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驚心

短暫的熱鬧過後, 食肆裏的顧客們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剛才地上發生的那一幕——除了祁硯。他定定地看着蘭老板抱着鼓風獸站起身來, 面無表情地走向後面的內院,淡青色長衫的纖瘦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

有只手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是冬墨, 他關切地輕聲問道:“祁硯, 在想些什麽?”

祁硯搖了搖頭,在臉上倉促地抹了一把。

“沒什麽……”他喃喃說着, 腦袋還有些暈乎,“只是……我總感覺,有點什麽不對勁……”

“不對勁?你是說咱們做的濃湯,還是?”

“不, 不是濃湯的事情,與湯沒有關系。”祁硯忽然隐隐感覺到額前的神經一陣抽搐着挑動,他條件反射地捂住了前額, 微微咬牙。“只是……感覺有點怪怪的。”

一定有什麽不對勁。從敏銳的夜間熊處複制而來的感知能力令祁硯被這微妙的直覺所困擾,但他到底沒有開天眼, 并不能一眼看穿被迷霧籠罩的真相究竟為何。

蘭老板, 鼓風獸, 食肆, 落霞鎮。

超出感官的某種知覺告訴他,一定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牽連在這幾樣物事當中。或許這種聯系曾在他的記憶中閃現過, 但他現在無論怎樣也想不起來。

回憶, 就像在記憶的大海裏拼命地打撈一根失落的針……這真是令人窒息的感覺。

祁硯仔細地揉了揉眉心, 試圖緩解頭部的陣痛。閉着眼睛, 他感覺到有人正輕輕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人多的反方向帶離而去。

“祁硯,你太累了。”耳後傳來冬墨的低語,“要不我們先回去吧。去小客棧裏用熱水敷一下額頭,再好好地睡一覺。你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

“嗯……其實我還好。”

祁硯伸出拇指,在頭部的刺痛之處按揉了一會兒之後,便睜開眼,和男人一前一後走向了食肆的後院,在藤椅上歇了一會兒。

“對了,冬墨。”看着竈屋旁邊休憩小屋裏的燈光,他忽而低聲說道:“你覺得,鼓風獸是什麽來頭?”

司冬墨對于他的問題有些驚訝,但他還是答道:“據說是蘭老板為了去除食肆竈屋裏的油煙,專門從獸館裏買來的。”頓了頓,又問:“你這兩天好像對與蘭老板有關的事情格外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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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硯注視着屋子的燈光,慢慢道:“冬墨,我總有一種感覺……那只鼓風獸,好像有點異常。”

冬墨蹙起眉:“異常?你指的是……它說人話的那件事情?”

“異獸能說人話也并不算太稀奇,畢竟,像鹦鹉八哥一類的普通動物也可以模仿人說特定的字詞。但是,我越來越覺得,鼓風獸的思維、表情和舉動,都很像是……人。”

見冬墨迷惑地看向自己,他補充道:“鼓風獸表面上看起來傻兮兮的,做事毫無章法,但我仔細想想見到過的它的行為,覺得它所做的一切并不簡單。最明顯的一件事,就是那次在丐幫來食肆鬧事踢館時,店裏的所有人、包括咱倆和蘭老板,都在努力完成乞丐們提出的要求,和他們周旋。只有鼓風獸不聲不響地獨自去了衙門,請蘇督官前來幫忙。

讓我驚奇的是,在我們這一幹人等之中,它這只異獸倒是做出了最明智的抉擇——若是沒有它悄悄溜去找來蘇大人,丐幫一旦鬧起來,食肆會被他們整個砸得底朝天,那會是最糟糕的結局。”

祁硯零碎地回憶着,“除此之外,它還在秦爺抓捕蘭老板的時候,冒着被亂棍打死的風險把衙役們統統吹上了天……以及,每到蘭老板遇到危險或需要幫助的時候,它都會使用出人意料的方法來幫他解圍。

更加奇特的是,這些行動都是出于它自身的意願,而沒有人命令它這麽做。雖然有時候它會做一些很可笑的事情,但這些行動都不外乎出于一個目的——那就是保護蘭老板!

依我看,鼓風獸的智慧甚至不輸于任何一個普通人,在情感上,鼓風獸也是發自內心地喜歡他。”

祁硯側過眼,看到司冬墨滿臉的震驚。他知道,他的猜測大概太過大膽,超出了冬墨所能接受的普通範疇。

“冬墨,你曾經告訴過我,朱國的大多數人都只是把異獸當作工具或食物來看,但在我看來,異獸不但富有智慧,還會産生豐富的情感,甚至比人還要像人,不只是鼓風獸。”祁硯扳着手指、一一數着自己曾見過的異獸,“畫皮狼,小寶,龍蝦皇,等等……你回想一下,除了外表和叫聲之外,它們和人的區別或許并不大。”

冬墨忽然輕輕地震顫了一下。他眼神複雜地看向祁硯:“老實說,你的話讓我覺得心裏發毛,感覺怪怪的。”停頓片刻,又道:“我一貫認為,異獸是可愛的生靈,但和人族有着絕對的界限。我能接受像你這樣能夠化作人形的靈獸作為同伴,但至于其它的普通異獸……恕我直言,它們越是表現得和人族相似,我就越覺得心裏發慌。”

祁硯能夠理解冬墨的想法。在前世地球上生活的時候,動物中的大多數都和人類有着天壤之別,唯有極少數的動物能夠擁有稍微接近人類的智力和情感,也就是俗稱的“通人性”,但到底還是和真正的人類相去甚遠。

但到了朱國,他發覺這裏的大多數異獸都能夠輕易理解人的思維,甚至在與人的相處中會産生豐富的感情。這完全颠覆了他對于非人類生物的認知,更有種這些異獸在表皮下存在着人類般靈魂的錯覺。

或許也正因如此,朱國的絕大多數人才拒絕把異獸當作自己的同伴來看吧——試想一下,外觀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異獸種族卻有着近似于人族的情緒和思維,的确叫人細思極恐。

他看向司冬墨,發現男人也在靜靜地看向自己。祁硯突然很欣慰,自己剛剛穿越而來之後,就是作為一只小雛鳥,在江心艱難地生存了下來。

幸而自己意外地有了變回人形的機會。否則,若一直都維持着小笨鳥的模樣,他和冬墨大概永遠也不會成為超過一般關系的密友。正如鼓風獸之于蘭老板……無論鼓風獸多麽努力地守護着他,不能化作人形的它在人們眼中永遠只是一只傻兮兮的異獸,它悄悄喜歡着蘭老板的事情也只有祁硯一人得以察覺,永遠不會得到世俗的認同。

如此想着,他慶幸于自己的境況,也有些淡淡的哀傷。

初冬的夜晚格外寒冷。食肆後邊的小院裏有一陣一陣的涼風吹過,慢慢地,風中夾雜着一絲絲的細雨,斜斜地落在他的臉上。

“下雨了。”

祁硯伸出手,看着雨滴打在自己的掌心。

冬墨仰頭望去,今晚的天空被烏雲層層籠罩,看不到一絲稀薄的月光。院子裏黑咕隆咚的,冰冷的冬雨越下越大了。

“祁硯,咱們回屋吧。”

他站起身,讓祁硯躲在自己的大衣之下。兩人靠得很緊,慢慢地走進了屋裏。

夜已深了。臨近打烊,食肆內裏的顧客也盡數離散而去,只有兩個年輕夥計還在店裏來來回回地小跑着,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盤。

冬墨向他們道別:“你們忙,我和祁硯先回去了。”

快要到回家的時刻,店小二笑得很開心,露出一口白牙沖他們揮手:“哎好,墨哥和小硯慢走啊嘿嘿。”

另一個則在輕松之餘憂心地看着窗外,“對了——外邊好像下雨了,還下得挺大。是否得準備一把傘呀……”

聞言,祁硯擡眼望向竹窗。透過輕微搖曳的燈影,他看到外面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夾雜着呼嘯的寒風,噼裏啪啦地吹打着食肆的竹窗。

冬墨從店裏找出了一把油紙傘,又點上燈,帶着祁硯往屋外走去。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祁硯忽然站住了。

“冬墨,我好像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冬墨看到少年略微蒼白的臉色,他什麽疑問的話也沒有說,先一步走到了門前,将門推開。

“撲通。”

一塊黑影沉重地倒在了他的腳下,伴随着一股極為強烈的血腥氣爆發開來,瞬間溢滿了整間屋子。

“是誰?!”

嗅到危險的氣息,司冬墨本能地反手将祁硯推向了身後,随即從袖口下抽出随身攜帶的精鍛刀片,冒着寒光的鋒刃直直地指向了倒在地上的那團東西。但只聽“咳、咳”幾聲咳嗽,那團黑糊糊的東西顫動了幾下,接着,一只帶血的手顫巍巍地伸了出來,上面抓着一塊小小的黑色石牌。

司冬墨并未去接那黑牌,依舊警戒地将刀尖對準了“他”。見此情景,後面收盤子的兩個夥計早吓得丢了盤子,鬼哭狼嚎着飛奔去了後院。屋裏只剩下把守着門關的司冬墨,以及被他擋在身後的、定定站立着的祁硯。

此刻的男人猶如遇險的獵豹般,身子弓起,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已然進入了極度警戒地狀态。黑色的不明物體在地上蠕動了幾下,面對着司冬墨手裏刀刃的威懾,“它”似乎并沒有什麽感覺,而是一步一步,努力朝着屋裏爬來。

冬墨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咬着牙,從齒間一字一字地威脅道:“你再靠近,我就真的動手了!”

聽到他說話,地上的“它”動作一頓,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它”擡起臉——是一張被血染紅了半邊的人臉。

果真是一個人。是個男人。

倒地的男人開合了幾下幹裂的口唇,努力地吐出了三個字:

“蘭……則……清……”

聽到這個名字,祁硯立刻走上前去:“你是在說‘蘭則清’?”他注意到此人手裏捏着的牌子,忽然有一股将它拿過來看看的沖動。

但冬墨及時握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男人低低地說:“祁硯,此人身份不明,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你還記得蘇督官的話麽?最近鎮上不太平,發現了異況要趕快報給衙門,交由專員來處置。”

聽到“衙門”二字,地上爬着的男子立刻猛地一縮,他似乎想要朝着屋外逃去,但司冬墨立刻追上去一腳踏上他的背,把他死死踩在了地上,不得動彈。

登時有更多的鮮血從他的身下溢出,染紅了食肆的地板。此景看得祁硯頭皮發麻,他不由得提醒道:“冬墨,他出血太多,看起來快不行了。你莫要下手太狠,傷了一條性命。”

“嗯。”男人低低地應了一聲,足上的力道松了一些,“祁硯,你去找蘇督官吧。我留在這裏看着他。”

祁硯看着地上呼哧咳血的陌生男子,猶疑着撿起了地上的油紙傘。正要邁出門,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祁硯,先等等。”

是蘭老板,剛才跑回後院的兩個夥計慌張地把他找過來,正一路小跑着往動靜發生的門口靠近。他一眼看到被司冬墨壓制在地上的男子,立刻走了過去,“墨兄,請放開他。他是與我相熟之人,是我的好友。”

“好友?”

司冬墨一驚,松開了對那人的束縛,後退幾步。蘭老板蹲下.身,伸出雙手把一襲血衣的男子翻轉過來,瞬時間,黑衣下觸目驚心的大片傷口暴露在衆人的眼前。

“他傷得太重了……祁硯,墨兄,”蘭老板擡起頭,向他們投來求助的目光,“可以幫幫我麽?”

祁硯立馬走過來,然而,平日裏一貫溫和好說話的司冬墨此時卻定在原地,沒有立刻上來幫忙。他輕輕攔住了祁硯,漆黑的眼眸不動聲色地盯住蘭老板。

“蘭老板,請等等。我有話想要問你。”

蘭老板微微一怔,他的目光在冬墨的臉上停滞了片刻,口唇淺淺地開合兩下,卻又抿住了。一旁的祁硯看到這一幕,忽然心裏一陣絞緊,快步走去拉起了冬墨的手臂:“冬墨,救急要緊,其它的事兒以後再說,好嗎?”

冬墨靜靜地望着他,嘆道:“我并非不想救人。但是,蘭老板……”他嚴峻地轉向身側那人,“您的友人是何身份、由來,我不會輕易打探,我只想知道……黑紋的事情,我背上的黑紋究竟是怎麽回事?”

祁硯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提起黑紋一事,正要開口,冬墨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暫時噤聲,繼而對蘭老板說道:“蘭老板,我心裏很清楚,關于我的身世,你知道的遠比你吐露給我的要多得多。”

祁硯欲言又止。此時的冬墨看起來瘋狂而堅決,似乎無人能再出言阻擾。也難怪,一直以來,蘭老板對他背上黑紋一事閃爍其詞。他苦苦忍耐了這麽久,終于找到了詢問的機會——盡管這個時機并不是很恰當。

蘭老板凝視了他片刻,兩人沉默地對望。半晌,蘭老板終于開口:“墨兄,你本人,你的來歷,以及你身上的黑紋……”他的目光逐漸轉向了地面,“與現在地上躺着的我的友人密切相關。”

回眼瞥見男人難掩震驚的神色,蘭老板頓了一頓,輕聲問道:“那麽……你可以幫我救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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