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6
城下骨-16
誠如大将軍所料,江南确有動亂,只是這亂子比大将軍想的還要大一些。
洪水初來時,江南地方官沒當回事,沒有通知沿岸居民撤離,導致最開始幾處缺口附近的村子完全被毀。後來意識到嚴重性,需要人手赈災,但人手不足,地方上又都是貪生怕死,便強行征兆各城鎮男丁前去堵缺口,誰知道缺口沒有堵住,反而被洪水沖走了好些人。兩件事加起來,民衆情緒極度不滿,嚴重暴亂,現下江南已經是一鍋粥。地方官更不敢上報,人手都被抽去鎮壓百姓,洪水都沒人管了。
皇帝得到消息,連夜召集心腹大臣商量對策,這邊卻是也有一份相同的密報送到了将軍府。
沈辭正巧被胃疼折騰的睡不着,看過密報後皺眉沉思許久,令林引備朝服。
各位平均年過半百的元老級別重臣加上幾個大事不懂小事不明白的皇子,湊在禦書房裏讨論了一夜,治水的思路倒是有,卻缺一個合适的人選過去。于是直到早朝時分也沒折騰出什麽結果。
皇帝沉着臉去更衣準備上朝,趙嶼等人便去偏殿侯着。一進屋趙嶼就看見了沈辭。
大将軍告假數月終于露面,被一群人圍着問候來問候去。沈辭好脾氣的按着禮數挨個回應,直到六殿下進來。
眼下最受聖寵的皇子和手握重兵的大将軍相遇,周遭的氛圍瞬間就不太對了。
六殿下沉着一張臉,居高臨下站在大将軍面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衆位朝臣最懂察言觀色,想起兩位之前的梁子,紛紛退散。
趙嶼直直盯着面前的人,一言不發。
沈辭斜斜靠在椅子裏,捧着盞茶,一派淡然閑适的擡眼瞧他,“殿下看什麽?”
趙嶼不回答,竟是衆目睽睽之下俯**來,幾乎貼着将軍耳邊,低低道了一聲,“你穿朝服真好看。”
年輕的聲音刻意壓低,帶着一夜未眠的疲憊沙啞,在将軍心上輕飄飄的蹭了一下。
沈辭也沒想到這孩子如此大膽,光天化日的居然就敢這般調戲他了,一時有些出神。
趙嶼見好就收,順手拿走了将軍握在手裏的茶盞,直起身子,聲色冷淡,“大将軍不是病着麽,怎麽上朝了?”
沈辭還沒回話,就見那六殿下轉身給他的茶盞對了熱茶,然後将那茶盞遞回來。六殿下居高臨下,神色冷淡,倒是有那麽些威嚴。
“将軍病着,便不要飲冷茶,也不要多勞心勞力,免得病情反複,再卧床幾月不起。”
四下群臣鴉雀無聲,紛紛裝作不經意的把視線掃過來,等着看熱鬧。
沈辭心想着這孩子倒是挺會演戲,不當皇子出去場戲也餓不死。他擡手接過,随意道,“謝六殿下關心,本将軍身子已然大好,不耽誤上朝了。”
外人看來,兩人是劍拔弩張,彼此不對付。可沈辭知道,孩子還是記着他昨夜不舒服,見他來上朝有些擔心了。
趙嶼皺着眉頭,還要說些什麽,就見太監過來通傳該上朝了。
兩人并肩走在朝臣最後,與群臣錯開一段距離。趙嶼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輕輕問,“你怎麽來了?身上還疼嗎?”
昨晚他走的時候沈辭還疼的起不來,也不知道後面睡了沒有,一大早折騰過來上朝,大将軍是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情要做。
“沒事兒,就是積食了,不是什麽大事,一點都不疼了。”沈辭也輕輕回應他,笑着道,“要不六殿下摸摸看?”
趙嶼只覺得他臉色還是不好,不放心,居然真的伸手過去,被沈辭側身擋住,大将軍驚訝極了,“你還來真的?”
“還疼着呢是不是,”趙嶼能摸出什麽來,隔着繁瑣的朝服,連那裏冷不冷硬不硬漲不漲他都感覺不到,可這樣沈辭還是怕他摸,那必然是還不舒服呢。“呈什麽強,再大的事兒也不是敵軍來襲,用不着你這個大将軍,我替你告假,回去歇着。”
“喲,當了殿下是不一樣,還管起我來了?”沈辭挑眉,“本将軍自有打算,少給我添亂。”
“……我哪管得了你,你要說什麽,我替你說。”趙嶼見不得他身上難受還要勉強自己,急着道。
“你替不了。”沈辭拂開趙嶼的手,理了理衣擺,邁步進了大殿。
大将軍沈辭稱病數月,今日銷假還朝,當朝自請出兵江南止暴亂、赈洪災,解大烨燃眉之急。
“沈将軍乃我大烨第一将軍,麾下的北川軍是我大烨最銳利的刀劍,用來鎮壓我大烨自己的子民,倒是不至于。”有朝臣提出異議。江南災民動亂,自然朝廷要發兵,可是也用不着讓沈将軍出馬這麽大陣仗吧……
“大人以為本将軍帶兵是去鎮壓動亂的嗎?”沈辭一身燙金朝服,站在武将最前,身姿挺拔,聲色平和,周身卻有隐隐的威壓,帶着當朝大将軍那不可一世的氣勢,“本将軍的刀劍,不會對着大烨自己的子民。”
大将軍微微擡頭,直視天子,卻又似乎看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已。他聲音不高,卻铿锵有力,“大烨的将軍和戰士,只為護大烨子民而戰。我們對抗的不僅是外敵,還有這天地!”
将軍單膝跪地,目光灼灼,“臣沈辭,代北川軍,請戰!”
洪災持續至今已有半月,其實早該從京都派人過去,安穩時局,抵抗災害。但江南洪水滔滔,天道的力量展示在世人眼前,滿朝文武無人敢去江南,無人敢與這洪水一戰。是以一拖再拖,至今沒有派人南下。昨夜皇帝急召重臣,也是想找個合适的人選,這人位置要高,膽氣要足,心裏要甘願,不然去了也是白去。
這是個苦差事,也是個危險的差事,大将軍沈辭這麽上趕着接下來,讓不少官員松了口氣。
“将軍倒是上佳人選,朕可派懂得治水的人與你同去,有将軍坐鎮江南,赈災的同時也能把動亂一起平了。”皇帝想着,覺得倒是好主意,沈辭和他的北川軍膽子夠聲望足,也靠得住,他願意去當然是好了。“只是辛苦将軍做這些事,實在大材小用了啊……”
“父皇說的極是。”六殿下忽然出列,接上了皇帝這一句敷衍的人情話,“大将軍的北川軍是殺敵的刀,承擔着駐守北川、護衛邊境的重要職責,派去赈災是殺雞焉用牛刀啊。”
皇帝皺着眉頭看自己這個兒子,心想着你鬧騰什麽,我這就是客氣一下,他不去誰去呀。
“況且,父皇,北川軍大部分都在北川,一些留在了西境,跟着沈将軍在京都的也就那麽一兩萬人,這點人去赈災也不夠吧。”
皇帝這才想起來,這些年沈辭麾下兵馬被他拆的不剩多少,而且南征北戰的,在哪打仗之後都得留下一些在當地,人越打越少,這一時半會兒的怕是他手底下也拿不出多少人來。
“陛下,這都是小事,您從京都周圍調一萬駐軍與我一同南下便可。”
“臨時征召的兵,将軍用的順手嗎?”六殿下出聲。
“六殿下這是在質疑我領兵用兵的能力嗎?為将者,盡快熟悉手下的兵,是必修的功課。本将軍帶兵十多年了,難道換一批人就不會打仗了嘛?”沈辭沉聲道。這孩子突然出來阻止,他心裏有些不安。
“将軍也說了,需要熟悉。可洪水不等人啊,将軍要熟悉多久?十日,半月?南下這一路夠将軍訓練好這些兵将嗎?”六殿下倒是不急,詢問的語氣,客客氣氣的噎死大将軍。
“所以啊,陛下,大将軍不适合。”
皇帝皺眉,“那嶼兒心中可有人選。”
“回父皇,有的。”趙嶼拱手,認認真真,“兒臣請命。”
“什麽?”皇帝睜大眼睛,不贊同的道,“別鬧,退下。”
“父皇請聽兒臣一言,”趙嶼能感覺到左側來自那人刀子一般的視線,心想着這次大概要把将軍氣的不輕,但還是堅定的說下去,“父皇,兒臣手下有親兵三萬,這幾年一直認真訓練着,平時沒有機會上戰場歷練,這次正是好機會啊。”
“呵,六殿下是把赈災當練兵了?”沈辭平複着怒氣,涼涼開口,“那般混亂的場面,你和你的兵見過嗎,拿江南當你的練兵場了?”
“大将軍息怒啊。我沒見過洪水,大将軍不也沒見過嗎。術業有專攻,治水有工部的人負責,我們的人去了不就是讓挖哪挖哪,讓堵哪堵哪嗎,這樣的話誰的兵去不一樣,難道北川的兵挖坑的技術就比我的親兵好?”六殿下也不去看将軍,說的話卻不怎麽好聽,更顯得不屑。
事實上,趙嶼是不敢去看沈辭……
“六殿下以為去赈災就是挖坑嗎?”大将軍已經忍不住怒意。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只是,在赈災這件事上,将軍的北川軍和我的親兵一樣,誰也沒有經驗,誰去都一樣。”趙嶼拱手道,“父皇,兒臣是閑職,手下的親兵也是閑人,不像大将軍的北川軍還肩負着護衛一方的職責。況且,兒臣是皇子,代陛下南下赈災平亂,既可見朝廷對江南的重視,又不會讓江南子民覺得陛下派兵是來鎮壓他們的,在身份上,兒臣也比大将軍合适。”
皇帝端坐龍椅,輕輕敲擊着桌案。
“除了大将軍和六殿下,諸位愛卿,可還有人願意前往啊?”皇帝沉吟着,問了一句。
排在前面的大臣紛紛低頭想着借口,倒是有幾位末位的年輕朝臣大着膽子上前請命,奈何地位不夠,皇帝擺擺手讓他們退下。
“很好,這便是我大烨的朝堂,便是朕的肱骨之臣啊!”皇帝敲着桌子,終于下了決心。
“傳旨,六皇子趙嶼帥親兵兩萬并京都駐軍三萬,代天子南下,赈災。”
陛下這道旨意一出,在場人心裏都是一驚。
京都駐軍是守衛皇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自古都是由天子掌權,誰也動不得。誰能想到皇帝這次居然調了三萬京都駐軍給六殿下。
“陛下不可啊,京都駐軍調走,皇城安危誰來負責?”
“朕自有打算。六殿下親兵一萬,并北川軍兩萬,暫代京都駐軍職責,至六殿下赈災歸來。”
這旨意讓人又是一陣心驚。
皇帝這是将自己的人給了六殿下,又把自己的安危放在了六殿下和北川軍手上。這實在是莫大的榮寵和全心的信賴,又是一個信號。
大烨空懸多年的太子之位,似乎要有主了。
衆臣心裏各有打算,其餘幾個皇子臉上都不太好看。
一片靜寂裏,六殿下悠悠然然跪下接旨,就像是沒有聽出皇帝陛下背後的深意一般,平靜道,“兒臣領旨,望不辱聖命。”
散朝後,皇帝留趙嶼禦書房單獨見駕。沈辭走在群臣最後,臨走前回頭看了趙嶼一眼,目光簡直要噴出火來。
趙嶼心裏一跳,下意識追了幾步想和他說話,大将軍狠狠的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啧,看來是真氣着了,哄不好那種……趙嶼悲傷的想着。
林引今日沒有随着上朝,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是看見将軍沉着一張臉出來,渾身散發的氣息都是別惹我。
林引不敢說話,送将軍回府。
沈辭換了衣裳,給林引布置了一堆差事,然後又出了門,只丢給下面人一句,“別跟着我。”
大将軍翻牆進了六皇子府。
六殿**邊的人哪有不認識大将軍的,立刻引着将軍到書房等,見大将軍神色不對,連忙端茶送水備點心,伺候的小心翼翼。
“都滾出去,別在這轉悠。”沈辭看的心煩。六殿下出宮建府,府裏的人一半是一直跟着他的心腹,一半就是從沈辭這裏挑的。因此沈辭對他們一點也不客氣,六皇子府的人基本将沈辭當成半個主子。
主子不高興了,手底下人趕緊躲得遠遠的。
等人散了,沈辭才捂着胸口低低咳嗽起來。
真是孩子大了翅膀**主意多了,什麽都敢幹,不知天高地厚,那麽危險的地方也敢去,那麽危險的事也搶着做。他真以為赈災就是去挖坑嗎?他是不是腦子裏有坑。
沈辭越想就越氣,朝上已經被他這突然的舉動氣的心口疼,回來吃了藥也不見好轉,這會兒更是變本加厲。
皇帝也是缺心眼,這般安排豈不是擺明了告訴天下人六殿下是他看上的太子,赈災回來就要入主東宮。趙嶼那幾個兄弟,還能叫他平安回來嗎?
氣惱加上憂慮,沈辭心口絞痛的愈加厲害,他坐不住,身上難受的只想躺着,可這書房裏也沒個地方。沈辭撐着身子,擰着眉頭,将桌上的茶杯點心都拂下去,而後慢慢俯身趴在桌案上,壓着胸口沉悶的喘息。
他覺得胸前堵着一口血,可卻怎麽也咳不出來,頂的他難受至極,不上不下,毫無辦法。
沈辭煩躁的捶着心口,他病的厲害,也沒什麽力氣,但受過重創的心脈也經不起這一點力道,終于如願咳出血來,這才稍微緩過口氣。
大将軍疲憊至極,皺眉看着落在桌案上的那口血,心想着便不擦了,叫那混賬回來看看,看他後不後悔。
想是這麽想的,可大将軍趴在桌上昏睡了小半個時辰,醒來發現趙嶼還沒有回來。他覺得自己這樣也沒意思,想走,身上卻軟的沒有一點力氣,完全起不來。
沈辭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又合上眼睛。過一陣卻又睜開,從懷裏摸出帕子,将自己咳在桌邊的那口血擦幹淨,再将沾血的帕子收好。
既然木已成舟,趙嶼這兩日便要南下,這麽個諸事繁雜的關頭,還是別再為他這身子擔心了。
孩子長大了,管不了,但好歹別成為他的累贅啊。
沈辭有些難過的想着,合上眼睛,再次不支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