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涼薄
第33章 涼薄
現場的目光都在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之上游移。
——八卦的, 揣度的,別有意味的。
這些視線交織成嚴密的網,将秋月團團網羅。
幾欲窒息的感覺。
“算了吧。”
她聲音很輕, 只有身邊的梁弈能聽到。
梁弈緩緩側眸。
他的未婚妻沒在看他, 眼眸無神低垂。
她似乎又瘦了,巴掌大的小臉上薄薄一層皮肉, 清麗到毫無血色,就像一株正在枯萎的水仙花。
掌心又往緊裏攏了攏, 她的手也一動不動,任他握着。
沒有溫度, 也沒有生機。
梁弈忽然想到山路拉力賽那天。
他不是沒見過她眼眸生光,笑意鮮活的模樣。
只是, 那樣的笑容, 從來不屬于他……
“你不想要那套月光石了?”梁弈低低問女孩, 也是只有她能聽到的音量,“還是說,你知道它最終總會送到你手上——”
Advertisement
“無論我倆誰拿到。”
眼皮猛跳了下, 秋月擡頭看梁弈。
“現在是你比較在意你們誰能拍到吧?”她的目光和語氣不帶任何情緒——她終于學會把情緒都藏起來。
——像他一樣。也如他所願。
“你并不在乎我到底想要什麽,不是麽?”
梁弈鏡片後的眼晃了下, 還未開口,臺上拍賣師的聲音便響起:“天燈一點, 千金難免!”
“這還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遇上天燈——這些年也算沒白幹!”他又轉向梁弈的方向,“那, 梁總這邊呢?我看——”
“好像正和我們新娘子……商量呢是吧?”
順着他的話,衆人都望向對峙的兩人。
秋月轉開視線, 面無表情地垂眸。
梁弈推了下鏡框,神色如常地笑:“是啊, 我的撥款申請剛被駁回了。”
拍賣師笑起來:“理解理解,畢竟Happy wife,Happy life嘛!那,咱就再瞧另一位——”
他又看正在自酌自飲的賽車手:“梁二先生,這天燈您是點了,可梁總剛報價一千萬,您看這……?”
慢悠悠放下分酒器,梁風晃了晃高腳杯:“那就,一千零一萬吧。”
拍賣師輕“嘶”了下:“這跟剛才的百萬跳價差的有點大吧?”
梁風啧出一聲,輕佻揚眉:“咱不還得攢老婆本麽。”
“老婆”倆字被他說得黏黏連連,縱是玩笑話,也惹得周圍幾個女孩低眉羞笑。
拍賣師見好就收:“明白明白,就是圖個好意頭。千萬裏挑一,一千零一萬——”
他手裏的小錘又落下:“成交!”
-
藏品拍賣完畢,晚宴也落下帷幕。
離席的人卻寥寥。
實際上,今晚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
高端社交局,名利場而已,熙攘皆為利往。
梁弈向來左右逢源,這種場合免不了忙活。
秋月伴他身側,盡職盡責地做一名體面的未婚妻。
言笑晏晏間,心神總恍惚。
縱然不喜歡交際,她這樣不在狀态,也是前所未有。
就好像,整個人都是空的。
——不管是情緒還是思緒,她似乎都沒有了。
旁人誇她新得的古幣耳夾有品位,誇她手上的訂婚粉鑽耀眼,秋月笑着應承道謝。
內心卻不起波瀾,毫無喜意。
她這才意識到,其實每一次收到這些禮物時,自己都算不得歡喜。
可是秋月——
她問自己:
你到底是不喜歡這些東西,還是不喜歡送東西的人?
答案顯而易見,卻也無關緊要。
她接受不喜歡的禮物。
她接受不喜歡的男人。
以前只知道愛是有力量的,可如今秋月才恍然,原來“不喜歡”的力量更為可怖。
——能夠一點一點蠶食掉愛的能力。
将她自己,都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模樣……
放下香槟暫停心亂如麻,秋月對梁弈道:“我有點舒服,想先回去了。”
“怎麽了?”梁弈側眸打量女孩,“是不是胃——”
“梁總——”
應酬又來了。
梁弈小聲對秋月道:“稍等一下。我們一起走。”
秋月沒吭聲,細不可查地擰了下眉。
看見來人,她眉心更緊。
是那位馮姓總裁。
自家新車買不動還一個勁兒将禍水往吉量的官司上引,企圖讓她背鍋的馮總。
梁弈手裏的香槟杯舉了下:“馮總,幸會。”
姓馮的使勁擺了下手,笑得三分虛僞兩分谄媚:“再幸也比不上您啊!”
他往梁弈跟前又靠近點,身上酒氣逼得秋月偏頭皺鼻。
“又創新高了啊梁總——乘光新車開售五分鐘破萬臺,看來你們那個‘零燃保障’很叫座嘛,恭喜!”
他又看了眼梁弈身旁的秋月:“真是雙喜臨門!”
“謝謝。”梁弈淡淡客套,“都是承蒙各位關照。”
馮總趕緊搖頭:“哪兒的話,分明是您關照我們。我可都聽老杜說了啊,你那個‘零燃聯盟’,一定得帶我玩兒啊!”
“自然。”梁弈看着他,鏡片後的眼別有意味,“咱們之前合作就很愉快,不是麽。”
馮總臉色僵了下,随後更為賣力地讪笑:“是是是,咱們一直都很好,只是偶爾有個小誤會嘛!誤會而已。我怎麽知道梁總您那麽有遠見,那麽……宏韬遠略!”
視線轉到秋月身上,他笑意更尬,表情也有些複雜:“秋總也是,真是……女中豪傑,舍身取義!”
“……?”
這莫名奇妙,拽文弄墨的贊美讓秋月摸不着頭腦。
她下意識扭頭看自己的未婚夫。
梁弈卻沒有看她,只擡手跟馮總碰了下杯,又三言兩語打發了對方。
看着人端起酒杯,一步三晃悠地走了,秋月再次轉頭:“他剛才那話什麽意思?”
她盯着男人的金絲邊框:“什麽叫我‘舍身取義’?”
梁弈攬過她肩頭:“先回去吧,回家再說。”
秋月甩開他胳膊:“現在就說。”
“……”
梁弈瞟了眼周圍,抓上女孩的手腕。
“這邊。”
沉重的隔音門推開又閉合,将嘈雜一起關在外面。
秋月脫開男人的手,回頭看他:“到底怎麽了?”
梁弈看着她:“你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乘光那個‘零燃’保障的企劃。”
“記得啊。”秋月回答,“乘光的新車不是已經啓用了嗎?”
前兩天乘光新車發售後,她也跟着松了口氣——沒有受他們官司影響就好。
梁弈“嗯”聲:“是啓用了。”
“所以呢?”秋月繼續問,“‘零燃聯盟’又是怎麽回事?”
梁弈一時沒說話,手摸進兜裏拿出手機摁了幾下。
秋月的手包響出一聲,打開郵件,她看見“零燃聯盟”的企劃案。
“簡單說,就是乘光牽頭其他六家公司,包括吉量一起啓用零燃保障。”梁弈說,“我們共享保障服務,必要的話也為他們提供一定的支持。”
“……”
視線掃過拟聯盟的幾家公司,秋月擡眼看男人:“這裏面除了馮總的公司,還有速馳。”
——就是之前公放吉量事故視頻,企圖公開處刑她的那家。
梁弈很平靜地看着她:“我知道這樣你會有些不舒服,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與其一直防着他們背後捅刀子,不如放兩個甜棗出去換清淨。”
他拉起她的手:“你應該聽過一句話: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
秋月心頭有點憋。
她确實很不舒服,卻無法反駁。
因為他說得有道理。他的考量是從大局出發的。
與大局相比,她的感受不重要——而且她應該要有這樣的自覺。
秋月無聲嘆了口氣,放下手機:“新電機是吉量和乘光共同研發的,如果你要和其他人共享,至少應該和我商量一下吧?”
“這不還在初拟階段麽?”梁弈回答,“我也是今天在機場才收到具體企劃,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秋月沒再說什麽——畢竟他的解釋那麽合情合理。
手機放回手包時,她忽然又想起什麽,動作頓住:“馮總剛說我什麽……女中豪傑,舍身取義,又是什麽意思啊?”
梁弈攬向女孩後腰的手明顯一滞。
注意到他的遲疑,秋月心頭疑雲更甚,定定注視男人等待下文。
梁弈鏡片後的眼低垂片刻,目光晦暗不明:“‘零燃保障’這個企劃,乘光一年多前就在做了,只是一直敲定不下來。法務部的擔憂在于,會有人人為損害發動機騙取保障。”
秋月覺得他這個假設有點耳熟:“……所以呢?”
梁弈注視她的眼眸起伏了下,緩聲:“所以,需要比較清晰的責任劃分。官方并沒有制定具體法律條款。也沒有相關案例能夠……進行參考。”
秋月眼睫動了動,沒說話,再次解鎖手機打開郵件,将剛才沒有細看的內容又讀了一遍。
她看到了一份無懈可擊的保障協議。
簡而言之,如果乘光再遇上吉量前幾天的自燃事故,他們的官司一定不會輸。
——不,他們壓根不會惹上官司。
“這份協議,是在吉量敗訴的基礎上完善過的。”秋月得出結論。
梁弈正欲開口,她擡手打斷他:“從一開始,你就有這個打算,是不是?”
“那天在會所,我問你這場官司要不要打的時候,你就是這樣計劃的,是嗎?”
她終于明白那天他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讓她打官司,以及他那句“輸了有輸了的辦法”是什麽意思了。
秋月慢慢擡起手戳向自己的胸口:“你讓我,去以身試法,幫你試出一份無懈可擊的保障,然後你再拿着這樣的保障去牽頭聯盟?”
“風險我來擔,好人你來做,是這樣嗎?”
她冷呵出一聲,一字一句:“真厲害啊,梁總。”
“……”
梁弈緩慢地眨了下眼,開口依舊平靜:“秋月,我承認從一開始我就有兩手打算——不算輸贏,我們都要應對,不是麽?”
“但請你相信,不管我怎麽打算,對你都絕對沒有惡意。即便現在官司輸了,結果也不算糟糕,風向不是早都翻轉——”
“沒有惡意?不算糟糕?”秋月連連反問打斷他的話,“那你有沒有想過,結果也有可能很糟糕——如果沒有翻轉,吉量真栽在這樁官司上怎麽辦?”
“如果我們的處境又回到三年前,再也翻不了身呢?!”
他當然想過。他也很清楚她會面臨什麽。
不管是她被輿論聲讨,連帶亡父都被人咒罵,還是吉量有可能至此萬劫不複,他都不在乎。
因為所有的後果和風險都是她的。
與他無關。
方格窗外的夜色突然被照亮一瞬,雷聲緊随其後。
暴雨忽至時,梁弈輕聲開口了:“秋月,吉量這樁官司是在所難免的。官司有輸贏,後果就有風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直直看着她,反光的鏡片沒有焦點:“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當時場景下的最優解。”
“換句話說,如果吃官司的是乘光,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像我現在這樣選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風險和損失降到最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的話音被一聲驚雷吞沒,卻炸得秋月太陽穴突突直跳。
擡頭直視着男人諱莫如深的臉,她忽然想起見完梁父那天送自己回家的車上,梁弈曾接過一通工作電話,電話裏的人問他是要把善款捐給母校,還是用來買靶向藥,捐給一位身患罕見病的乘光車主。
幾乎沒有猶豫,他選擇了前者。
理由很簡單:靶向藥治不了病,幾百萬拿來續一段時間的命,他覺得不劃算,還不如捐給學校。
——被捐助的高材生畢業後還可能進乘光給他當牛做馬。
聽完這通電話後,秋月整個後背都在發涼,腦中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躺在病床上等待靶向藥的人是她,他的選擇或許也不會變……
和梁弈結婚,她壓根沒指望能和他舉案齊眉,恩愛不疑。
——因利而合,哪來的朝朝暮暮?
可既然同床共枕,怎麽也該同舟共度。
只是她忘了,因利而合,便能因利而絕。
她以為他們是利益共同體,可現在看來,他考量的在乎的,自始至終,就只有利益……
秋月讷讷點頭:“我明白……”
閃電再次劃破夜色,也刺透女孩失身黯然的眼。
她深吸了口氣,又重複一遍:“我明白了。”
說完,秋月便轉身向門外。
梁弈愣了下:“秋月——”
手搭上門把,秋月回頭看男人,眸光很深。
凝目片刻,她很輕地笑了下:“梁弈,其實我一直都明白的。”
——涼薄之人,不堪偕老。
秋月拉開門往外走。
“我只是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接受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