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城下骨-14
傍晚時候,林引在院子裏架起了炭盆,擺上了燒烤架子。
趙嶼在屋裏聽見院中叮叮當當的聲音,怕吵到沈辭睡覺,急忙推門出來,見狀皺起眉頭,“怎麽回事,怎麽在這燒烤?”
林引見他出來便停下動作,擡頭問他,“将軍怎樣?”
“睡着呢,小聲些。”趙嶼走過來,看到院子中央的涼棚裏搭着燒烤爐架,旁邊放着一大盆鮮嫩的牛肉。他愣了一下,“這是?”
“嗯,是将軍特意吩咐徐老一起帶來的。”林引拍拍趙嶼的肩膀,低聲道,“将軍說,家鄉的味道,六殿下應是許久沒吃到了。”
北川鄰接鄰國部族,西部是大片草原,養着上好的牛羊,北川的烤肉是天下一絕。
從前,沈辭舊總是在夏日的傍晚,帶着趙嶼和親衛去江邊烤肉。他們燒着炭盆,吹着晚風,望着雪山,聊着天南海北的事兒。
那是潇灑肆意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縱情快活,是趙嶼選擇抛在身後只能在夢裏懷念的日子。
炙熱的鐵板上抹了牛油,提前切好的牛肉撒了北川秘制的調料與蔥姜拌在一起腌制,等鐵板燒熱了,就将腌制好的牛肉倒上去。北川不像京都這樣講究,肉一片片的烤,都是一坨扔上去,再用筷子撥開,鋪滿偌大烤盤。
不一會兒,牛肉的香氣便散了出來,滿院子都是熟悉的味道。
“今兒這肉好。”林引看着滋滋冒油的烤肉,感嘆道。
“那自然是好,将軍專門吩咐我們連夜找牧場殺牛取最鮮嫩的位置,一路用冰鎮着。”徐老一邊說話,一邊夾了一筷子烤好的肉,放進了呆呆望着烤肉架子的六殿下碗裏,“也是這一路趕的着急,才能千裏迢迢運來還這般新鮮。殿下很久沒吃北川的烤肉了吧,快嘗嘗。”
尊貴的六殿下這會兒蹲在烤肉架子旁邊,望着冒熱氣的爐子,心也跟鐵板一樣滾燙。
大将軍手都要廢了,命就剩了半條,千裏迢迢把大夫接來救命,卻還是要讓大夫耽誤一晚上的時間,去給他殺一只牛,跟着救命的大夫一起趕來京都,讓他嘗一嘗北川的味道。
趙嶼眼睛發澀,這一口噴香的烤肉怎麽都咽不下去。
“殿下怎麽不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林引見他一直不動,又給他加了一筷子,“快嘗嘗,味道還一樣嗎?”
趙嶼這才收拾着心情,嘗了一口肉,擡頭笑道,“還是老味道,林哥手藝最好了。”
林引見他喜歡才放了心,松了口氣,自己也嘗了一口,滿意道,“嗯還可以,三年多沒動手了,還以為生疏了。”
“林哥怎麽三年沒做了,北川現在不興吃烤肉了?”趙嶼随口問着。
“北川當然還吃,只是将軍不吃了,就也不用我動手了。”林引擡頭看一眼屋裏,低低嘆口氣。
“他從前挺喜歡的,怎麽不吃了呢?”趙嶼有些驚訝。
林引看他一眼,沒法告訴他将軍身體不好了,這樣油膩的食物吃不了了。于是只半真半假道,“将軍從前也沒那麽喜歡,是你喜歡,就陪着你罷了。你一走,将軍傷了心,就再不碰這個了。”
趙嶼心裏有愧,最聽不得這話,捧着碗低頭愣了好一陣子,才擡頭問,“只帶來這些嗎?”
“帶了兩大塊,今兒做了一塊,還留着一塊在冰窖藏着。殿下要帶回去嗎?”林引問。
“不帶,留好了。”趙嶼咽了口肉,“等将軍有胃口了,我烤給将軍吃。”
“将軍吃不——”林引脫口道,說了一半被徐老攔下來。
“殿下有這份心,挺好的。”徐老慈祥的笑,端起酒碗,“來,殿下成了殿下,還肯跟我們這些草莽喝酒嗎?”
“徐老折煞我。”趙嶼連忙端起酒杯,“來,我敬您。”
徐老笑呵呵的跟他碰了一下,看着這位殿下仰頭喝幹了碗裏的酒。
烈酒下去,愁緒也被沖散了許多。趙嶼很久沒有大碗喝酒了,在這京都裏,人人都端着白玉杯子,小口啜飲,一點都不過瘾。
他連幹了三碗,酒勁上來,人也舒坦了不少,豪氣道,“林哥,今兒開心,把将軍的近衛大哥們都叫來吧,一起熱鬧熱鬧。”
“這不好吧,将軍特意帶給殿下的肉,也是怕殿下自己吃着悶才讓我和徐老作陪……”
“殿下有興致,那就叫吧。人多熱鬧,也給将軍府添點人氣。”徐老笑呵呵的,“只是這肉怕是不夠。”
“這好說,我讓人去置辦酒菜,今兒不醉不歸!”
六殿下大手一揮,就在大将軍院子裏置辦了一大桌酒菜。
沈辭晚些時候又被疼醒,胸口悶的厲害,閉着眼睛攢了很久力氣才能爬起來,喝了一點茶水,含了藥丸。
院子裏人聲鼎沸,沈辭靠在床頭,聞着烤肉的香味,聽着外頭那歡聲笑語,看着窗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唇角漸漸浮起一點笑意。
門忽然被推開,有人摸黑進來,鬼鬼祟祟的,站在離床三四步的地方,見他醒來有些意外,“你醒了?我們吵到你了嘛?”
“沒有,睡夠了便醒了。”沈辭道,聞到他身上有些酒味,淺笑,“你們是把我的院子當酒樓了?”
趙嶼一愣,連忙退後兩步,“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一時開心,吵着你了,我這就讓他們撤了。”
“用不着。”沈辭身上難受,沒什麽力氣,聲音也放不大,這麽和他說話很累的慌,便招招手,“站那麽遠做什麽,過來些。”
“我喝了酒,怕熏着你。”趙嶼不敢。
“你喝酒還是我教的。過來。”沈辭朝他伸手。
趙嶼這才敢,幾步到了榻邊,順勢握住他的手,試了試手心的溫度,又擡手摸摸沈辭額頭,輕聲道,“像是不熱了,還很難受嗎?”
沈辭搖頭,稍微側了身子,“六殿下今晚這麽開心,是吃着肉了?”
“吃到了。”趙嶼望着大将軍,心裏酸軟,輕聲埋怨着,“耽誤這個時間幹什麽,我又不是非吃不可,徐老早來一晚上,你能少受多少罪。”
這孩子得了便宜還賣乖。沈辭輕笑,“殿下自作多情,我是給阿林帶的,殿下賴在我府上不走,他不好吃獨食,才拿出來孝敬殿下的。”
趙嶼知道大将軍又是随口瞎說,也不辯解,只應一聲,“嗯,那我去謝謝林哥,讓我飽了口福。”
“嗯,味道還好嗎。”沈辭問。
“好,林哥的手藝,好的不得了。”趙嶼認真道,“我饞了好幾年。”
“活該。”沈辭輕聲罵他。
“是,我活該。”趙嶼認的爽快,聽出沈辭的呼吸聲有些不穩,皺眉問,“哪不舒服,疼的厲害嗎,喘不上氣?”
沈辭搖頭,“沒那麽嚴重,就是胸口悶。”
趙嶼很自覺的湊近了一點,手繞到他後背,輕輕順着。
沈辭被他攏在懷裏,就聞見他身上烤肉的味道,越聞越香。
趙嶼走了三年,他也沒再碰過這北川的味道。一半是因為身體不好了,吃不下這些東西,一半也是因為心裏難過。
趙嶼走了,就像是帶走了他一半的心魂,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小兔崽子。”沈辭頭輕輕抵在六殿下肩膀,低聲罵了一句。
他在京都榮華富貴的,留他自己在北川……
趙嶼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挨罵,但是順從的應着,一邊坐直讓他靠的舒服,“是,是我不好,先生盡管罵我。”
這态度真好,沈辭滿意,被他摟着慢慢喘過口氣來,擡頭瞧着六殿下皺着眉頭憂心忡忡的望着自己,似乎一晚上的好心情被他這一點胸悶的小症狀統統毀的一幹二淨。
何必呢,這才哪跟哪啊。沈辭心裏想。
“身上味兒這麽大,聞的我都餓了。”沈辭扶着他肩膀直起身子,“都吃沒了吧,你這小沒良心的,也不知道給先生留點。”
“留着呢。”趙嶼扶着他,抹去他額角的汗,“留了一大塊,等你好了,我烤給你吃。”
沈辭心說那你怕是要等到下輩子。他擺擺手,讓趙嶼扶自己起來,“等什麽啊,就得吃新鮮的,拿出來一起烤了。這麽多人就吃一塊肉,說出去不顯得本将軍小氣。”
趙嶼心想你本來就小氣。這話卻不敢說。“我置辦了京都最好的酒樓,不會虧待你的親兵。這肉還是留着,等過兩天你好些了,有了胃口再吃。”
“用不着等,本将軍今兒興致好,就今天了。”沈辭被趙嶼扶着站起來,挑眉笑着,“得對得起為我們死去的那只牛,殿下說是吧。”
大将軍的親衛都是跟着沈辭南征北戰的,随着他來京都的更是親衛中的近衛。沈辭沒什麽将軍架子,一直與手下将士們相處的很好,只是從三年前開始,将軍就不常像從前那樣跟他們時不時的聚一聚了。
原因如何近衛們多少都心裏有數,此刻見六殿下一處面就把将軍哄了出來,也不覺得有多意外。
大家在院子裏點了篝火,林引切了從冰窖裏拿出來的牛肉,細致的腌好。
趙嶼不舍得讓沈辭跟着一起做板凳,去搬來了把搖椅,細致的鋪好了軟墊,扶着他靠進去。三月底的天氣倒春寒,趙嶼還體貼的給他披了鬥篷。
徐老坐在一邊喝酒,看着趙嶼為沈辭忙來忙去,一個勁問沈辭冷不冷嗆不嗆。
沈辭也不回答,嫌棄道,“六殿下真啰嗦,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圍着我轉。”
趙嶼不生氣,跑去給沈辭盛玉米羹。
“這孩子沒變。”徐老小聲道。“難得身居高位,待你還是一如既往。”
沈辭舒服的靠在軟墊裏,身上披着鬥篷,蓋着薄毯,眯起眼睛隔着火光看那挺拔的人影。“他最好是待我好些,不然将來後悔死他。”
“我就知道你是怕他将來難受,給他機會讓他好好對你,真有那麽一日,心裏也能好受些。”徐老拍拍沈辭肩膀,“他沒辜負你這份苦心。”
“可我卻辜負了他這份心意。”沈辭望着端着瓷碗迎面而來的人,輕聲道。
“先生嘗嘗,這玉米羹很香濃。”趙嶼在他旁邊半跪下來,捧着瓷碗,要喂他。
沈辭将頭別開,“人家吃肉,你給本将軍喝羹。”
“肉在腌着呢,一會兒就好了,先喝點羹墊一墊肚子。”趙嶼脾氣好極了,輕聲哄着,“好久沒正經吃東西了,一上來就碰油膩的,腸胃受不了的。”
“喲,六殿下倒是很懂。”沈辭調侃他。
“先生身子差,”趙嶼将溫度合适的湯羹送到沈辭嘴邊,目光溫軟,“我不能不懂這些。”
“誇你兩句,還真以為自己懂了?”沈辭不給面子,“徐老在旁邊呢,笑話你。”
“我自然不算懂,但會仔細學。”趙嶼十分認真,“我會照顧好你,遠溯。”
“學這些沒用的幹什麽,哪敢讓六殿下照顧我。”沈辭說着,卻終是張口咽下了那勺羹。
到底是最近被折騰的熬壞了腸胃,大将軍喝了幾勺羹就很不舒服,胃裏頂的胸口疼,推說要留着胃口吃肉,不肯再喝。
趙嶼哭笑不得,放下湯羹,去找林引,要親自烤肉。
“我還以為他是呆的悶了,想出來湊湊熱鬧,病的那麽厲害,怎麽有胃口吃這種油膩的呢。”趙嶼一邊跟着林引學,一邊無奈道,“沒想到他是真想吃。”
他将肉在鐵板上鋪好,輕輕嘆口氣,“怪我不好,害他三年沒吃上烤肉。”
林引瞧着這位六殿下,也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傻。
“疼的厲害嗎,撐不住了就回去歇着吧。”徐老扣着沈辭的脈搏,也是嘆一口氣。
“不疼,就是脹的難受。”沈辭神色疲憊,稍微側身彎腰靠着,皺眉道,“孩子一晚上的好心情,別被我毀了。哄一輩子不行,哄一晚上還是可以的。”
徐老無奈搖頭,也不再勸了。
沈辭終究是累了,倚在軟枕裏頭昏昏欲睡,卻忽然聽見驚呼聲。
“呀六殿下,沒事吧!”
沈辭皺眉,擡眼看見烤肉架子那裏一群人圍着,趙嶼的聲音傳來,“沒事沒事,就燙了一下,诶肉是不是好了?”
沈辭剛想起身去看看,就見那人端着盤子撥開人堆跑過來,半跪在他面前,滿眼期待的看着他,“先生,烤好了,你嘗嘗。”
沈辭一眼瞧見那人左手手背紅了好大一片,接過他捧着的盤子放在一邊,拉起他手,沉聲,“怎麽弄的?”
“就是不小心油濺到了,沒事。”趙嶼不在乎,“快嘗嘗,我第一次烤……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徐老。”沈辭不理他,拉着他手轉頭求助醫師。
徐老檢查一下,“沒什麽大事,皮肉傷,我回去拿盒藥膏,抹上了就不會留疤。”
沈辭這才放心,拉着趙嶼的手,有些恍惚的道,“有沒有能留疤的藥膏。”
“嗯?”徐老一愣。
“留個疤好,省的他不長記性,什麽都敢做,以為自己什麽都行。”沈辭聲色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