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未來探花他債主(九)

25   未來探花他債主(九)

城東的宅子又有了一位新的住戶。

諸非相實在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看出蘇夢枕罹患重疾,收下借條之後便答應為他看診。

“藥錢另算,沒錢還得寫借條。”

諸非相的話堪稱冷酷, 一點兒也不近人情, 但蘇夢枕莫名地想微笑。

“我知道。”

“你病得不輕,按理說早該一命嗚呼,淋過雨之後還活蹦亂跳着實讓我有些驚訝,坦白講, 我不能徹底根治你的病。”

諸非相作為大夫時果斷又直接,他懶得迂回曲折地撫慰病人的心思,與其給人不切實際的希望,倒不如一開始便告知病人事實。

蘇夢枕神色微斂,默默颔首。

若說他不想變得健康是不可能的。

每至寒冬臘月,天氣嚴寒之時, 蘇夢枕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如烈火灼燒,疼痛得難以忍受,卻除了咬牙忍耐之外別無他法。

尋醫問藥十數載, 蘇夢枕從記事起便與藥為伴, 如今不過是換了個吃藥的地方。

宅院裏住客寥寥無幾,誰也不是話多之人,蘇夢枕來之前宅院內常有三人,他來之後院中便常有五人。

諸非相為了替他看病,終于有了把這宅子當家的态度, 一日能見兩面。

顧惜朝為此心情複雜,練劍時劍勢淩厲猛烈, 顯出幾分情緒。

練完目前所學的招式之後, 張厚心上前點出他不太穩當的幾處動作, 随後貼心地安慰他:“大師心地善良,慈悲為懷,醫術精湛,救死扶傷,蘇公子罹患重疾,大師自然會為他留在家裏。況且,你能見到他的次數也變多了,應該高興才是。”

顧惜朝:“…………”

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懂得已經很多,已有了自己的主見和看法。

對于張厚心安在諸非相身上的溢美之辭,顧惜朝有一小半部分并不大贊同,并且總覺得奇奇怪怪有哪裏不對勁。

“我當然高興。”

顧惜朝這般說道。

坦率地承認想法對顧惜朝來說是件難事,但張厚心有種引令放松的魔力,是位好師父。

“可你的劍感覺不太高興。”張厚心困惑地問道,“莫非是我感覺錯了?”

“……不是不高興。”顧惜朝略有些窘迫地道,“我只是好奇大師為何會替蘇公子治病……我甚至不知道大師會醫術。”

紅袖的病有城裏的大夫診治,諸非相看紅袖的病不難治,便懶得多管,有些事不是無能為力,而是看是否願意。

而很多時候,錢財能解決的問題算不得大問題。

至于蘇夢枕這位病秧子,他重病纏身,諸非相純粹是想看驕傲的少年欠他人情。

徹底痊愈是不可能的,襁褓中染上的病若是不及時治療,會影響到壽命和生活。

諸非相沒有什麽奇幻能力,他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但這些顧惜朝和張厚心都不知道,對諸非相的所有行為動因他們都一無所知,即使明白諸非相我行我素,卻無法理解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張厚心陷入沉思。

作為曾經被諸非相救于水火之中的倒黴蛋,他倒是知道大師會醫術。

大師的醫術确實精妙,但不太溫柔,饒是連殺手生涯裏吃遍苦頭傷痕累累的張厚心也疼得死去活來。

“為何要好奇呢?”張厚心問,“大師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知道了又有什麽用?”

顧惜朝張了張口。

張厚心似有所覺,問道:“……惜朝你,莫非只是羨慕蘇公子能與大師朝夕相對?”

顧惜朝:“沒有!”

張厚心:…………

蘇夢枕着實有些冤。

盡管他是諸非相的病人,但和主治大夫一天也見不到幾面,尤其是在診治判斷病情的那兩日之後,蘇夢枕便一直在喝藥、藥浴、喝藥、藥浴之間循環。

他見張厚心的次數,比見主治大夫諸非相的次數還要多。

張厚心兼有為諸非相打理藥材的活計,明白小徒弟的心事後,便打算領着顧惜朝一起幫忙,好告訴他其實蘇夢枕沒有什麽好羨慕的。

顧惜朝驚訝:“師父竟然還要做這些事麽?為何我不知道?”

張厚心解釋:“不是什麽麻煩的事,況且你以學業為重,我和你娘親都不想打攪你。”

顧惜朝聽出紅袖也在幫忙,有種莫名其妙被排斥在外的郁悶:“我又不是做不得……”

張厚心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想,又能不耽誤學業,今後倒可以來幫幫忙。”

顧惜朝眼睛一亮:“那我現在能做些什麽?”

張厚心想了想,道:“蘇公子今晚要泡藥浴,你在一旁候着吧,免得他暈過去。”

蘇夢枕的藥浴兩天一次,一次三刻鐘,飯後一個時辰開始,距他住進宅子裏已有八日,今晚的是第四次藥浴。

顧惜朝本以為張厚心說防止蘇夢枕暈過去可能是誇張性的說辭,卻不成想竟真有可能。

熱氣騰騰,半人高的木桶裝滿褐色的藥水,蘇夢枕面頰通紅,長發紮在腦後,靠着桶壁半阖着眼,顧惜朝望過去的時候幾乎真當他暈了過去。

“蘇公子?”

蘇夢枕聽見聲音,睜開眼的時候恰巧對上扒着木桶的小少年,對方目中含憂,前些日子的疏離消失不見。

“我沒事。”蘇夢枕對顧惜朝笑了笑,“不知過了多久?”

顧惜朝看了眼蘇夢枕背後的沙漏,回答:“還有兩刻鐘。”

蘇夢枕輕嘆一聲:“只過了一刻鐘麽?我還以為有了一個時辰呢。”

顧惜朝瞄了眼木桶的褐色藥液,藥材的辣氣和澀味盈滿鼻間,他飛快地收回視線,問道:“疼嗎?”

蘇夢枕淡笑着微微颔首。

不僅僅是用“疼”便能形容他的感受。

入浴之初,四肢百骸泛着酥酥麻麻的癢意,然而不過須臾之後,便會慢慢變得刺疼,又辣又燙,比他犯病時還要疼上數倍。

顧惜朝定定地看着蘇夢枕,對方又垂下眼,神色淡淡,可面頰上布滿的汗珠告訴他蘇夢枕并不好受。

在人疼痛時打擾他不是個明智的選擇,所以顧惜朝松了手,默默坐回椅子上。

蘇夢枕這時卻忽然開了口,問道:“顧小兄弟和諸大師是親戚關系麽?”

顧惜朝猶豫了下,決定順着他的意思來,回道:“不是,大師心善,幫了我和娘親。”

對城中的傳言蘇夢枕有所了解,自然明白顧惜朝的母親紅袖曾是青樓楚館的妓子,聞言微頓,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證,諸非相比他想得還要難揣測。

平白得了兩位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諸非相做出了常人不會做出的選擇。

蘇夢枕輕輕道:“你知道大師的來歷嗎?”

顧惜朝搖頭道:“他從來不說。”

沒有人知道諸非相的來歷。不管是江湖中還是杭州城,諸非相都如同從天而降一般。

蘇夢枕微微阖眼,他無力睜眼正視顧惜朝,身上針紮般的疼痛讓他有心無力。

“顧小兄弟,勞煩你多陪我說說話了。”他歉然道,“這般我才會覺得時間過得不慢。”

顧惜朝怔了怔,心想蘇夢枕這麽說定然是疼極了,道:“不妨事,你想說什麽我都陪你說,我本就是為了看着你來的。”

相差五歲的兩人漫無邊際地聊了些有的沒的,蘇夢枕從不說多餘的話,更不認輸,但他想,這種情況下稍稍放松一些也不妨事。

顧惜朝的聲音平靜,讓蘇夢枕想起幼時在寺中常聽的枝頭落雪聲,他眼前愈來愈黑,幾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蘇公子……蘇……蘇夢枕——!”

樹枝被落雪壓斷,蘇夢枕一個激靈,猛然醒轉。

顧惜朝扒在木桶邊緣,擔憂地看着他。

蘇夢枕方才幾乎要暈了過去,顧惜朝察覺到不對時吓了一跳,好在蘇夢枕并無大礙。

“……”

蘇夢枕抹了把臉,在不熟悉的少年面前展露出脆弱的姿态,他莫名地有些難為情。

“多謝顧小兄弟。”他對顧惜朝一笑,“不知還有多久?”

顧惜朝看他跟個沒事人一般,飛快地瞄了眼沙漏,對着他比劃道:“還有一小會兒。”

速度快得像是生怕蘇夢枕下一刻便暈過去。

蘇夢枕又有點想笑了。

他發現這棟宅院裏的住戶都十分有趣。

三刻鐘的時間說長不長,但要蘇夢枕說短的話又一點兒也不短,他出了浴桶換上幹淨的衣裳,頓覺通體舒暢,心情愉快。

顧惜朝覺得這三刻鐘也長得非同一般,蘇夢枕比他想的還要虛弱,随時随地一副要暈過去的蒼白模樣讓他止不住地回憶起曾經重病的母親,短短的三刻鐘裏他提心吊膽,走出門後板着臉,一副嚴肅沉重的模樣。

張厚心呆呆地看着周身氣氛截然相反的兩人,問顧惜朝:“你被欺負了?”

顧惜朝立即否認道:“沒有!”

張厚心點了點頭,又問:“你之後還要來陪蘇公子嗎?”

顧惜朝同蘇夢枕對視一眼,他收回視線,心想蘇夢枕應是喜歡有人在一旁轉移注意力,便遲疑着點頭。

“我若是有空……當然還要來陪的,畢竟師父和娘親兩個人很忙,我總得替你們分憂。”

聽起來似乎有些不情不願的。

這和惜朝之前表達的意思可不太一樣。

張厚心才這麽想,下一刻便有道聲音冒了出來。

“我來也行,畢竟你也很忙。”

諸非相一襲赤衣,笑嘻嘻地蹲在牆頭,對底下的三人招手,院中燈籠的光芒打在他臉上,添上幾分暖意。

“晚上好,看來你們處得不錯。”

顧惜朝和蘇夢枕盯着他,幾乎要把他看出洞來。

蘇夢枕回想着這些天見到諸非相的場景——他似乎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又悄無聲息地離去。

“大師,您吃過了嗎?”

張厚心向他問好,話語貼心又接地氣,完全看不出他曾是一名刀尖上舔血的殺手。

“吃過啦。”

諸非相躍下牆頭,輕輕拍了拍顧惜朝的肩,低頭看去,卻見顧惜朝仰頭瞪着他,眼神似乎在控訴着什麽一般。

顧惜朝其實是願意陪伴蘇夢枕的,但拉不下面子,此刻諸非相橫插一腳,他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也顧不上面子不面子,強調道:“我來就行,不必勞煩大師!”

蘇夢枕了然,別過臉,嘴角微揚。

諸非相樂了:“你願意就行,我又不是不準,不過是考慮你要學習罷了。”

顧惜朝道:“學業雖重,倒不至于抽不出一丁點兒時間。”

諸非相看了眼蘇夢枕,笑道:“也對,你們年紀相近,想必有許多話要說,總比同我在一起自在。”

蘇夢枕回以注視,眼中露出些許不解。

顧惜朝皺起了眉。

諸非相明明也不見得多大,偶爾卻總是表露出一種年長者獨有的态度。

“你和蘇公子應當也沒差許多,為何說我和他年齡相仿?”顧惜朝道,“我和蘇公子差了有五歲呢。”

竟然叫的是蘇公子,也太生疏了吧。

諸非相心想。

“我比你們大好多呢。”他懶洋洋地回答幾人心中的疑問,“二百三十八歲,大不大?按理來說我可是你們祖宗輩的人物。”

顧惜朝道:“你又胡說,我才不信。”

蘇夢枕道:“大師說笑了。”

張厚心道:“若大師當真是二百三十八歲,江湖上說您是仙人的傳言看來也不是假的。”

果然沒有一個人信。

諸非相背着手向前邁出一大步,笑吟吟地轉過頭瞧他們三人,問道:“依你們之見,我如今年歲幾何?”

顧惜朝道:“二十來歲。”

張厚心道:“二十上下?”

蘇夢枕總結道:“二十有一。”

諸非相笑得更開心了。

“對。”他說,“二十一。”

這般說着,諸非相卻在想,又是二十一。

看來他長得确實相當年輕。

諸非相的話總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正如他所做所想難以揣測,顧惜朝等人并未将他玩笑般的話放在心上。

這世上若真有人活了二百來歲還容顏不老,根本不會大大咧咧地說出來,隐姓埋名改名換姓才是正常人該有的想法。

只可惜諸非相不是一般人。

夜漸深,蘇夢枕正要熄燈上榻,房門驟然被人敲響。

門外立着一道身影,看輪廓是諸非相。

蘇夢枕打開門,宅院的主人走進屋中,将手裏端着的茶盞遞給他。

“這是……?”

“安神藥。”

蘇夢枕接過茶盞,卻沒有立即飲下,而是道:“我這兩日夜裏少有驚醒,多謝大師。”

諸非相瞥見窗戶的空隙,大步上前将窗戶合攏,道:“少有,也就是還有,你還會咳嗽,咳血,手腳冰涼,甚至連窗戶也不關好。”

蘇夢枕啞然,對此只能将茶盞裏的藥一飲而盡。

之前諸非相給他的藥苦澀辣嘴,此次他一飲而盡也抱了速戰速決的念頭,然而當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時,蘇夢枕卻愣住了。

他回味着藥味,遲疑地看向諸非相:“……甜的?”

沒有之前的苦澀,反倒有些許清甜,不膩不沖。

諸非相點頭:“煮藥時手抖加了些別的東西,以後有沒有要看我心情。”

他以前想喝不苦的藥可一點機會也沒有,蘇夢枕比他幸運得多。

“……。”蘇夢枕心情複雜,“多謝大師。”

諸非相送了藥給他,便不打擾蘇夢枕休息,揮揮手,開門離去。

蘇夢枕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閉眼睡去,很快便進入夢鄉。

他這兩日确實少有驚醒——但那只是與往常相比,往日他總是在夜間輾轉反側,從身體內部蔓延開來的病痛氣息讓蘇夢枕難以入眠。

在諸非相的宅院裏,他夜間反倒能安心入睡,依舊會驚醒,夢境短暫,幾乎于無。

今夜卻一覺至天明,醒時天光大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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