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城下骨-20

疫情在平江城蔓延。封城第十二日,已有超過六成百姓染病,死者萬餘人。城中的醫者依舊找不到根除疫情的藥,只能做到壓制病情,最終還是要靠病人自己熬過去。

“這疫病真是可怕,發病者高熱、咳嗽、嘔吐、腹瀉、暈厥等等症狀都可能出現,而且傳播極快,基本上只要接觸到感染者便都會染上。”沈辭這日閑暇,和随軍的軍醫聊起這病症,軍醫好一番感嘆,“幸好六殿下果斷,及時封城,沒讓這疫病蔓延開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沈辭摩挲着藥碗,垂目不語。

南下前,聖上親筆密诏,令他封平江城,由北川軍接管,不得放一人出城,除了六殿下。

陛下到底割舍不下這個孩子,要沈辭将他秘密接出來,送到某地安置妥帖,等疫情過去再讓六殿下回京都。

然而沈辭奉命而來,六殿下卻已經将他自己封進了平江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沈辭那天城樓下看着他,心內幾番掙紮,終于沒有開口提讓他出城的事兒。

三年前執意進京的孩子,三年後果斷封城的六殿下,他們是一樣的。他們心有抱負,志存高遠,三年京都的榮華酒肉沒有洗去六殿下年少的志向,六殿下一腔熱血,不應該由他沈辭來澆涼。

沈辭所能做的,只有壓抑着刻骨的擔憂和無力感,祈求神靈讓六殿下平安。

但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似乎是沒有用的。

封城第十七日,沈辭收到林引傳書,六殿下染病。

那時已經是深夜,沈辭剛剛喝了藥準備歇下,看到這消息後愣了半響,而後披衣起身,縱馬奔至城門下。

城樓上值夜守門的駐軍抱着長槍昏昏欲睡,忽然聽到底下有人大喊讓他們開門,低頭仔細辨認,才發現那竟是大将軍。

大将軍未着铠甲,就那麽一身單薄的輕袍,甚至都未束發。這披頭散發的模樣吓了守城的士兵一跳,心想着這是怎麽了,敵軍攻城了?

“沈将軍有何事?六殿下令,不得私開城門啊。”

“本将軍有要緊事,開門!”大将軍衣着單薄發絲散亂,但氣勢十足。守門的士兵被唬住,正要讓人開門,卻被高階的長官攔住。

“對不住啊大将軍,六殿下早些時候特意下了令,無論如何不能開門。将軍有什麽事,我等可以轉告六殿下。”

早些時候,特意下令。怕是六殿下得知自己染病,擔心控制不住城中局勢,先下死命令封住城門。

沈辭緊咬牙關,沉聲道,“給本将軍開門!”

樓上的士兵很為難,“将軍,真的不能開啊。”

沈辭心裏一陣陣的發疼發緊,難以自抑的驚惶無措。眼前城門緊閉吊橋高懸,他過不了護城河也破不開城門,見不着他的小徒弟。

城樓上的人還在詢問将軍有何要事,但沈辭再未出聲。大将軍定定的望着那座吊橋,呆立半響,而後翻身下馬,沖到護城河邊,未有半分遲疑,縱身跳了下去。

“将軍!”許衛縱馬追來,正看到将軍跳河,吓得魂飛魄散。

正是汛期,護城河水位高漲,水勢迅猛。沈辭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裏掙紮,用盡了全力才能不被沖走,艱難的試圖跨過這條護城河,游到城牆根下頭。

然而大将軍常年在北方,水性實在不算好,一連嗆了好幾口水,沒一會兒就脫了力,眼前昏花一片。

被冰冷的河水淹沒時,沈辭才想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啊,六殿下還沒死呢,他在這尋死覓活的幹什麽呢。若是六殿下真的不成了,平江城還指着他這個大将軍控制局勢,他這麽腦子一熱沖進去,有什麽用呢。就他這個身子骨,八成也是要染病的,病了也八成是好不了的。他跟着六殿下一起死了,平江城可怎麽辦呢。

大将軍後悔了,但沒什麽力氣掙紮。好在許衛是南方人,水性好,一猛子紮進去将渾身無力瞎撲騰的大将軍撈了出來,拖上岸。

“将軍啊,您有什麽想不開的,怎麽還跳河呢!”虧得許衛在那樣的關頭還記着脫了自己外衫再跳河,這會兒撿起幹爽的外衫,将凍得發抖的大将軍裹了起來,心有餘悸,“要是您有什麽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麽跟我家殿下交代啊。”

沈辭臉色青白,身子是木的,心想着還交代什麽,你家殿下說不定就死在城裏了。

“哎呀将軍沒事吧!這,這怎麽是好,将軍到底有何要緊事,竟是非要進城。容小的去通報六殿下,将軍稍安勿躁啊!”樓上的士兵們也吓壞了。早就聽說六殿下和大将軍不對付,要是大将軍真的因為六殿下執意不開城門而跳河被沖走或者淹死了,天下人不得把這筆帳記在六殿下頭上啊。

“告訴他們不必了,我沒什麽事兒。”沈辭跪坐在地上,冷的發抖,勉強擠出話來,聲音低弱極了,“問問城中,情況如何。”

許衛扶着他,連忙照做。

“城中挺好的啊,百姓們前面幾天鬧夠了,最近都沒什麽人闖城門了。大将軍送來的物資也夠用的,局勢安穩多了。”

“那六殿下呢,殿下怎麽樣?”

“殿下也挺好的啊,白天還在城中四處巡查。沈将軍,出什麽事了?”

“将軍是要進城去找殿下嗎?”許衛終于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忍不住失笑,“林哥送來的字條将軍沒看完吧,那上面寫了,殿下僅有發熱一種症狀,且不算嚴重,昨日發病,今晨還能正常巡視,城中一切都好,讓将軍不要記挂。”

沈辭一愣,“是嗎,那上面,寫了這麽多?”

他似乎只看到了第一句,心便亂了。腦子裏想的全是,若六殿下真有什麽,便是他親手害的。

有那麽一刻,沈辭不敢否認,自己是想沖進城中,将他帶出來的。

大将軍自然知道這種想法是錯誤而危險的,他們身上背負着大烨萬萬百姓,身居高位,更該遵守規則,不能以權謀私,畢竟這個先例一開,平江城就封不住了。

“是本将軍魔怔了。”沈辭撐着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上馬,有些恍惚的朝許衛笑一笑,“可別和你家殿下說,他要笑話我的。”

許衛心想,這麽大的事他可不敢瞞着殿下,回去就寫小紙條。

這個關節上,沈辭不敢病倒,回到帳子裏認認真真的泡澡沐浴,喝了許多種藥,蒙着被子睡了一覺,期待着自己不要發熱,免得耽誤事兒。

效果倒是有一些,轉日起來,雖然頭疼胸悶,但沒有發熱,尚能正常處理公務。

一連數日,城中都是風平浪靜,六殿下大概是身體底子好,症狀一直不算重。夜裏高熱,白天卻能退下不少,每日都能撐着在城裏巡視一圈,穩定民心。

沈辭很想進去看看他,但知道自己身在其位,進城不是明智之舉。況且近來平江封城的消息傳遍了大烨,許多人從各地趕來,要進城将他們的親友接出來。平川軍每日都要嚴陣以待,避免被這些人闖過防線,接近平江城。

不能親自進去看望,沈辭總覺得心裏有愧,就讓林引寄了趙嶼的藥方來,每日自己看着火爐,親自煎上一碗藥,送到城樓下頭。

來接藥的是林引,會和沈辭說起趙嶼的情形。

“夜裏還是高熱,白日好一些,能起得來,坐在馬上巡城一圈,兩三個時辰沒什麽問題,再多就撐不住了。城裏的事務都是幾個副手處理,殿下就每日撐着擺樣子。”

站在十步之外的沈辭點頭,神色難辨。

“殿下夜裏高熱昏沉的時候,一直喊您。”林引道,“一會兒喊先生,一會兒是沈辭,有時候也喊将軍、遠溯。但反反複複都是您。”

沈辭心裏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酸酸麻麻的疼,他有點站不住,伸手想扶着什麽,但四野空曠,什麽都沒有,如同他的一顆心,沒着沒落。

林引下意識的就要奔過去扶着,卻記起自己是從疫區來的,不能靠近主子,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家将軍半跪在地,擡手按住了胸口。

林引也跟着跪下來,“将軍,您得保重自己啊。殿下這麽在意您,要是您有什麽事,殿下怕是也活不了啊。”

沈辭半握拳頂着心口,緩了片刻才回道,“不至于,少瞎說。”

“怎麽不至于!殿下知道您跳河那事兒,驚得夜裏又燒的更熱了幾分呢!”林引見他不信,急忙道。

沈辭垂目淺笑,知道林引八成是在瞎說,哪有那麽立竿見影的。但他也沒糾纏這個,點頭道,“是我沒分寸了。我照顧的好自己,你們看好殿下。”

将軍雖然不着調,但一直是非分明知錯就改,他态度這樣良好,林引也就不好多說些什麽。

恰巧手下來報,說又有一撥人意圖突破北川軍的包圍闖入平江城,沈辭便再不多說,撐着地起來,翻身上馬。

這一撥暴動的百姓人數不少,是近期聚集在一起的,他們都有親人在城內生死不明,便自覺的湊在了一起,幾個強壯有力的帶領着,揮舞着菜刀鋤頭,硬是要闖進去。

北川軍奉将軍令,不得傷平民,只能以肉身抵擋。紅了眼睛的百姓人鬼不分,将北川軍當成了仇人。

沈辭趕到的時候,好些士兵身上都見了傷,但仍是守着軍令,沒有一個人拿起腰間的劍手邊的刀。

他們都記着,自己的刀劍不能沾大烨子民的血。

哪怕大烨子民要他們的命。

沈辭愛大烨子民,也愛自己的兵,見此情形眼睛都紅了,大将軍縱馬而來,彎弓搭箭,百步之外一箭精準的穿透為首一名男子的肩頭衣衫,将他連衣服帶人定在了身後樹幹。

男子吓得面如死灰哀嚎不知,大喊着,“将軍殺人了啊!”

沈辭翻身下馬,衣衫翩飛,幾步到了那男子面前,擡手便是一個耳光,打得男子再哭喊不出。

“男子漢大丈夫,嚎什麽,我傷到你了嘛?”沈辭冷聲道。

衆人細看才發現這一箭居然沒碰着半點肌膚,百步之外如此精準,着實令人驚訝。

更讓人驚訝的是,堂堂大将軍,怎麽說打人就打人……而且打人專打臉,還是抽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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