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萬事且浮休

第023章 萬事且浮休

葉文茂快步沖進屋內, 看見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青年,身軀猛地晃了晃,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兒——!”

他撲過去将人抱進懷裏, 捂住他的傷口,又封住他的穴位,嘴裏嗚嗚咽咽地一陣凄切怪聲, 臉上老淚縱橫。

“我兒啊……你受苦了!”葉文茂溫柔撫摸着懷中人的臉龐, 不敢用力,生怕将他搖醒。可一想起那個名字,布滿血絲的雙眼便倏然透出一股暴烈的兇戾, 眸中的柔情盡數被深重的怨恨所替代,唇齒間吐出那三個字時,牙龈幾要咬碎。

“宋回涯——!”

宋回涯故意引着人到城中東市, 衆目睽睽之下, 殺而又止, 來而又去,去又複回。

從不是要與他們講道理, 為的只是告訴城中人——葉觀達的生或死, 皆在她轉念之間。

這斷雁城, 她宋回涯說了才算。

一牆之隔的街道上, 擠滿了前來圍觀的百姓。衆人疲憊至麻木的臉上多出了往日未曾有過的驚詫,盯着地上遺落的零星血漬, 反複踯躅不去。不知是為了從那尚未幹涸的血點,或者是同行之人的臉上看出些什麽。

而那條被丢入荒涼後巷的斷臂,在泥沙雜草中滾了一圈, 很快便被野狗叼走。等門中弟子擠開人群,追着一群癫狂的野狗跑出三條街将殘肢撿回, 肉已被啃食大半。

弟子們拿白布層層包裹嚴實,才膽戰心驚地送到葉文茂的眼前。

此時宋回涯已經回到風筝巷,斷雁門內是如何的天崩地裂與她全然無關。

她推開門進去時,宋知怯這慣會見風使舵的小丫頭正一反常态,對着北屠鞍前馬後地伺候。一會兒給他捶腿,一會兒拿出木梳說要給他梳頭。

北屠哪裏肯接?頭上只剩那麽幾根毛了,揮揮手轟她退開。

好在宋回涯來得及時,宋知怯見她出現,立馬沖到她面前一陣吹噓:“師父,你不知道我親爺爺今日有多厲害!哐哐兩拳,直接把人打飛到房頂那麽高!對面還離着三丈遠的一群孬種,吓得齊刷刷跪下給我爺爺求饒,又是哭又是拜,最後汪汪學着狗叫,連滾帶爬地”

她說話慣來沒個邊際,說到一半就喜歡胡謅,往天花亂墜裏吹。

北屠先前還覺得這小猢狲太過輕浮,行事不牢靠,可她這溜須拍馬的功夫着實是叫人心曠神怡。一時居然覺得她這張利嘴也不失為一個優點。

花言巧語,果然最是惑人心智啊。

宋知怯拍了一下午馬屁,都有點詞窮了。嗓子也幹得發啞,沒之前清亮。她咳了咳,過去端起燒好的水壺,給宋回涯跟北屠各倒了一杯。心情尚未平複,樂颠颠地道:“師父,我親爺爺,快來喝熱水!”

從前哪有這待遇啊?

北屠安閑地接過水杯,對着滾燙水面吹了口氣,撩開眼皮,問宋回涯:“殺得這一身血,你殺了多少人?”

宋回涯骨軟筋酥地陷進躺椅裏,閉着眼睛不想動彈,說:“沒有殺人。不過葉文茂屢次小觑我,我便應他所求,去給他兒子提前展示了下我的劍。”

殺人多,是因為她劍術高。可能活得久,自然是因為她輕功好,跑得快了。

千百人中取敵首級,本就是她所長,葉文茂在外頭給她排出一東海的蝦兵蟹将,防守卻跟紙皮糊出來似的,擋不住她一擊,有什麽用處?

說他們是魚龍混雜,都挑不出半條龍來。光顯得兵多将廣,反礙手礙腳,阻了自己人的路。

宋知怯靠在桌邊聽得震撼,兩眼放光,不舍漏掉一字。若不是知曉她師父的為人,只以為宋回涯也跟她學了信口雌黃的本領。

“那麽多人都攔不住師父啊?”宋知怯瞅了眼北屠,覺得他又不是那麽厲害了。

宋回涯意猶未盡地道:“世上武學天賦很難講的。斷雁門那幫不成器的弟子,這兩年多半光想着黨同伐異了,武功都不好好練。若他們的功夫是到這裏——”

宋回涯比了個自己腰部的位置,再擡起手,轉向高處。

“那我嘛……”

宋知怯以為她是要指屋頂,或者是樹梢,豈料她直接點向自己頭頂,大言不慚地說:“有太陽那麽高。”

宋知怯:“……”

她師父如此不要臉,可真是……

“太厲害啦師父!”宋知怯谄媚地大叫,跳起來鼓掌,“他們也就能看見您一個指甲尖兒!”

宋回涯實在是謙虛不了,端着茶杯喝了口水,點頭贊同:“差不離吧。”

宋知怯上蹿下跳,忙個不停。不知不覺黃昏已至。

青山高處僅籠着一層淡淡輕煙,晚霞漸退,街頭又落了滿地殘葉。

城鎮東面一個不起眼的小攤上。一老一小的師徒背着行囊,正坐在街邊吃飯。

少年樣貌清秀白淨,可眼神卻有些呆滞,總是忍不住地抽鼻涕。聽着臨近幾桌客人都在熱火朝天地談論着今早街市上有如神人天降的俠客,不解問道:“師父,宋回涯要殺便殺,為何還給他們留個三日又三日啊?是為了給她師父報仇,故意折磨他們嗎?”

他比出兩根手指搓了搓,自以為奸詐地笑道:“還是說,她跟我們一樣,打算找個機會,跟他們要這個?”

一身儒衫的老者曲起指節敲了下他腦殼,想幫着自己這徒弟的榆木腦袋早日開竅,語重心長道:“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這三日,你以為是她留給葉文茂父子細細思量的嗎?是她留給這城中,尚有一絲熱血的有識之士的啊。”

少年吃痛,捂着額頭道:“師父,您認識她許多年了,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老儒生搖頭晃腦地說:“她是個只講小道理的人。”

少年認真問:“什麽叫小道理?”

“做人的道理。”

“啊?”少年大感匪夷所思,“做人也叫小道理嗎?!聖人也只是在導人向善,做個好人吧?!”

老儒生沉吟道:“在他們眼裏,是的。或許是站得太高,看底下的人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沙礫,踩着都嫌硌腳,就覺得小道理不重要了吧。”

徒弟擦了把鼻涕,憨厚地笑道:“那她人還怪好的嘞。”

老儒生朗聲大笑:“哈哈,天下是有許多人這樣說她。可罵她的人也不少。這些年她走過的地方,哪裏都是毀譽參半。”

“走吧,收錢去咯。”老者随手從懷中摸出銀錢,拍在桌上,“店家,結賬。”

攤主撿起碎銀,忙追上去喊道:“多了客官!”

老者背着藥箱,甩甩手:“今日財神臨門,多的也送你了!”

二人不急不緩地朝葉府走去,經門房通報,走進前院。

剛穿過一段錯落有致的亭臺水榭,葉文茂已從回廊上匆匆趕來,遠遠便朝他們伸出雙手,高喊道:“周神醫!”

他亂頭粗服,身上血衣還未來得及更換,仿佛一日之內蒼老了十年有餘,哪裏還有前日的意氣風發。

葉文茂用力握住老儒生的手,半是請半是拽地将他往裏屋帶。

老儒生忙道:“老骨頭了,急不得急不得。”

人還沒邁進屋子,已聽見葉觀達鬼哭狼嚎的罵聲:“我要殺了宋回涯——我一定要殺了那賤人!”

葉文茂聞言亦是眼眶發熱,心如刀絞道:“兒啊,爹知道你委屈,爹知道。”

“爹,我錯了……”葉觀達的表情一時慘痛,一時癫狂,一時痛泣,一時又開始嘶吼,僅存的手死死抓着父親,好像是只從地府裏爬出來的惡鬼,“我應該早一步殺了她!無名涯的時候我們就該去一起殺了她!”

“好了,好了。”葉文茂按着他的胸口,竭力想叫他冷靜。

老儒生默不吭聲地上前,打開藥箱,從中抽出銀針。

葉文茂觀他神色,忙叮囑道:“周神醫,輕一些!”

老儒生慈祥點頭:“當然當然。”

他聲名在外,葉觀達也不敢再發狂,安分躺了下去。

葉文茂遣散下人,別過臉,不忍去看兒子身上的傷情,傷懷過後,深思熟慮地道:“明早我就将你送出斷雁城。”

“什麽?”葉觀達憋屈大喊,“難道就那麽算了?!”

“我們斷雁城裏沒有能阻得了宋回涯的高手。你又重傷,為父護不住你。她鐵了心要殺誰,連謝仲初那等人物都得諱其鋒芒,你做什麽自尋苦吃?她那日的劍術有多快,你還沒吃到教訓嗎?”葉文茂激動得面皮抖動,“她根本就不是人!”

老儒生暗暗點頭。

葉文茂調整着呼吸,解釋道:“我送你出城,宋回涯定會追去。她那人素來狂妄,言出必行。我已請了幾位江湖老友,三日之內,雖到不了斷雁,但可與你在半途接應。我再把門中一應高手都讓你帶上。宋回涯若是知難而退,我再另做考慮,她若非要自掘墳墓,我便讓她血債血償!”

葉觀達心潮澎湃,殘忍笑道:“好!好!!等我抓住了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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