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8
城下骨-28
沈辭剛剛知道了太多事,心情複雜,想起前路更是覺得遍布荊棘。他一顆心本是七上八下,直到被六殿下用還帶着他體溫的鬥篷裹起來抱在了懷裏。
沈辭的頭靠在六殿下堅實的肩膀,聽着六殿下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六殿下溫熱的體溫,一顆心慢慢的就靜了下來,甚至還有點想睡。
他覺得自己一生雖注定艱苦瓢潑刀尖上行走,卻在此時此地大雨中的六殿下懷裏找到了安穩的歸處。
沈辭難以描述心裏的情緒,只是忍不住悄悄掀開了帽子一角,透過縫隙看六殿下的下巴。
還有下巴上流淌的雨水。
這傻孩子,自己不知道再披個雨披嗎。
可就是他這幅傻樣子,讓沈辭心裏莫名的又寧靜了一些。
未來要面對什麽可怕的事情,此時都不重要。身邊有個肯為你淋雨的人,此生不枉。
“殿下。”沈辭忍不住心內蔓延滋長的情緒,輕聲喚他,想着也許風雨聲大,趙嶼也聽不見他這一點聲音了。
可趙嶼一直留心着懷裏的人,一點點動靜也瞞不過他。
“先生,怎麽了?”趙嶼生怕他中途更難受了,忙問。
“你慢些走。”沈辭聲音很輕,顯得十分沒有力氣。
“怎麽了,是不是颠的慌?還是身上哪不好受了?”趙嶼連忙停下來,“心口還疼嗎,還得好一段路呢,我應該叫個車的。”
“不難受,也不疼。”沈辭将手伸出來,安撫似的在趙嶼肩膀輕輕拍了拍,“只是想你走慢一點,久一點……”
趙嶼一愣,“先生把手收回去,別淋着……好,你說走慢點,咱們就走慢點。”
趙嶼兩手抱着他,便低下頭,用嘴咬着鬥篷邊緣,往下拉了拉,遮住吹開的縫隙,将沈辭攏的嚴實一些。
“先生,你不想回去,咱們就在外頭多待一會兒。鬥篷要擋好,你淋不了雨。”
孩子真好,又細致又溫柔,還肯陪着先生發瘋。
沈辭這會兒已經幾乎忘了什麽白厄什麽山河,只想窩在趙嶼懷裏,在這風雨聲裏求一方安穩,覺得死了也值了。
“累了就歇會兒,我慢慢走。”趙嶼輕聲道,“你想走多久都行,想做什麽都行。”
沈辭将臉埋在趙嶼肩頭,心幾乎要化了。
他合上眼睛,很快就昏昏的睡着了。
過了不知多久,沈辭慢慢醒過來,胸口有些悶,頭也疼,感覺到還是被人抱着,他迷迷糊糊的喚一聲,“殿下?”
“醒了啊。”趙嶼聲音就在頭頂,伴着風雨聲一起,“這麽快就醒了,還是難受嗎?”
“沒有,你怎麽老覺得我哪都難受。”沈辭在趙嶼懷裏動了動,“我好着呢。還沒到嗎,殿下是走的有多慢。”
“不是你讓我走慢一點嗎。”趙嶼覺得好笑,輕聲哄着,“那你稍微掀開帽子看看,看看咱們在哪。”
沈辭便稍微掀開帽子,透過縫隙和細密的雨幕,看見自己身在城樓。
“帶我來這幹什麽?”沈辭問。
“帶你來看看你的北川軍。”趙嶼身型一躍而起,穩穩站在城牆邊緣,指着遠處的營帳,讓沈辭看。
那裏炊煙袅袅,正是用餐時候。
“他們都好好的。”趙嶼得瑟的說,“我給你把他們養的好好的,最近糧食也足了,他們都吃得飽穿的暖。你別擔心。”
這孩子敢情是邀功請賞來了呢。
沈辭忍不住笑着咳了兩聲,“好,謝謝殿下了。”
“你別擔心他們,想看了就跟我說,我随時帶你來看。”趙嶼聲音發悶,“大夫說你不能多思多慮,得好好養着。遠溯,你想要什麽都跟我說,我盡力幫你,可以嗎。”
沈辭擡目望他,六殿下已經濕透了,他站在大雨裏,給他看北川軍,說他想要什麽,他都盡力。
沈辭心裏酸酸麻麻的疼,又酥酥軟軟的欣喜。
他其實想要的不多,卻也不少。四境安穩,百姓安居,他的殿下君臨天下,畢生所求都能圓滿。
如果他的殿下手握江山之後,還願意這樣抱着可能已經病的起不來的他站在城樓上看一眼北川軍,看一眼大将軍扛了多年的山河天下。
那麽,沈辭想,他就死而無憾了。
“殿下。”沈辭依在趙嶼懷裏,聲音清淺,卻帶着莫名的力量,“多事之秋,風急雨大,前路多阻礙。幸好——”
我們彼此相攜,定能在亂世中踏出生路。
渾身濕透的六殿下抱着一坨黑乎乎的東西跑回來時,林引已經都快要急瘋了。他不過是去煎一碗藥,他家不老實的将軍就跑了,四下都找不着。
“殿下,怎麽淋成這樣,見着我家将軍了嗎?”林引撐着傘過去給趙嶼擋一擋,追着問。
“他見着了。”那坨黑色的物體居然能出聲,一只蒼白的手伸出來,拉開帽子一角,露出大将軍一雙帶着笑意的好看眼睛,“阿林,你家将軍好着呢。”
“将軍?您這是哪去了,淋着沒有啊。”林引跟着他們屁股後面進了屋子。
六殿下落湯雞一樣,可大将軍卻一根毛都沒有濕,氣色是差了不少,但精神好着呢。林引心想,真作孽啊,好好的折騰人家殿下幹什麽。
“去燒熱水。”趙嶼将沈辭放在床上,脫下他的鬥篷,順勢握了握沈辭的手,回頭吩咐林引,“将軍得洗個熱水澡,怕是吹着了。”
林引一聽立馬出去,他家将軍身子剛好一點,可不能着涼。
這邊趙嶼顧不上自己,先給沈辭倒了熱茶,又拉起被子将他裹着,低聲問他冷不冷。
六殿下漆黑的眸子裏全都是自己。
沈辭抿唇笑着,低頭喝了口熱茶,驅散了些胸口的寒氣,才能開口說話,“不冷,一點都沒有濕。你這鬥篷很不錯,擋風又防水,什麽料子?”
“那就好。你喜歡的話我多做幾條給你。”趙嶼渾身濕着,不敢湊得太近,站在床邊看着他,“燒好水,洗個熱水澡,再喝碗姜湯,然後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我們醒來再說。”
沈辭神色一暗,但還是點頭,乖的簡直不像他。
林引很快就燒好了熱水放在隔壁,然後在沈辭的指示下扒了趙嶼的外衣,将他退去隔壁沐浴。
“讓你家将軍先洗……”六殿下掙紮着。
“我又沒淋雨,洗什麽澡。”沈辭縮在被子裏頭,捧着熱茶看着,“而且有些累了,想歇着。殿下快去吧,不然水就白燒了。”
趙嶼見他滿臉倦色,大概是真的沒力氣不想動,也不敢勉強,自己去隔壁梳洗。
這邊沈辭喝了半碗熱茶,縮在被子裏緩了一陣子,還是覺得渾身發冷,心肺間像是墜了一塊冰。他渾身不舒服,腦子裏也亂七八糟的,困倦但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
趙嶼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幹燥的衣裳,頭發随意的擦了擦,還挂着水珠呢就迫不及待的回來看沈辭,想着将軍怎麽也該睡着了,自己坐在床邊好好看看,之前聽下面人禀報,說醫館裏有個瘋子,沖上去咬了大将軍。
剛才沈辭情緒不太對,趙嶼也就沒顧上問。
一推門,卻看見沈辭坐在桌邊,手邊放着條幹毛巾。大将軍笑盈盈的望着他,一副我就知道你沒擦幹頭發的模樣。他朝趙嶼招招手,溫聲道,“過來。”
趙嶼受不了沈辭笑。他唇角一彎,趙嶼心就酥了,身子就麻了。
他有些恍惚的走過去,在沈辭身邊蹲下來,仰頭望他。
沈辭就又笑了,“傻孩子。”
大将軍拖了一個凳子放在自己對面,示意趙嶼,“坐。”
趙嶼應一聲,面對着沈辭坐下來。
沈辭笑的更歡快,無奈道,“轉過去。”
趙嶼這才明白将軍的意思,忙道,“我自己擦,你歇着吧。”
“轉過去。”沈辭拿起幹毛巾,催促。
趙嶼不敢不從,乖乖轉身,背對沈辭坐好,任由大将軍給他擦頭發。
“低點,夠不着了。”沈辭忽然道。
三年沒見着,孩子都長這麽高了,坐在沈辭面前像一座山,沈辭想給他擦頭發,都夠不着發頂。
沈辭擦着擦着,心思就到了別處。
當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小孩長大了,能扛起來大烨嗎?等有一天自己病的拿不動槍上不了馬,能躲在他身後嗎?
想起未來的事兒,大将軍就覺得好累,他捂着胸口喘口氣,覺得頭暈胸痛,一時間疲憊加上受涼連着憂慮,有些支撐不住,傾身将額頭抵在趙嶼後背。
“先生?”趙嶼一驚,“你怎麽了?不舒服?”
“別動。”沈辭握住趙嶼肩膀,不讓他轉身。少年人的肩背結實有力,剛剛沐浴過後,身上有皂角的味道,他體溫高,像個小火爐,靠近了就暖和了。沈辭趴在他背上,輕聲道,“別動,借先生靠一會兒。一會兒就行……”
沈辭知道自己的性子其實不是個多堅韌的人。他自小傷春悲秋,誰也不覺得他能當個将軍。
但沈家子嗣單薄,朝中将星凋零,他不得已被推倒了這個将軍的位置,就只能挺起身板來撐下去。
一十四年了,半生都過去了。沙場上刀光劍影磨砺這麽久,可沈辭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強硬,還是會有脆弱害怕的時候。
但這是他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候覺得找到了依靠。
竟是從他這個不聽話主意大的小徒弟身上。
“殿下,我跟你說,剛剛我知道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說出去天都要翻了。”沈辭趴在趙嶼後背,玩着他頭發,語氣誇張。“殿下想聽嗎?”
大将軍不着調的性子又來了。從小到大,每回他這麽說的時候,不是軍營裏鬧了耗子就是夥房醬油瓶子打了,最嚴重的一次是城裏賣點心的王大娘跟人私奔了,以後沒點心吃了。
趙嶼哭笑不得,但還是要配合着,“想聽啊,先生快說。”
“真想聽啊。”沈辭還賣關子,“求我啊。”
趙嶼嘴角抽抽,軟着聲音道,“求你了,先生。”
“不夠,撒個嬌來聽聽。”沈辭合上眼睛,舒服的放松身子,聲音裏染上倦意。
“咳。”趙嶼清了清嗓子,他也是豁出去了,想着哄沈辭開心,低軟着嗓音道,“先生你最好了,告訴我吧,阿遙可想聽了。”
“阿遙……”身後的人可能已經半夢半醒,喃喃念着這個名字,像是告誡他自己一樣,“不是阿遙,是殿下了。是殿下了。”
趙嶼聽的心疼,“是殿下。也是阿遙。先生,沈辭……”
他終于忍不住,小心轉過身來,扶住大将軍軟倒的身子,讓他靠在了自己懷裏,“遠溯……殿下永遠都是你的阿遙,誰也搶不走。你別怕……”
沈辭歪在趙嶼懷裏睡着了,夢裏聽見小阿遙的聲音,認認真真,“先生別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