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神妃
神妃
14 神妃
“小阿郎,我們把他擡回去吧?”
我抱起泰烏的上身,卻見那健壯青年從腰側一個草編的囊包裏取了片葉子出來,在泰烏鼻下晃了晃,又喂他喝了點水:“沒事喏,師父身子虛,經常會這樣,過一會就好了。”
“真的?”我把泰烏放平,果然沒過一會,他便咳嗽着,悠悠睜開了眼。
“泰烏師父?”
我的目光凝聚他的雙眼上,才發現他的瞳色與我十分接近,都是比一般的蘇南人要更淺一些的琥珀色,雖然上了年紀,面色蠟黃,眼角有了些細紋,但他五官清秀,可以看出年輕時應當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
與我對視着,泰烏似乎有些恍惚,我又喚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來。
“泰烏師父,你好些了嗎?”
我将他扶坐起來,泰烏往我身後看了一眼,似乎發現吞赦那林已經不在原地,被吓散的七魂六魄才終于歸位。
“泰烏師父,你帶我去采礦,好嗎?”
他卻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淺眸死盯着我:“你一個外鄉人,做什麽總待在這兒吶?你的家人不擔心你吶?”
我給他吓了一跳:“我喜歡這兒的景色,還有你們族的人,也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吞赦那林。
“有意思......”他嘴皮抖動着,想說什麽,又沒說,臉色木然地站起來,走向剛才那塊岩石。我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他眼神躲閃,也不願和我多說什麽似的,跟了上去:“師父!”
是師徒啊。我還以為,是父子呢。
接下來大半天時間,我都跟着泰烏與他的徒弟在林海附近的山谷內采集可制成顏料的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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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這片廣闊的原始森林雖然危險四伏,但卻着實是塊寶地,到傍晚時分,我們便已采到了七八種礦石,有辰砂、赤鐵礦、藍銅礦、孔雀石、雄黃、綠松石.....從地質學來說,這簡直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對于畫畫的人來說,這裏簡直就像是藏着“龍脈”,叫人處處驚喜。許是我過于積極,幹起活來比泰烏自帶的小徒弟還麻利,一直不肯怎麽搭理我的泰烏對我的态度終于逐漸緩和,時不時會接我一兩句話。
溝通漸漸順暢起來,我才敢向他打聽塞邦那孩子的情況,并告知他有壞人在尋找他們村寨也在追蹤我的事,要泰烏轉告族長并報警,可泰烏的反應卻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他們進不來的。”泰烏一面叮叮地鑿着礦石,一面道。此後他沉默了好一會,直到将整塊礦岩都鑿下來,敲碎了,才突然又冒了句,“這林海裏面,比外面要可怕多了哩。”
——這倒确實是真的。我想起昨夜在林海裏撞見的司機和與他一樣那些猶如食屍鬼一般可怕的“人”,不寒而栗。
我幫他把碎礦鏟進背簍,忍不住問:“泰烏師父,那些.....那些怪物一樣的人,你也見過嗎?它們到底是什麽?”
“屍奴。”泰烏喃喃一般答,看着不遠處的小徒弟,“被屍神主懲罰,吃盡了血的,都會變成屍奴。”
“吃,吃了血?”我疑惑又害怕,理解不了他說的話,“那些怪物,是與你們的屍神主有關嗎?它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神,泰烏師父,你能跟我講講有關它的傳說嗎?”
“他不是神……是世上最可怕的魔,我們這群人,根本就不是一個部族,我們都是被他困在這裏的奴……那赦兩個字,是施加在我們身上的詛咒!他說我們是罪人,一輩子都逃不掉……”他一錘子将另一塊礦岩砸得粉碎,叨叨着,突然又閉緊嘴唇,不再說了,站起身來,“你,跟我走。”
那赦族,不是一個族?是罪人,和奴?什麽啊……
“泰烏師父,我們去哪?”我摸不着頭腦,仍是跟上了他,沒走幾步,就聽見一聲號角傳來。泰烏步伐一僵,定在那裏。我循聲望去,就見不遠處一個騎馬的身影朝我們揮手。
“泰烏,莫丢了哩!要辦送神妃的祭典喏!”
“啪”地,泰烏手裏的錘子掉到了地上。
我連忙蹲下去,小心翼翼地顏料礦石拾回背簍,見泰烏調轉方向,朝那些人影一步一步走去:“走吧,回去。”
因為想學習怎樣親手研磨岩彩,我執意跟着泰烏返回他位于山丘上的那座塔樓畫室,泰烏沒有拒絕,只是在我踏入門口時,命令我站在門外等着,然後匆忙将那些懸挂在房梁上的畫都收了起來,生怕被我看到畫上的內容似的。
我雖然心中好奇,但也不願犯他的忌諱,便依言立在門口,待他收拾完了才入內。
不得不說,泰烏這人雖有些神經質,但對于畫畫上卻似乎有着與我相似的熱忱,教我研磨岩彩時頗為耐心,不吝賜教,每道工序都帶我一一過手。我過去雖畫過岩彩,卻用的是成品,從不知道親手磨制岩彩是這樣麻煩又有趣的過程。
光是前期的初期篩選與清洗晾曬,便花了次日一整個白晝的時間,所幸寨中人都知道我是要為他們的神巫大人補畫,除了請我們出去“食窩”,其間沒人過來打攪。到了次日傍晚,蒸煮便已經結束,經過最後一輪過濾篩倒,終于大功告成。
看着自己親手研磨出來的一罐罐濃郁而豔麗的細顆粒岩彩,我心中的成就感難以言喻——若是用這些顏料去畫吞赦那林,那我一定會畫出平生最好的作品。
實在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情,我迫不及待地用水調了一些,紮起頭發,就在泰烏借我試色的小紙上将窗外的晚霞與雪山繪了下來。
金烏墜入雪山背後時,我的随手小作便也正好畫完。
一擡頭,才發覺泰烏正出神地瞧着我。
我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輕喚:“泰烏師父,你怎麽了?”
泰烏回過神來,垂下眼皮,目光落到我的畫上:“你的畫,很好。”夢呓一般,頓了頓,他又喃喃道,“你,也很好。”
這大抵是在誇我研磨顏料認真,畫畫專注吧?
我笑了笑,看着那雙與我瞳色相似的眼睛,只覺得他很親近:“泰烏師父,你人也挺好的。”
他瞧着我,眼神掙紮,欲言又止,我放下畫筆,壓低聲音:“泰烏師父,你總是這麽看着我,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小阿郎。”他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漸漸用力,看向窗外,“走,往雪山相反的方向走,現在就走。”
“為什麽?”我話音未落,就聽見“嘩啦”一聲,是吞赦那林養的那只兀鹫落在窗沿上。見它血紅的眼瞳朝裏窺探,我心疑它是餓了,站起身,抓起桌上沒吃完的羊肉幹,來到它面前。
“是不是餓了?”我把手縮進袖筒裏,小心翼翼地将羊肉幹遞到它的利喙下。
兀鹫的紅瞳看了我一眼,轉向泰烏,又緩緩落到我手上。我用肉幹末端輕輕掃了一下它的喙緣,兀鹫明顯僵了一下,遲疑地低下頭,叼走了肉幹。見它接受了我的投喂,我心念一動,一回頭,發現泰烏竟然縮到了桌子底下,似乎十分害怕這兀鹫,想必也是因為害怕吞赦那林的緣故。我無奈,自己取了剛畫完的小畫,卷成一個小筒,扯下紮頭發的細繩系住。
“看在我喂了你的份上,幫我給他帶個小禮物,好嗎?”
兀鹫斜眸看我,似乎感到疑惑。都說兀鹫是極有靈性的動物,那想必也能聽得懂我的話。我誘哄道:“你的主人眼睛畏光,瞧不得太陽,所以我啊,想贈他一天中太陽最美的時刻。”
兀鹫的瞳孔縮了縮,似乎被我的話驚住,僵了半天,才低下頭把畫叼了起來。
望着銜着畫振翅飛遠的兀鹫,我不禁無聲失笑。
秦染哪秦染,你幾時這麽追過別人?
“咳咳,泰烏?”
聽見背後的聲響,我轉身望去,從門外進來一個滿頭霜白、盤着發辮、拄着拐杖的老人,他身上穿着華貴的深紫色交領長袍,胸前綴着好幾圈珠鏈,不堪重負一般佝偻着身軀。
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年長的男人,瞧着面生,沒在這兩日“食窩”時出現過,衣着都較普通寨民更為考究,我猜測大抵是族中有地位的長者,而那個老人,極有可能就是族長了。
這兩日“食窩”時我都向一塊吃飯的寨民們提過想求見族長,他們卻都說族長在忙祭典的事沒空,現下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我連忙扶起從桌底下爬出來的泰烏跟了上去。
“咳咳,你就是那個桑布羅救回來的小阿郎吧?”待我走近,那紫衣老人上下打量着我,笑眯眯的。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一張臉如打了蠟油的面具一般非常光滑,說是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也毫不誇張。只是不知怎麽,我覺得他有點眼熟,就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心裏有種異樣的刺紮紮的感受。
“嗯。”我點了點頭,“您是?”
“小阿郎,這是我們的族長哩。”他身後的那個中年男人發了話,語調隐隐透着威嚴。
“啊,族長,您好。”果然是族長。我伸出手,“我叫秦染。”
見他笑着凝視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我意識到什麽,讪讪地收回了手,有些尴尬,笨拙地将雙手在胸口結成向下的拈花型,向他鞠了一躬。——這是我在“食窩”時學到的那赦族人特殊的行禮方式,據說是代表荼蘼花開,有輪回重生之意。
“那位就是救你的桑布羅,寨裏的祭司。”泰烏在我耳畔低聲提醒。我一怔,看向族長身後的男人。他眉目很深,顴骨很高,生着鷹鈎鼻,看起來有些陰鸷,是性情嚴肅不茍言笑的類型,乍一眼瞧去,長得有點像哈利波特裏的斯內普教授。
這是鄧布利多和斯內普的組合嗎?
我被自己的聯想逗樂,差點沒笑出聲來。
“謝謝您救了我,桑布羅先生。”我也朝他行了個禮,“要不是您,我早就沒命了,等聯絡上家人,我一定好好酬謝你們。”
“聯絡家裏人?小阿郎這是急着回去喏?”族長悠悠道,“不用那麽急,就留在我們這兒,把身子養好,聽塞邦說,外頭還有壞人在抓你不是?留在寨裏,是最安全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