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非我族類
看到老人顫巍巍地向着食肆走來, 臉上滿是憔悴, 而他的身邊并沒有跟着任何人, 祁硯頓時猜到了發生的事情。他給小孩們裝好零食之後,把剩下的活兒交給了另一個夥計, 自己則從賣零食的小車子上跳下來, 搖搖擺擺地朝着趙師傅跑去。
“咕叽咕叽!”
小鳥鼓動着翅膀, 在原地蹦跶了兩下。趙師傅見了它,無力地笑了笑,蹲下來把小團子抱在懷裏, 朝着食肆裏走去。
到了後院, 蘭老板、司冬墨還有一幫夥計正坐在藤椅上喝茶閑聊,忽然看見趙師傅回來,大家都驚得站了起來。
“趙師傅, 您不是在秦爺府上照顧小寶的麽,怎、怎麽一個人回來了?”
“是呀, 小寶呢?咋沒跟着師傅一塊兒?”
老人慢慢走來,在角落裏找了張凳子坐下。他把小鳥抱在膝上,神情頹喪。
“小寶……它好好的, 還待在秦爺的府上。”趙師傅緩慢說道, “秦爺在府上專門騰出了一座院子, 用來飼養他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奇珍異獸,小寶也住着一個單間, 裏面布置得很華麗, 還有專人負責給各只異獸提供夥食。老朽在秦爺的府上待了半月, 每天和小寶在一塊兒,照顧它的飲食起居。但是……”
他重重嘆了口氣,“但是,每天夜裏,小寶都趴在小屋的窗戶邊,朝着外面嗚啊嗚啊地叫喚。老朽知道,它不想每天呆在院子裏,過着囚犯一樣的生活。小寶告訴老朽,它想家了,想到老家後面的小樹林裏去捉兔子,去山坡下面的池塘裏游泳……”
“老朽就去問秦爺,能不能帶小寶出去玩一下,不要一天到晚悶在院子裏。但是秦爺說了,小寶是非常珍稀的有翼龍,他堅決不準小寶離開秦府的大院一步。”趙師傅說着便咳嗽起來。
司冬墨給趙師傅倒了一杯熱茶,遞到老人幹枯的手心裏。
“所以,小寶這些天就一直悶在院子裏,哪兒也不準去?”
“是啊,可不是嗎!”一說起來,趙師傅就連連搖頭,“小寶還是一頭小龍,它就該是東奔西跑、四處玩樂的年紀,可秦爺把它看得比金子還貴重,不但不準它出門,還專門派人看守着它,它就算在院子裏跑兩步也會挨罵。對于秦爺而言,它不過是一個昂貴的玩物罷了!”
說到激憤處,趙師傅劇烈地咳嗽起來,趕忙拿帕子捂住嘴,往裏連灌了幾大口茶水。
雖然他很激動,但祁硯心裏明白——趙師傅所說的都是事實,在秦爺心裏,小珍寶龍就是他無數收藏品中的一個,與一個鑲了寶石的昂貴花瓶沒什麽區別。小龍只要吃好喝好不受傷,老老實實呆在院子裏就行,秦爺養着它無非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收藏癖,并指望着它長大之後為自己尋寶,給自己當坐騎。
至于幼龍想不想出去玩,過得開不開心,他一概不管。幼龍動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不吵也不鬧,乖乖呆在屋子裏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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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爺沒讓,但小寶還是想出去。有一天老朽帶着它在後院的花園裏玩的時候,它不小心把皮球扔上了樹,怎麽也搖不下來。護院們不敢讓小寶往樹上爬,就搭了梯子去給它撿球,沒想到就在這會兒工夫,小寶趁沒人注意它,就自個兒跑不見了!”
“不見了!”食肆裏有個年輕夥計忍不住驚叫起來,“然後呢,找着了沒啊?”
“找啊,在院子裏找了一圈,秦爺急得發瘋,把所有的護院都出動了,差點把府上翻了個底朝天。”趙師傅說,“最後……他們在花園的小池塘裏找到了差點嗆死的小寶,把它從水底撈上來了。”
“老朽知道,小寶這次是有意為之,它想要用皮球吸引護院們的注意,然後偷偷地從池塘底下游泳逃走。但它水性不好,在池塘的水下差點憋死,結果露了餡兒,被秦爺的手下又抓回去了。
事後秦爺一口咬定是老朽自己故意将小寶藏起來,誘騙它逃出去!……後來,他就把老朽趕出秦府來了。”
“可是……秦爺不還需要您來照顧小寶麽?您一走,小寶還會吃東西、好好生活嗎?”
“在老朽照顧小寶的日子裏,秦爺的手下早就把小寶愛吃的菜譜和生活的習慣記下來了。他還嫌老朽在府裏呆着多占塊地方,正想找個機會把老朽轟出去吶!”
說着說着,趙師傅眼圈紅了,老淚縱橫,“現在可好了,老朽不在,沒人護着小寶了。秦爺府裏的一個小厮偷偷告訴老朽,府裏的人們把小寶關在了屋子裏,每天有人強迫它按時吃飯,不吃就綁起來,拿個竹筒子往嘴裏死命地灌……小寶要是自殘,他們就把它的全身用棉布包裹并捆紮起來,嘴裏也用軟布塞上,叫它一動也不能動!”
周圍一行人聽得驚呆:“這也太殘忍了吧!這小龍好歹是價值千金的稀罕物,秦爺怎舍得這樣折騰它?”
“秦爺只要小寶活着不受傷就好。”趙師傅擦擦眼淚,“老朽聽說,過幾天秦爺要把小寶送到紅葉郡最大的獸館裏,請最好的馴龍師去管教,給它‘改頭換面’,把小寶徹底訓練成聽話的乖龍。”
想也知道這馴龍師馴化異獸的過程會是什麽樣。蘭老板臉色陰沉道:“這鎮上的獸館裏曾舉辦過馴獸的公開表演。他們的馴獸師訓練異獸時只會用一個辦法,那就是鞭打教訓!”
聽了這話,趙師傅抽了口涼氣,臉上更加繃不住。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才好。
老人默默地坐了很久。末了,他擺了擺手,嘆了口氣。
“罷了……就這樣罷。”他幽幽地望向天空,嘆道,“在秦府的這些日子,老朽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底下,能說了算的不過是一種人——有錢有權的人。沒錢也沒權的平民之流不過是草芥而已,甚至比草芥還要低微!就算是財寶、字畫、還是珍稀的異獸……這類小老百姓高攀不上的尊貴之物,到了秦爺這些人的手裏,也不過是可以随意處置的玩物,又有何高貴可言呢?”
“在咱們大朱國,有兩種東西能夠主宰人的生死,掌控着一切——一是官,二是錢!”趙師傅似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着,“可惜,這兩樣,老朽一樣也沾不上邊……也難怪,也活該,小寶會被人搶走,搶回去,而老朽一聲也不能吭!”
在場的人們也別無他法,只能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老人。趙師傅也知道大夥兒的好心,他沖每個人都抱拳行了禮:“老朽知道各位的心意,當真感激不盡!至于這件事情……唉,就讓它過去罷……”
他蹒跚離去的背影久久地映在祁硯的腦海當中,令他心意難平。當日晚上和司冬墨在客棧裏休息的時候,祁硯忍不住向男人吐露了自己難以平複的心境。
“若是秦爺在府上把小寶照顧得好了,那倒也勉強算個不錯的結局,趙師傅也不至于這般心酸。”祁硯說,“但是,秦爺完全把小寶當作是他的一件物品般對待,強迫它吃東西,還把手腳捆起來,送去獸館裏馴化,還把趙師傅踢出府去,從來沒有考慮小寶的感受,實在是太壞了!”
但司冬墨轉過臉來,嚴肅地對他說:“祁硯……其實,事情并沒有你想的這般簡單。
在咱們朱國生存着很多的異獸,有一部分人就像你、我、蘭老板,還有大家夥兒一樣,是真心把異獸當成自己的家人、朋友來看待的。
可是祁硯,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這類人其實是少數。朱國的絕大多數人——無論是當官的還是小老百姓,都是像秦爺這樣,把異獸看作是‘非我族類’,看作是一個物件。它們是可供買賣交易的商品,是幫自己幹活的苦力,是藥材來源,是美食原料,是尋寶的幫手,但……唯獨不是親人、朋友!”
他放下手裏的活計,很認真地握住祁硯的手,讓他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祁硯,你是自山野而來的靈獸,人間的很多事情你不懂,人間……人比你想象的要複雜得多。沒有多少人會真心實意地把異獸看作是自己的夥伴……蘭老板的那個朋友的故事,你還記得吧?他的朋友也是靈獸,在身份洩露之後,他遭到了外人無窮無盡的騷擾。人們貪婪地向他索取各種好處,但從來沒有把他當作是‘自己人’來看待!你……你懂我的意思嗎?”
祁硯定定地看着他。經司冬墨這麽一說,他才驚覺,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有些過于理想化了——就像在他上輩子生活的世界裏一樣,沒有多少人把動物當成是地球村裏共同生活的鄰居,濫捕濫殺的現象随處存在。人們縱使喂養寵物,大多也只是把小動物們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和玩具罷了。
而在這個世界裏,異獸雖然依然可愛、聰明,有的甚至具有不弱于人類的智慧和情感,但大部分的人仍是把它們當作異己來看待,而非夥伴。
祁硯自己作為一只“靈獸”,一路上遇到的司冬墨、蘭老板、阿進……知道他身份秘密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把他真心當成朋友相待的好人。
祁硯原以為他遇到的好人和被人善待都是理所當然而順理成章的,直到今天、經由司冬墨提醒,他才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一只非人的異獸在這個世界上與人坦誠而平等地相處是有多麽幸運。
作為小赭鵲,他一路安安穩穩地活過來,甚至還能化形修煉,而沒有被炖成湯喝掉,沒有被抓進獸館裏賣給權貴當寵物,沒有被別有用心之人囚禁起來給自己謀求利益,是他穿越以後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看到少年臉上從訝異、到失落、再到平淡的情緒變化,司冬墨意識到自己的話是不是有點過火了。男人略有些于心不忍——他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讓這只小靈獸一直沉浸在他營造的假象裏,那個世界裏的所有人都真誠而友善,與異獸成為好夥伴。如果那樣的話,他也願意全力以赴去守護這一份無知的純真。
但眼下,事态比他預想的要複雜得多。在芸芸衆生當中,他司冬墨也不過是渺小的草芥罷了,尚且連自己的生活都還不能完全掌控,他不能确信自己是否能像當初決定的那樣,完完全全地保護祁硯而不出岔子。
“祁硯,答應我。”男人溫柔地盯着祁硯的眼睛,“從現在起,切記,不要把靈獸的身份告訴任何人,也不要太相信任何‘人’。”
祁硯抿了抿唇,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微薄的悲涼。但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答應他:“我知道了,我絕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其他的任何‘人’。”
“好孩子。”男人伸出大手,揉了揉他黑色的碎發。他倆靜默地對視了片刻,司冬墨轉過身去,走向裏屋。
“你要是出了事,像小寶那樣被迫和人分開,被抓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我想我會承受不了的。”
祁硯轉身向外走去的時候,他隐約聽到了背後傳來男人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