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
城下骨-21
大将軍剛剛太生氣，這一下力度用的大了，這會兒微微蹙眉，握住右手手腕，忍過腕骨一陣刺痛。
“将，将軍打人！将軍打我們老百姓！”男子緩過來，繼續哼唧。
“你該打！不分好歹，不辨是非，不明輕重，難道不該打？”沈辭聲音發沉，目光冷厲，“疫情嚴重，六殿下當機立斷，方阻止疫情蔓延出平江城，不然這整個江南乃至大烨這會兒都沒一個能幸免，你們進城接人出來，是要把疫病帶回你們家，讓你們全家人、全鄉人都同甘共苦？”
有人不甘願的辯解，“我們只想把親人救出來，有什麽錯！他們在城裏，沒人管沒人問，你們是要困死他們啊！”
“你瞎嗎？”沈辭一眼掃過去，半點不給面子，“你看不見我北川軍每日籌措糧草藥物各類物資送進城？看不見每日辰時城門大開平江駐軍出來搬運？看不見日日有醫者進城？”
那人臉一紅，噤聲。
“那，那他們在城裏，真的能吃飽有人給治病嗎？”人群裏有個年紀大的婦人紅着眼睛，“我聽說，他們都沒糧食吃，也沒藥喝，沒人管，只能等死，死了之後就聚在一堆燒掉……”
沈辭嘆一口氣，緩和嗓音，“大娘，您這是哪聽來的？眼下糧食藥材的确緊張，但也是能讓城裏人每日吃上兩餐的。疫病兇惡，每日死亡的百姓确有不少，但痊愈的也有，我們都盡量将死者辨明身份。每日運往城中的物資數額和死亡訃告我們都有公示，大家可以去圍欄外看。”
“當，當真嗎？”大娘問，仍是不大放心，“将軍啊，我老婆子就那麽一個姑娘，嫁進了平江城，還懷着孩子呢，我本是要來照顧她的，沒想到城就封了……将軍啊你能不能行行好，讓我進城去。生死有命，好歹讓我和我閨女死在一起啊！”老大娘說着便撲上來，拉住沈辭的衣袍跪倒在地，哀哀求他放她進去。
沈辭被拉的一個踉跄，穩住身子時周圍已經跪倒了一片，各個哭天搶地的，聽的沈辭心亂如麻。
“夠了。”大将軍沉聲一喝，威吓三軍的氣勢出來，在場人紛紛不敢大聲哭鬧，只有人忍不住的小聲啜泣。
“你們是真不懂事還是純粹搗亂？城中三十萬人要吃要喝要藥材，各類物資已經供應不上，你們還要進去多一張嘴吃飯嗎？本将軍去哪找那麽多糧食喂你們！”沈辭字字冷厲，“你們圍在這裏有什麽用，闖進了城去，帶走了你們的親友，就能救他嗎？全天下願意為疫情出力的醫者都在城裏了，你們要帶那些染病的人去哪找大夫？外面的大夫會不會對他們避而不及，帶出去還不是一個死？”
沈辭動了氣，心髒有些悶痛，他深深吸了口氣，穩下聲音，“你們一個個的有手有腳，不如出去募集物資、找藥材，你們送來的東西，哪怕少，可保不齊就能救你們的親友一命！”
“那，那我們送來的東西，能就指定交給我們的親友嗎？”有人瑟瑟的問。
“不能。”沈辭視線橫掃，沉聲道，“人手不夠，無法定向轉交。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些什麽，可眼下平江城乃是一體，若人人都不願出力，遲早所有人都是個死。若人人都肯出力，沒準大家都能一起活。”
在場的人紛紛沉默，道理都懂，可做起來又是另一番景象。
沈辭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俯身将那大娘攙扶起來，大将軍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柔和了嗓音，輕聲道，“大娘，我知道您的苦處，也明白您的感受。我也有親人在城中，若是可以，我也想進城去，與他死在一起。”
衆人紛紛擡頭，望向這位将軍。
沈辭擡眸，目光坦然的迎上這些或質疑、或驚訝、或同情的目光。
“可我沒有去。我沈辭，也不會讓任何人去。”大将軍橫劍在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挺起脊梁，将平江城抗在了肩上，開口聲音卻是平靜輕緩，“諸位，散了吧。”
許是被将軍震懾，又或許是聽了将軍的話，也可能是想着連大将軍的親人都在裏頭出不來，自己又能有什麽法子進去。總之，人群懷着各式各樣的心思消散了。
甚至有百姓不知道從哪裏募得了糧食，跑來送給北川軍，讓他們一并帶進城裏。
“是不多，但說不準就能讓我兄弟多分一口呢。”
“就算不給百姓，給大夫吃也行啊，大夫吃飽了，能救更多人。”
“再不然，你們當兵的吃也行。我這幾天看着，你們也是只吃大餅子和稀粥，粥裏都沒什麽米……”
百姓們也都還是善良的，不再執着于進城後，很士兵們也就不是仇人了。
沈辭讓人收了東西，拿專門的本子登記好每人貢獻了多少，以及他們城內家屬的姓名。
“物資仍要平均分配，但捐了東西的人，我會盡量讓城內駐軍找到你們的家屬，告訴他們一聲你們在城外等他們。”
沈辭看着那一袋袋糧食，到底心軟，許了一句。
“這就夠了，就夠了！”百姓們激動極了。
亂世災情之下，希望比什麽都可貴。
于是，平江駐軍們得了新任務。
分發食物的時候，駐軍們會大聲念一份名單，上面有捐贈食物者的姓名。城中的百姓聽了，就知道家人親友來尋他們了，可以來找駐軍登記，駐軍會将這單子轉交北川軍，在栅欄外張貼。外頭的人也就知道自己的親人還活着。
這樣便是以最簡單省力的方式互通消息，還能順便募集一些物資，積少成多，也是不小的數額。
大将軍兵不血刃化解危機，還順帶着做了這麽一樁好事，城內外的百姓都稱贊他活菩薩，比就知道封城的六殿下好多了。
等趙嶼終于緩過口氣，稍微好轉，聽了屬下這禀報，簡直哭笑不得。
自己不過是病了一場，就被大将軍搶走了風頭。
但轉念一想，趙嶼又無腦傾慕起來，不愧是先生呢！
六殿**體底子好，這麽燒了幾天，就慢慢好轉，算是恢複的快的了。等林引傳訊說殿下有胃口可以吃東西了，沈辭才松了口氣。他托人拿着這些日子他省下來的口糧，去隔壁幾個鎮子上換了精細的米面、肉和蔬菜，回來悄悄的在軍營裏給趙嶼加餐，每日和藥一起送進去。
那天沈辭送藥時，是六殿下自己來的。
沈辭遠遠看到他等在那裏，心都亂了，差一點過了距離跑到他身邊去。
“先生！”趙嶼忙後退與之保持距離，“我還沒好，離我遠點，別過了病氣給你。”
沈辭也覺得自己失态，連忙站住，認真盯着他看了一陣，見他雖然面上仍有病色，但看着還算有精神，人也沒見多消瘦，和尋常染病後痊愈面黃肌瘦的人不一樣。他心放下來，皺眉道，“還沒好怎麽就跑出來？”
自然是想見你啊。趙嶼心道。
他之前病着，每天也就那麽幾個時辰的清醒，都用來裝模作樣的尋街了，這兩天終于好轉，才有空看許衛給自己傳的信，這才知道大将軍得知自己染病居然跳護城河。他想着就覺得後怕，沈辭這個水性，也就比旱鴨子好那麽一點有限。
先生在乎他，趙嶼知道。自己這一病，沈辭定是牽腸挂肚，趙嶼不敢不來見他。
何況這些日子自己喝的藥吃的東西，都是沈辭送來的。這樣柔軟細致的呵護關照，讓趙嶼心都化成了水，迫不及待的想來見他。
好像看他一眼，就能百病全消，長生不老。
“愣着幹什麽，燒傻了？”趙嶼出神的功夫，沈辭已經原地放下食盒，退後十步。
趙嶼連忙走上去，打開食盒。
今日的晚餐是小米粥，炒豆腐，居然還有一尾清蒸魚。魚不大，但眼下實在難得。
糧食緊張，城內的居民每日都是窩窩頭鹹菜米湯，加上玉米紅薯等粗糧。城外的北川軍比居民還艱苦一點，日日大餅子就稀米湯，偶爾能挖些野菜調劑。可沈辭每日送來的，都盡量是柔軟好消化的米面，還時常有菜和肉類。
“先生，你這是哪來的糧食？”趙嶼皺着眉，低聲問他。
“換的。”沈辭淡淡道，“六殿下放心，是我省下來的口糧份例，讓許衛拿去遠些的鎮子換的。我沒克扣皇糧，也沒貪污募集的物資。你安心吃。”
趙嶼聽了心裏發沉，“你這是多少天攢下來的啊……”
“也不光是我，你那個小侍衛也是個實誠人，我讓他去換，他就暗地裏拿他自己的份額貼補了不少，不然哪能換來這樣多。”沈辭道。
“當真嗎？”趙嶼不信。
沈辭這個将軍啊，一直都窮，可就算再窮，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兵餓肚子。哪怕只剩下一個饅頭，他也都得給自己手底下的人分了。趙嶼想，就算許衛真把他自己的份換了，沈辭也是會再用他剩下來的補給他。
“我年紀大了，本就吃的少。”沈辭也不跟他掰扯，輕飄飄的道，“尋常士兵一日三個餅子，我哪吃的了。多了也是浪費。你好歹是我撿來的孩子，跟着我長大的，先生再不濟，也不能讓你吃不好啊。”
趙嶼眼睛發酸，悶聲道，“我都是殿下了，不用你養着了。”
“喲怎麽着，當了殿下，奔了高枝，就瞧不上我這點東西了？”沈辭挑眉。
趙嶼心裏悶悶的疼，“瞧不上，不惜的你這口，以後別換了。”
沈辭聞言作出一副落寞的模樣，誇張的擡手捂住胸口，悲痛道，“阿遙這就瞧不上先生的粗茶淡飯了，先生好傷心啊。”
趙嶼無語，明知道他這是故意的，卻還是看不得，忙道，“沒有，你別傷心，我沒看不上，我……我喜歡吃，你給什麽，我都喜歡吃。”
這傻乎乎的孩子啊。
沈辭心裏想笑，可胸口實在發疼，他今天一早起來就渾身不舒服，這會兒也有點撐不住，索性就在地上坐下來，輕輕揉着心口，故作悲傷的道，“你就是瞧不上我，瞧不上北川，我給你什麽你都嫌棄，我做的你也不愛吃。”
“沒有，哪有啊。先生給什麽我都喜歡。”趙嶼看他這撒潑耍賴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有幾分心疼。他想着，沈辭總這麽說，莫不是真覺得當年自己是瞧不上他和北川才走的？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在趙嶼心裏，沈辭和北川都是世上最好的，不容人玷污。
他不知道如何辯解，索性也坐下來，打開食盒，就這麽幕天席地的吃起晚餐來。
沈辭看的一怔，“你這是做什麽？”
“吃給你看啊，讓你看看我喜不喜歡。”六殿下塞了一大口豆腐，鼓着腮幫子看他。
沈辭忍不住笑起來，嘆口氣罵他，“傻。”
大将軍這副風姿，夜幕中展眉一笑，實在太動人。
六殿下眼睛都看直了，一不小心噎了一下，咳嗽起來。
“慢點吃，這麽大人了，飯都不會吃。”沈辭皺眉數落他，也沒法過去給他拍拍，就看着他咳得面紅耳赤，喝了好幾口粥。
“吃點魚。知道你愛吃紅燒的，但還病着呢，吃點清淡的好。”沈辭道。
“這是你多少天的口糧啊。”趙嶼看着那只小魚，舍不得碰。
沈辭又笑，“那你不吃，它也沒法活過來再換成我的口糧了。”
趙嶼咬着嘴唇，越看越舍不得。
沈辭今兒穿着铠甲，是将軍的裝扮，趙嶼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又餓瘦了。他不敢碰那條魚，總覺得是在食将軍的肉。
“吃吧，吃了就快點好起來。”沈辭聲音很輕，但難得正經，“殿下，你不僅是我的小徒弟，還是大烨的六殿下，是領了聖旨來赈災的。平江城和江南都還等着你，快些好起來吧。”
趙嶼擡頭，遙遙看見将軍眼睛裏的希冀和期許，他心裏一動，像是被人交付重托般的，帶着一腔熱血和使命感，認真吃起魚來。
沈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托腮，安靜看六殿下吃魚，心想着，孩子真好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