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新生

第43章 新生

美國, S城。

梁風在飛機上俯瞰銀河一般的夜景時,原以為即将到來的新生活會像這座城市一樣璀璨繁華,卻不曾想, 這只是他從白晝跌入永夜的前夕。

除了他, 他的媽媽什麽也沒能從婚姻裏帶走。帶着他,她能做的只有投奔自己的生父。

梁風這才第一次聽媽媽說起外公:他是S城當地頗有頭臉的一名華商, 而媽媽,是他養在國內的私生女。

身世晦澀, 生母早逝,她從父親那裏得到的算不上父愛, 至多不過愧疚和憐愛罷了——而這些愧意,也在她遇見梁父時終止。

“他不同意我和你們爸爸結婚, 最後給了我一筆嫁妝, 說要跟我斷絕關系。”

梁風看着媽媽憔悴的臉, 一下明白他外公為什麽不同意了:她那筆豐厚的嫁妝,早成為他們爸爸變成“梁總”的基金。

“別擔心,外公會喜歡你的。”媽媽摸了摸他的臉, 笑着安慰道,“你長得很像他。”

梁風沒有說話, 也沒有笑。他覺得媽媽過于樂觀了。

事實證明他的預判沒有錯,他的外公果然也抛棄了他們。

——就像他爸爸一樣。

之後媽媽病了好些天, 他們的錢也快花完了。

梁風還記得媽媽那天數點完行李和錢包後沉默了很久,然後對他說, 小風,你明天就回國, 回去你爸爸那裏吧。回去繼續念書,好好上學。

他當時說得……也沒錯, 我确實沒有能力給你們好的生活。

梁風不說話,只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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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一下就哭了,說她也舍不得他,可是沒辦法,他還小,呆在這兒這輩子就完了。

梁風那個時候其實并不明白為什麽他“這輩子就完了”。

他只是覺得他不能。在媽媽被丈夫和父親抛棄後,他這個做兒子的,不能再不要她。

所以那天不管媽媽怎麽讓他回國,梁風都只是搖頭。

最後他才說,是我要跟你來這邊的,我不後悔。

他媽媽又哭了,抱着他哭得特別兇。

眼淚流幹後,她的精神倒好了不少,立志要自力更生。

可生活哪有那麽容易。

異國他鄉,孤兒寡母,他們舉目無親,唯一的經濟來源便是媽媽靠公民身份得到的幾百美金低保,租了房子,就沒錢吃飯。

梁風看着媽媽焦慮又忙碌。當年她退學斷親嫁人,結婚後又一門心思相夫教子,落到今天沒學歷也沒工作經驗,想要賺錢,就只能做一些體力工作。

可當她真抛□□面上工時又發現,自己連刷盤子都刷不過那些墨西哥人。

——梁風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些。

媽媽只高高興興告訴他發了工錢,卻沒說那些錢根本沒法養活他們兩個;他信了媽媽總說自己“吃過了”的話,不知道她給他帶飯時都在餓肚子。

直到媽媽營養不良暈倒在外面。

萬幸中的不幸,她遇上了好心人——一個嘴硬心軟,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将從教堂領來的救濟糧全讓給他們的好心女人。

梁風管她叫何姨。

何姨活得和他們一樣艱難——可能還要更難一些,她連身份都沒有,是偷-渡過來的。她說自己是被老鄉騙出來的,一會兒又說也不算騙,她不跑,就只能嫁給比自己爹還大的鳏夫。

和媽媽不一樣,何姨潑辣又義氣,強悍且粗魯。她會在按摩時抽摸她屁-股的男客人耳刮子,有時候又不很在乎被揩油,她說:“被狗咬兩下,給我女兒換兩瓶牛奶,值了。”

她女兒叫棠棠,和她媽媽一樣是只兇悍的小狼。梁風媽媽很心疼她,小姑娘也總甜甜喊她沈姨。

因着孩子的關系,兩個女人走得原來越近。冬天來臨之際,梁風和媽媽搬進何姨家。

說是“家”,其實也就是兩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地下室,這樣的房子這片區域有很多,住滿了沒有身份的游民。

何姨說,這裏就是他們這類人的“地下城”。

“這類人”,指的是何姨一樣的底層苦命人,也有散盡家財追尋美國夢的中産,以及像媽媽一樣從雲端跌下去的。不管過去什麽樣,住進“地下城”的人,似乎都會變成一類人——弱肉強食的野蠻動物。

這裏還有一群跟梁風年級差不多的半大孩子,物質與教育的匮乏,将他們身上的動物性逼發到淋漓盡致,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這夥人總在深夜出動,打架飙車,搶劫放火,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做。等到早上他們作鳥獸散後,整條街道上都是碎玻璃,空氣裏還飄散着大-麻的味道。

梁風搬過去沒多久就被這群人注意到,随後開始瘋狂地針對他。

他們欺他一個人打不過,更恨他不肯入夥。

他說什麽都不肯和他們一起做事。

他用盡所有力氣抵抗被同化。

說是抵抗,很多時候還是他單方面挨揍。不想讓媽媽操心,被打得狠了,梁風就會找借口不回家。沒有地方去,他就走出“地下城”,游魂一樣四處瞎晃悠。

很快梁風就發現,這座城市的富人區就在旁邊。最繁華的CBD與最落敗的貧民區,中間只隔一條馬路。

有段時間,梁風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那條馬路邊上,觀望對面那個近在咫尺,卻天差地別的世界。

他看見光鮮亮麗的精英們進出辦公樓,看見他們的孩子穿着精致熨帖的校服,走進全美最好的私立高中。

街道被燈光與聖誕樹裝飾時,他看見家家戶戶走進琳琅滿目的商店,店門再打開時,裏面傳出的旋律,人們抱着禮物的笑臉連雪花都消融。

梁風就這樣看着。剛開始他總是想起從前,想起他們一家四口從前在一起時,正和這些人一模一樣。

後來他就不想了,也想不起來了——很多事情,遙遠得好像上輩子。

有天他又在這條街上晃悠時,迎面遇上一個女孩子在遛狗。富人區裏的小狗和主人一樣體面,背毛順滑到發光。

感應到少年的目光,小狗快樂又親人地撲起前爪。

梁風輕笑出聲——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下意識伸手想要摸摸小狗,牽狗的繩子卻猛地後撤。

梁風收回胳膊,擡頭對上狗主人的眼。

盯着一頭金發的褐眸嫌惡地瞥他一眼便移開,像看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樣。

又更像,在看另一條狗。

——一條連富人區的狗都不如的野狗。

望着人和狗離開的背影,梁風扯開帶傷的嘴角笑,又毫不掩飾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他突然又想起從前,想起回憶愈發模糊的從前,想起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如果那張臉在這裏,這裏的人,肯定不會像看自己一樣看他吧。

那天晚上,梁風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張和自己一樣的臉,夢到那個,他再沒有叫過哥哥的哥哥。

夢裏,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形影不離,一起站在繁華的街道邊。

只一個轉身的功夫,哥哥就不見了。梁風正着急地大喊大叫,遠遠又看見遛狗的女孩從富人區裏出來。

小狗依舊像白天一樣開心地撲向他,随後被後撤的狗繩牽走。

梁風讷然擡頭,下一秒便從夢中驚醒。

——那個狗主人換了一張臉,那張臉和自己哪裏都一樣,唯獨一雙傲慢的眼。

——梁弈的眼。

-

一年又一年。

“地下城”每一天都有人搬進來,每一天也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

還有人在裏面如野草般成長。

十七歲梁風,走路時都能聽見骨骼生長的聲音。身量拔高,梁風的肩背随之變寬,喉結突兀的同時,他的嗓音也開始低沉磁性,強肌勁骨将力量贲張而出時,有人覺得這就是少年感,也有人嗅到荷爾蒙十足的男人味。

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惡劣的生态賦予他Alpha氣息滿滿的身軀,基因又遺傳給他一張惹眼的帥臉,游走在貧民窟與富人區之間,他桀骜又招搖。

他早不在意富人區那些傲慢又勢利的眼,他的惡劣讓他們厭惡,更讓他們恐懼。

他也不再害怕地下城那群玩命的少年——他比他們更狠,更瘋,更不要命。他們在他手裏丢掉過血肉,牙齒,手腳甚至眼睛,從此再不敢招惹他。

他變得越來越強勢,也越來越陰郁沉默。

因為他發現想要強大,就必須得變成曾經最讨厭的模樣。

——他終究還是長成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類人。

還在成長并非一無是處,長大後的梁風得到的最大慰藉就是賺錢。

他不僅不用再靠兩個媽媽養,還能反哺家裏的三個女人,是名副其實的頂梁柱男子漢。

何姨沒什麽文化,對能識文斷字的人總有濾鏡,經常誇梁風“上過學的就是腦子好使”。

雖說只在國內學了幾年,但他腦子好使是事實,呆了不到一年,少年一口英語就說得跟母語一樣地道,各種俚語都信手拈來。

語言障礙清除後,賺錢的路子就多不少。梁風做過的工作多過三十六行,稱得上稱心甚至喜歡的,只有在修車廠那份。

男孩子對車總是天生就有好感,梁風在好感之上有多幾分車感,很多車他摸摸發動機,轉轉方向盤就能開得得心應手。有時候趁師傅不在,他還會偷偷飙幾圈車,漂兩道移。

速度帶起疾風時,他的煩惱也被吹散——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才算活着。

靠着修車廠裏積攢的技術和積蓄,他們的日子終于不再拮據,一家人甚至開始商量搬出地下城,換個環境稍微好點的社區。

就在他們憧憬着一間可以照到陽光的房子時,境況突轉急下,兩個媽媽先後病倒了。

何姨的肺腺癌一查出來就是晚期,大醫院都治不了,更別提地下城裏的私人診所。

她很平靜地接受了命運對自己的審判,梁風和媽媽越堅持為她治療,她反而越惶恐——太花錢了。她的命本就不值錢。不值得的。

病情惡化後,何姨說什麽都不肯再去醫院了。聖誕節前的一個平安夜,她自己偷偷買了很多嗎-啡,又把那些嗎啡全部注射進自己的血管裏。

何棠在痛哭中度過了那個聖誕節。

何姨走了之後,梁風媽媽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更糟糕的是她連确切病因都查不出來,梁風帶她去過富人區的醫院,也尋過唐人街的中醫,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何棠甚至還找來過一個吉普賽的巫醫。那個老太婆神神叨叨地說梁風媽媽的靈魂已經被惡魔收走了,誰也拿不回來,梁風氣得差點抄起水晶球要砸她腦袋,最後還是媽媽攔住了他。

媽媽笑着安撫了他,又勸他們不要忙活了。她說她的病是心病,這輩子都解不開心結的病。藥石無醫。

何棠又哭了。梁風一言不發地離開家,繼續到處找醫生。

他沒有一天放棄治療媽媽,可她的病還是越來越嚴重,很快連飯都吃不下。有一天,媽媽的狀态突然好了很多,她有了起床的力氣,将地下室打掃得幹幹淨淨,還給何棠編了花哨的辮子,做了他們喜歡的餡餅。

梁風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媽媽一直沒睡着,他也是。夜色最深時,她跟他說想要去看日出。

他們出門前隔壁的何棠也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問哥哥是帶沈姨去醫院嗎。

梁風嗯了一聲,讓她去修車廠老板那裏先借六百美金。

何棠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他們母子倆。

她記得她媽媽的喪葬費用就是六百。

她知道他們不是要去醫院了。

這次她沒有哭,只瞪着大眼睛注視他們走出家門。

七月仲夏,氣溫很高,可梁風記得那天晚上很冷,他背着媽媽走了很遠的路,身上和心裏都還是涼的。

他們在深夜走出地下城,穿過富人區,來到跨河大橋下,這座大橋還沒建好,橋梁缺了一大截,硬生生從中間斷開。

等太陽出來照在斷橋的江面上,視野應該很好,也很美——梁風這樣想着。

路被封了,他只能背着媽媽從橋邊往上爬。他媽媽瘦到跟小孩一樣重,照平時根本不是難事,可那天不知道怎麽了,梁風就像被抽掉筋骨一般,渾身都沒有力氣。

媽媽心疼他,怎麽都不肯讓他上橋了。她說我們就在河邊坐坐吧,她還沒來過這邊呢,能吹吹風看看風景也很好。

梁風把媽媽放到橋下的河邊,可是那裏什麽風景都看不見,那晚連星星都沒有出來。

圍繞他們的只有黑壓壓的河水,以及漫長到沒有邊際的深夜。

他們坐了很久,久到媽媽的身體越來越涼。

天空翻出魚肚白時,媽媽突然問他後悔嗎。

後不後悔離婚時跟她走,後不後悔當初沒有回國。

後不後悔從雲端,跌入這暗無天日的深淵。

梁風的回答依舊和當年一樣。

他說他不後悔。

他就沒有後悔過。

媽媽聽完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來。

她這輩子溫和到怯弱,那天晚上卻叱罵生父,咒詛前夫,情緒前所未有的激動。

最後,她直勾勾盯着兒子的臉,一直重複道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好想你啊……

梁風沉默地看着宣洩的媽媽。他知道,她正在透過自己這張臉,去看另外一個人。

——那個他們都刻意不去想念,甚至不敢提及的人。

天空翻起魚肚白時,媽媽喃喃唱起一首歌,是他們小時候經常聽她唱的一曲童謠。

唱到一半,歌聲忽然停了。

梁風接着唱了下去。

直到唱完這首童謠,他才垂頭看懷裏的媽媽。

她睡着了。

就像小時候他熟睡在她懷中那樣。

汽笛聲劃破清晨,梁風擡頭望向被朝陽映紅的江面。

天亮了。

太陽照常升起。

他将媽媽抱在懷裏往回走。失去生命,她反而比來時重了很多,他差點都抱不動她。

還沒有走出斷橋,一群人就攔住了他——正是地下城那夥人渣。

他們早沒了人性,等在這裏只為嘲笑他沒了媽,又辱罵他懷裏溫暖的屍體。

梁風瘋了一樣撲過去跟他們打起來,可他們人多,他還要兼顧媽媽,怎麽也打不過這群人。

臉被踩進江邊的泥地裏,他的自尊混着污血糊了滿臉,前所未有的狼狽。

不過好在,他護住了媽媽。

拼盡最後的力量将媽媽帶去殡儀館。身上沒有錢,裏面的人壓根不肯收。

可梁風沒有力氣再将媽媽抱回家了,他也不想再折騰她——她活着的時候難道還沒受夠麽。

好說歹說他們才同意讓梁風将人先留下,又囑咐最多一天,最遲明天早上,他要麽把錢帶過來,要麽把人帶走。

梁風不敢耽擱,出來後立馬往家趕。還沒到地下城他便接到何棠的電話,說剛借來的六百美金被那群畜-生全搶走了,他們還打了她。

小姑娘哭得厲害,邊哭邊說怎麽辦啊,沒錢怎麽辦,沈姨的……要怎麽辦。

梁風沉默了很久,開口讓妹妹不要哭了。他說沒關系,他來想辦法。

可他能有什麽辦法呢。

挂掉電話後,梁風漫無目的地地往前走。

他忘記自己怎麽又走回斷橋附近,忘記天怎麽剛剛才亮,轉眼就又黑了。

他想起以前媽媽哭着勸他回國的話。她說,要這樣下去的話,他這輩子就完了。

望着在黑暗裏翻滾的江水,他突然覺得,要是一輩子就這樣完結,好像也不錯。

涼意漫上腳腕時,梁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夏天的水,居然這麽冷。

正要繼續往前,不遠處的橋下突然傳來聲音:“嘿——有人在那邊嗎?”

梁風望過去,看見橋墩下的人影。

影是暗的,她的聲音卻很明亮:“我的車壞了,你可以幫我看看嗎?”

“……”

他站着沒動。

被人發現想死,比死本身更讓他窘迫。

見他不動彈,對面的人影急得崩了兩下,又使勁揮手大喊“hello”。

梁風忍耐般閉眼,嘆出口氣,随後拖着滴滴答答的褲腿走過去。

到了跟前,他才發現對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看不清臉,但她披散在肩頭的黑發在夜裏都很有光澤。

她用英語告訴他車怎麽都打不着火。

梁風沉默地掀開車前蓋看了看,伸手撥弄了兩下:“線圈松了。”

——他說的是中文。

龍蛇混雜的地下城呆久了,再不明顯的口音他都能聽出來。

女孩愣了下,也換成中文:“你是中國人啊?”

梁風沒搭理她,面無表情地合上車前蓋:“好了。”

他話音還沒落,背後的河岸上突然有人喝出一聲。

女孩緊張地倒抽口氣:“是警察嗎?”

梁風還沒吭聲,就看見她呼啦拉開副駕門,一把就把他推了進去。

——個子不高,力氣倒大得驚人。

她自己鑽進駕駛座,點火,挂擋,踩油門跑路——一氣呵成的老練操作。

車子快速掉過頭時,梁風冷聲開口:“這邊滿十六就能開車。”

“我滿了呀!”女孩立刻道,随後又很小聲,“只是還沒來得及考駕照……”

梁風呵出一聲:“無照駕駛,你膽兒挺肥。”

“你膽兒更肥。”女孩笑眯眯回他,“知道我無照駕駛,還不系安全帶?”

“……”

梁風被怼得哽住,舌尖刮了下嘴裏的傷口,他慢吞吞去拉安全帶。

側眸的瞬間,他動作一下僵住。

車裏光線不算足,剛好能照亮開車人的臉。

——好漂亮的一張臉。

皮膚冷白,五官精致且靈動。

梁風一下就想到微風,想到霧霭,想到清晨森林裏舔舐露水的小鹿。

——小鹿是她,露水也是她。

察覺到視線,女孩也偏過頭。

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

梁風愣了下,趕快轉臉撇開視線。

他差點忘記自己現在這幅模樣有多落魄不堪。

臉上的傷口也忽然有了知覺:一片火辣辣的熱感……

“你對這片熟悉嗎?”女孩重新開口,語氣和剛才無二,“幫幫忙好不好啊?我可不想被警察抓包。”

梁風瞟了眼後視鏡,一時沒說話。

他不知道怎麽告訴她,有些人可比警察可怕多了。

被他們抓到更糟糕。

“前面一百米右轉進巷子,到頭有個停車場。”他沉聲指揮,“往裏開。”

女孩哐當換擋,單手打轉方向盤:“好嘞!”

梁風氣音失笑。

——他沒聽錯吧?

她怎麽好像還挺高興的?

不僅高興,她甚至還有點興奮,寬大的車身拐進小巷後速度也一點不減,嗖嗖開進停車場。

這姑娘的心思和長相一樣靈性,不等梁風再指揮,她已然明白他讓她開進來的意圖:一頭紮進車堆裏,關燈,熄火。

車內的兩個人同時解開安全帶,默契地倒在車座下。

半晌,他們才聽到車外傳來動靜。

一陣踢裏哐啷,罵罵咧咧後,那夥人往遠處去了。

女孩露出兩只眼往車窗外看,随後扭頭沖梁風笑:“他們都走了哎!”

梁風沒接話,有些別扭地偏開臉。

她笑起來整張臉都亮了,一雙眼通透澄淨。

——是被愛完整滋養的模樣,物質與精神都沒有匮乏。

這樣的人梁風見過很多,富人區那邊比比皆是。

但他們不會像她這樣沖他笑。

見梁風下車,女孩也立即推開車門:“你還要去橋那邊麽?”

梁風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夜空。

天或許快亮了。黎明前的這段夜格外漆深。

任何東西投進江河裏,都可以被這樣的黑夜淹沒吧……

“我也住那兒附近。”等不到他回答,女孩就自說自話,一邊示意方向盤,“你來開?”

“……”

他為什麽要開。

為什麽,要跟一看就是一個世界的人繼續同行呢?

梁風有一百個理由拒絕,可扭頭對上女孩目光熒熒的眼,他不自覺就邁開腳往駕駛座走去。

發動汽車,梁風挂擋時感受到獨特的卡頓:“這車有年頭了吧。”

他想了想,報出一個年份。

女孩眼睛刷地亮了:“對!”

“我和我爸專門租的,就想感受一下。這麽老的複古車在國內都不能上路。”她側眸注視梁風,“你對車很了解啊?”

梁風不鹹不淡:“唔。”

“你很喜歡車。”女孩這次用的不是問句,語氣很篤定,“車也喜歡你。”

“我爸爸說過,有些人天生車感就非常好,車在他手裏總能開出人車合一的感覺。這是一種天賦,也是很厲害的能力。”

“……”

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動了動,梁風沒有說話,喉結下沉的聲音明顯。

她在誇他哎。

“往那邊走——”女孩擡手指向橋柱的某個方向,“那邊是不是可以上橋啊?”

“橋沒建好。”梁風終于開口,好聽的音色散進夜裏,“中間是斷的。”

女孩“哎呀”出一聲:“來都來了!橋上景色一定很好,說不定還能看到日出呢。”

“日出”兩個字直擊梁風心口,他眸光微動。

“不怕警察逮了?”

女孩笑:“不怕!”

“你應該也不怕吧?”她頓住,稍斂笑意,“如果……你連死都不怕的話。”

“……”

她果然看到了。

方向盤倏地打轉,複古車搭載少年少女的膽色與秘密,飛速駛過“禁止通行”的标牌。

向上走,一路西行。

“關車燈吧。”女孩說,“不然我們會被發現的。”

梁風照做。

車子在黑暗中前行,月光為他們引路。

“好漂亮啊!”女孩指的是橋下連成銀河的夜景。

手落下時,她摁下方向盤旁邊的一個按鈕。

車頂篷緩慢打開,四面八方的風瞬間湧進來。

——全部,都吹進梁風心裏。

他扭頭看身旁的女孩。

大風将她的長發吹亂,可她毫不在意,反而攤開手掌迎合風意。

她回頭朝他笑時,月光也為她加冕。

“我來這邊好些天了,但不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感覺自己才真正到了美國!”

“對了,我想起一首歌——”

她是這樣明媚恣意,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起一首歌,便放聲放出來:

“...If youe back to America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國了,就給我打個電話)

'Cause this is crazy love I'll catch you on the flipside

(狂戀你的我,會再次捕獲你的心)

If you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國,應該直接聯系我)

We'll do whatever you want travel wherever howfar

(我們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We'll have a party we'll dance till dawn....”①

(我們舉辦一場舞會,共舞到天明)

梁風在女孩的歌聲中看向最遠的地方。

看見和媽媽昨晚沒能看到的夜景。

或許是昨晚的遺憾過于痛徹心扉,這一次,運氣終于站在了他這邊。

——為他送來這場和天使同行的,近乎浪漫的奇遇……

“你看——”女孩擡手指向天空,“月亮旁邊的那顆星好亮啊,這是什麽天象嗎?”

梁風擰眉回憶:“記不清了。好像是什麽星伴月。”

回去我就弄清楚,下次告訴你。

他在心裏如是道。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真好看……”女孩望着星月相伴,輕聲喃喃,“我的名字就叫Luna.”

自我介紹完後,一般也會期待對方交換信息。可或許是他自我封閉的信號太強,她并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只輕聲繼續道:“我爸爸給我取的。因為我媽媽很喜歡《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她說,月亮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東西。”

她偏頭看梁風:“你看過那本書嗎?”

“看過。”梁風回答,随即內心輕哂。

——他居然在和人讨論讀書。

居然還有人覺得他是會讀書的人,并以文明與溫柔待他。

在拳頭說了算的地下城,他已經太久沒被這樣對待過了……

“挺不靠譜一人。”梁風簡而言之地評述書中人,“他的追求建立在抛棄和傷害別人上面。”

女孩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你這麽理解的啊。”

“但其實我能理解男主。或許我和他一樣,都是需要擡頭看月亮的人。”

“那是因為你們已經很多六便士了。”梁風面無表情道,“滿地都是六便士時,才會擡頭看月亮。”

她大概永遠也理解不了。

當滿地只剩貧窮與窘迫時,即便擡頭,也看不見月亮。

因為他身處地下城。

女孩靜靜看他兩秒:“或許吧。”

她聳聳肩,輕松道:“但有時候多看看月亮,才能有力氣撿便士。”

沒有跟女孩繼續這個話題,梁風踩下剎車。

輪胎與地面摩擦出刺耳噪音,車剎停在斷橋巨大的豁口前。

“過不去了。”他說。

“那就先下來吧。”女孩推開車門,還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樂足模樣,“這邊視野也不錯啊,正好能看日出。”

梁風也下車,晃悠着長腿跟女孩走到橋欄旁。

沒看見周圍有施工痕跡,她好奇問他:“這橋一直斷着嗎?不建了?”

“爛尾好些年了。”梁風說着,習慣性地摸兜裏的火機。

扭頭對上女孩純淨的眼,他又縮回手:“可能沒顧上撿錢,光在這上看月亮了。”

他略帶嘲意的語氣有點諷刺她之前月亮最大的論調。女孩聽出來了,斜他一眼,又笑了:“那就得等他們慢慢撿了。”

“這麽大一工程,應該要花很多錢。”看着斷成兩截的橋面,她開始異想天開,“你說,會不會錢還沒到,能飛過去的汽車就先造出來了?”

梁風懶洋洋哼笑:“不早造出來了麽。”

“叫飛機。”

女孩“嗤”地笑出來:“你說話還挺有意思……”

“上周在Vegas我們也體驗了下直升機駕乘課,不過相比開飛機,我還是更喜歡開車,更喜歡輪胎壓在地上的感覺,很踏實。”

女孩說這些話時眼睛更亮,目光裏除了真誠,也有野心勃勃:“我也喜歡手握方向盤的感覺。把方向和速度握在手裏的那種掌控感,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個大人了。”

梁風低低笑了下——他倒覺得她确實是個小孩子。

開車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容易。可成為大人好難。

成人的世界也很操.蛋。

盯着他們腳下滾滾東流的江水看了會兒,梁風淡聲:“你應該沒遇上過事故。”

女孩搖頭:“沒有。”

——當然,她不僅開車沒出過事故,人生也會一片坦途,沒有翻車。

“你遇見過事故啊?”她又問。

江水從他們腳下滾滾而過,流向微微泛白的東方。

梁風盯着水天交接沒說話,又回頭看斷橋的裂口。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座橋一樣,早硬生生斷成兩截。

而今他站在巨大的破口上,對面是他回不去的過往,也是他到不了的未來……

“車禍。”他扭頭對女孩道,又自嘲般扯了下唇邊,“車翻溝裏那種。”

“人沒事就行。”女孩輕聲道,“只要人沒事,就能繼續出發。”

梁風舔了下嘴角的血跡,擰眉:“走不動了。”

他朝前面的斷口挑挑下巴:“也沒法走了。”

女孩不說話了,通透的眼靜靜看着他。

——眼裏沒有論斷,輕視,憐憫的意味,就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他。

片刻,她很小聲:“或許,你能飛過去呢。”

梁風眉心動了下:“嗯?”

“別人翻進深溝可能開不出來,你車感車技都那麽好——”女孩笑着跟少年道,“說不定這能飛過去呢。”

梁風也笑了,頗無語:“電影看多了?”

“試試呗。”女孩聳聳肩,“如果無路可走,那就沖一把呗——握緊方向盤,油門踩死,只看前方。”

“開車不好往後看的,後視鏡裏瞟一眼就夠了。”她頓了下,定定看着少年的眼,“但一定,不要總回頭看。”

“……”

不能往回看。

不要回頭。

她的目光那樣篤定,像一道光,又像一柄劍,直戳人心。

——或許心髒就應該被擊中,被戳動,被切開,直到鮮血淋漓。

否則他的心為什麽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呢?

就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

“真能過去麽?”梁風自言自語般。

“嗯。”女孩重重朝他點頭。

“會過去的。”

話音落下,她的眼眸被初生的太陽染成金色。

“滴——”

梁風順着汽笛聲扭頭。

江水也擁有她眼睛的色彩,他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輝煌。

看見黑暗盡褪,天光大亮。

他突然想起和媽媽坐飛機來到這裏的第一晚,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那一晚會如此漫長。

“天終于亮了……”梁風喃喃。

“是啊,天亮啦。”女孩籲出口氣,“我得回去了。你呢?”

梁風注視着新生紅日,刺痛的眼很慢地眨了下。

“走吧。”

他也要繼續往前走。

前路依舊充滿貧窮,勞累,窘迫和欺辱,但他不會再回頭看了。

即便是萬丈深淵,他也願意縱身一躍。

就像她說的那樣,萬一呢。

萬一,他真的就飛過去了呢。

複古老車沿着來時的路往回開,車內的人比來時沉默許多。

車開下大橋時,女孩長舒出一口氣,眼睛忽而一亮:“哎,那邊有家咖啡館诶!”

握着方向盤的梁風沒吭聲,出神般望着擋風玻璃。

女孩看了他一眼,撇撇嘴:“這個時候呢,紳士一點的男生一般會說:這位美麗的女士,請問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

梁風沒說話,帶傷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當笑意蔓進眼睛裏,他突然就明白“心花怒放”是什麽意思了。

——她覺得他是紳士哎。

她願意和他一起喝咖啡。

靠邊停車,梁風問女孩:“想喝什麽?”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迫切想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

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

女孩眉眼彎彎:“就買你喜歡喝的吧。”

下車走進那家咖啡館,确定車裏的人看不見,他才開始摸索全身的口袋。

——幸好還有一杯咖啡的錢。

少年火氣旺,一向只喝冰飲,這次卻點了一杯熱咖啡。

點完單,他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一邊清洗血污傷口一邊思考,到底是應該自我介紹呢,還是先問她要聯系方式呢……

等打好腹稿,端着熱氣騰騰的咖啡出門,梁風登時愣住。

車不見了,路邊空空如也。

原地怔了好一會兒,他走到剛才停車的地方。

呼吸一滞。

樹下的陰影裏,躺着他最需要的東西,以他意想不到的形式。

——六張百元美鈔被折成小圓片,還有一張被折成彎月的形狀。

月亮上的那張有字。

梁風撿起來打開,看見女孩娟秀而有力量的筆跡:

【願你手裏有便士,心裏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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