裏就盤算着,什麽時候他能長大,替沈辭抗下這一切,讓他自由自在的策馬而去,不需要再計算着時間路程,在某一處勒馬停下,盯着那遙遠的雪山看過許久,才略帶遺憾的掉轉馬頭,奔赴回他的軍營、他的大烨。

那一年的秋天沈辭生了一場病。上半年西南起了戰事,他緊急馳援,周旋了小半年方才平息戰亂,又馬不停蹄趕回北川。結果一回來便病倒了。這些年沙場征戰留下不少舊傷,勞累焦慮加上吹風受涼,一場風寒引起舊患發作,一下子病來如山倒。

趙嶼衣不解帶的照顧着,可大将軍就是不見好。趙嶼看着那人整日病恹恹的還要處理軍務,心裏難受的不行。

那一日沈辭又是伏案忙碌到半夜,昏倒在案邊,被趙嶼驚惶的喚醒。怕吓着孩子,沈辭只不在意的一笑,順勢靠進少年結實的臂彎裏,為了轉移他注意力,便笑道,“先生年紀大了,看書看的腰酸背痛,好徒弟來給捏捏肩。”

少年人皺着眉頭,也沒有嫌棄他占便宜,而是乖乖的讓他靠坐在椅子裏頭,試探着給他捏着肩頸。

“晚上阿林是不是沒給你煮飯呀,怎麽跟小貓撓的似的。”大将軍被他弄的癢癢,笑着道。

趙嶼起初是不敢使勁,這會兒聽了忙加重力道。十七八歲的少年,力氣可是不小,按得大将軍吃痛,連忙躲開身子求饒,“罷了罷了,先生享不了這個福,先生騙你呢,不疼了別按了,饒命吧。”

趙嶼停下來,頭疼的看着他,不知道怎麽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到底怎麽才行。

沈辭也沒力氣逗他了,自己撐着桌案起身回後帳躺下來,擡手揉着酸疼的肩頸,蹙眉嘆口氣,合上眼睛試圖睡上一會兒。

趙嶼坐在床邊看着他。他知道沈辭早年肩頸和後腰都有舊傷,偶爾也見他長時間伏案後會捏着肩膀皺眉忍痛。

趙嶼守了他一夜,轉日天沒亮就偷偷跑出軍營,到城中找推拿的老大夫,要學推拿的手藝。

“小夥子,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成的啊。你家有病人?我可以上門服務的。”老大夫笑呵呵的,但是手藝可不外傳。

趙嶼想着就沈辭那個脾氣,才不會老老實實趴在那請大夫上門來揉。而且軍營重地,也不好讓外人進。沈辭自己更不會有那份閑心出城來按摩。

趙嶼磨破了嘴皮子,終于換的老大夫松口教他,但是得付學費。

趙嶼吃穿都在軍營,再加上沈辭這大将軍也窮的叮當響,趙嶼身上實在沒什麽零花錢,想來想去也就是一直随身帶着的玉佩還值點錢。但也實在不值多少,成色雕工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也就是樣式還算特別,是一個樹枝上并排開着的兩朵花。這特別也是因為普通兒特別,畢竟誰家玉佩上會雕這麽常見的景致……

趙嶼把這玉佩當了幾兩銀子,付了學費,剩下的還給沈辭買了補品。

說起來也都沒人信,駐守北川的大将軍沈辭窮的病了都喝不起補藥。

近年大烨國庫有些空虛,撥給各地兵馬的銀子也不多,尤其是北川。大烨朝堂顯然沒有意識到北川這種偏遠的地方在軍事戰略上的重要意義,他們總覺得北川有天險,天然的隔絕了外敵,根本不需要多少兵馬駐守。北川城滅重建後,亦能自給自足,當地的稅收足以養活軍隊。

七年裏沈辭不知道為了這事兒跟皇帝上過多少奏書,但都沒有什麽大用。朝廷克扣軍饷,一個勁哭窮,讓沈辭從北川當地想辦法。但北川剛剛重建,還在複蘇的過程中,沈辭絕對不可能揠苗助長。

于是七年裏,京都大将軍府都被沈辭掏空了補貼北川駐軍,他每一分錢都用來練兵、改善裝備、鞏固城池。

沈辭又扣又窮的,病了也舍不得給自己買一碗燕窩人參補一補。

“什麽啊這是。”林引捧來一碗白花花的東西時,沈辭剛寫完跟陛下要下一年軍饷的折子。每年度列明下一年計劃開支報請朝廷審批的活兒可真是雙方都痛苦,沈辭寫的頭暈眼花,胃裏一個勁兒的犯惡心,擺擺手,“不吃了,我睡一會兒。”

“将軍還是吃吧,阿遙特意買回來給将軍調養身子的。”林引将瓷碗放在大将軍面前。

沈辭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是一碗燕窩,舀了一勺嘗嘗,品質還是很不錯的那種,在這偏僻的北川能吃到相當不容易了。“阿遙買的?他哪來的錢?你給的?”

林引擺手,心想着他哪來的錢給人家……

“最近老往城裏跑,說不準是給誰家打下手做苦力去了吧。”林引笑着。

北川軍窮啊,大将軍手底下的将士們休息時就進城務工,給自己賺點外快。

“這孩子……”沈辭捧着那一小碗燕窩,無奈的笑了,“本将軍想吃不會自己買,要他這麽可憐賣勞力給我買吃的。”

林引點頭應着,“對啊,大将軍想吃不會自己去賣苦力嘛,用得着他……”

“出去把人找回來。”沈辭看着那一小碗燕窩,輕聲打斷手下吐槽,“這孩子,怎麽傻乎乎的。”

趙嶼當然不是去賣苦力的,他只是天天出門去跟老大夫學按摩,等到終于有些心得了,才敢給大将軍試一試。

“這些天就學這個去了?”沈辭趴在榻上,閉着眼睛,享受着小徒弟的伺候。孩子手法不錯,力道也好,手指帶着少年人的溫熱,按在酸脹的經絡肌肉上,還是挺舒服的。

“嗯。”

“不務正業。”沈辭輕聲斥責他,“我沒工夫管你,課業都落下了吧。”

“沒有,先生。”趙嶼乖巧道,“都按你之前的吩咐,一直在做的。”

沈辭不信,随口考了幾道,趙嶼對答如流。

“真是小瞧你了。”沈辭感嘆,之後又想起什麽,微微皺眉,側身将孩子拉到自己面前,盯着仔細看了會兒。

“先生看我做什麽?”趙嶼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臉。

“傻孩子,累壞了吧。”沈辭看着他,輕聲嘆息,“又要念書,又要學這個,還要去給人家做苦力……”

趙嶼聽得出來先生心疼他,心裏開心,但卻也不敢冒領……“先生,苦力是什麽意思?”

“哪來的錢買燕窩。”沈辭看着乖巧的小徒弟,心裏感動,拍拍他手背,溫言道,“不要再買了,先生身子沒事的,這都快養好了,用不着吃那些。”

趙嶼看着臉色依然蒼白的先生,知道他這是誤會了,他一枚玉佩就換了那麽點錢,也沒錢再買了。

“阿遙這份孝心先生領了。”沈辭慈祥的笑着,又摸摸趙嶼的頭,“平日沒白疼你。”

趙嶼有種無功不受祿的感覺,猶猶豫豫結結巴巴的,終于還是說了,“我沒去當苦力,只是……只是把玉佩當了。”

“玉佩?”沈辭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孩子身上的确有一枚玉佩,普通至極,但是一直随身帶着。

當年北川城滅,幾乎沒有生還者。沈辭撿到這孩子時,他被一堆屍體埋在下面,人幾乎吓傻了,回去發了一場高燒,活過來時就什麽都不記着了,身上只帶着那麽一枚玉佩。

“胡鬧,那可能是關系着你身世的東西,怎麽能随便就當了。”沈辭皺緊眉頭,“當給哪家了,我去跟你贖回來。”

沈辭畢竟是個将軍,祖上也是将帥世家,雖然平日節儉不舍得給自己花錢,想把錢都留着貼補大烨軍隊,但也不至于這麽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要讓個孩子為口燕窩去當了祖傳的玉佩。

當天沈辭就拖着病體親自進城,找當鋪贖當。誰知道當時這孩子為了多當一點錢來,當期選的很短,此時已然過了贖回期限,前日裏這玉佩已經随着一堆當鋪裏沒人贖的東西賣給了行腳商人。

“這麽個破玩意能賣多少錢,你着什麽急!”大将軍皺着眉頭,又急又氣,捂着胸口咳嗽起來。

“哎呀将軍也知道是個破玩意,不值錢的,我這還有很多上好的玩意,将軍随便挑!”當鋪老板一腦門子汗,要是知道這是大将軍的東西,誰敢收啊。

“急什麽啊,沒了就沒了,也不值錢。”趙嶼扶着咳得站不住的人坐下,給他順着胸口喂茶水,他自己一點不當回事,“我能有什麽了不起的身世啊,全家都死在了北川城破那日,留着玉佩還能有人來跟我認親?”

沈辭看着他,咳得說不出話,眉頭皺成一團。

“那些都不重要,無論身世還是過往,”趙嶼跪在沈辭腿邊,握住他的手,仰頭認真而虔誠的看着他,“在你撿到我的那天起,我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先生。”

“命是你的,心是你的,姓是你的,名是你賜的。”少年目光熱烈,燒化了大将軍冷鐵一樣堅硬的心,“我無意追尋什麽身世,要玉佩有何用處?沈遠溯,這世上一切,都沒有你重要。”

夢到這裏就醒了,沈辭有些恍惚的睜開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有只手伸過來,從眼前劃過,手背貼上了他額頭。

“又發熱了。難受的睡不着嘛?”年輕男人低緩的聲音響在耳邊,沈辭恍恍惚惚的轉頭,看到那個俯身皺眉望着自己的人,瞬間就想起了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沈辭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低斥道,“騙子。”

他發着熱,聲音嘶啞,這一生怒斥聽起來竟像是帶着委屈。趙嶼被罵得一愣,哭笑不得,但還是好脾氣的哄他,“是我的錯,但你能不能先說說,我又騙你什麽了?”

明明說了不追尋什麽身世和過往,可随便一隊來路不明的人說要把你接回去當皇子,你不就巴巴的跟着走了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沈辭深覺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像是被抛棄的怨婦,索性閉上眼睛不再搭理。

趙嶼也不鬧他,洗了冷帕子來,給他敷着額頭。

“沒用的。”沈辭閉着眼睛,感受到額上的涼意,涼涼的開口感嘆一句,“殿下傷我心了,治不好了。”

趙嶼那時不很懂他在說些什麽,只以為是氣話,畢竟以沈辭不怎麽着調的為人,這話是常說的。

他忍不住一笑,拉拉沈辭的手,低軟着聲音哄着,“大将軍別生氣,我好好彌補還不行。”

不是什麽事情都能彌補的,也不是什麽時候回頭都來得及。

沈辭沒再出聲,昏沉的又睡過去。

趙嶼在一邊看着他,低低嘆了口氣。

當年那枚玉佩被行腳商人帶到了京都,混雜在一批亂七八糟的各地小玩意裏一起賣給了皇帝身邊一個老太監,老太監把小玩意給自己抱養的小孫子,那枚玉佩給了自己在宮裏當差的小徒弟。

某日小太監在皇帝身邊伺候,掉出了這枚玉佩。

若非年齡對不上,皇帝看過後簡直要崩潰了。皇帝認出那是早年流落在民間的六皇子之物,派人立刻去找那行腳商人。商人去了那麽多地方,也不記得這枚小破玉佩從何而來,皇帝的人只能依據商人的記憶一點點往北找。

可能就是這期間走了風聲,一時間各路人馬都在尋找這玉佩的主人。

直到那一年年底,一隊人馬找來了軍營。來者沈辭認識,是皇帝身邊的親衛首領,說奉旨來北川找皇子,請求沈辭協助。

沈辭看一眼那玉佩就知道是什麽情況,他一邊敷衍着來人,一邊讓林引将趙嶼藏在了城中。

趙嶼聰明的很,跟林引套出了話來。少年人驟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心神俱震。趙嶼将自己在屋子裏關了三天。

“你知道那三天我在想些什麽嗎?”趙嶼拉着沈辭的手,輕輕念叨着。那人已經昏睡了,不可能回應他。

“我在想,你所經歷和承受的一切,你的未來,大烨的未來。”

“我跟着你七年,看着你每天殚精竭慮,重建北川、鞏固城防、防範鄰國部族滋擾,随時注意着大烨其他邊境的動向,你身在北川,卻念着整個大烨,你只有一個人,卻想護着大烨萬萬子民。”

“這倒也罷了,你家裏世代都是将軍,這些大約是你刻在骨子裏的使命。可憑什麽你都為大烨做到如此,還要受皇帝刁難朝臣指摘,他們憑什麽克扣北川的軍饷,憑什麽裁撤你麾下兵馬,憑什麽要你散盡家財貼補駐軍,憑什麽一邊這樣防着你,一邊還要讓你随叫随到,滿大烨的跑,不管你受沒受傷,不管你累不累。”

趙嶼記得,北川重建第二年,皇帝調整軍制,将沈家世代經營的沈家軍裁撤打散,分入各地,重新募集了一批各地駐軍過來跟着沈辭駐守北川。

沈辭沒有半點不滿,花了加倍的心力重新訓練這只雜牌軍,用兩年時間将他們**的脫胎換骨,大将軍沈辭的北川軍,戰無不勝。

然後,沈辭就帶着這群北川軍天南海北的跑,哪裏有窟窿就去哪裏補。補了兩年,皇帝再次裁撤北川軍,将那批訓練有素的戰士派往各地,再抽掉各地新兵去北川。

“早就該這樣做了,不光是我,全部将領駐軍都應當如此。将軍養熟了自己的兵,這兵就成了将軍的,不是大烨的了。”大将軍十分淡定,“何況,我最喜歡當先生了。文的教不了,武的也行啊。”

趙嶼卻明白他的先生并非如此心大。分批離去的士兵列隊拜別大将軍,沈辭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沉默的望着他的士兵們踏着沙塵遠去。

此後天南海北,曾經彼此性命交付并肩而戰的人,許是此生都不得再見。但戎裝的男兒啊,無論為兵為将,無論身在何方,此生的歸宿卻也許都是一樣。

喧嚣退後,天地沉寂,寬廣高聳的城牆上,只餘大将軍一人,茕茕孑立,無所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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