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萬事且浮休
第024章 萬事且浮休
葉文茂一面盤算着, 一面将後續的各種安排細細與兒子說明。
老儒生跟着罵了兩句,并為他出謀劃策,提了諸多建議, 教他們如何避開宋回涯,安穩離開斷雁城。
“宋回涯那樣的無恥之徒,除卻孤勇之外, 還頗擅巧詐, 多做準備不出大錯。”
葉文茂聽得茅塞頓開,頻頻颔首,待老儒生包紮完傷口, 再次緊緊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還要勞煩周神醫,路上多多照顧我兒。”
老儒生将手抽回, 客套道:“醫者本分。”
等出了門, 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 像是不認識他,還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麽?”老儒生頓時破功, 拍開他的爪子, 煞有其事道, “乖徒, 為師再教你一個道理,人要有兩副面孔, 人若沒有兩副面孔,怎麽好意思出來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覺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為表裏如一的讨人厭, 才混得個四面楚歌,走投無路的境況。”
“她……她倒也沒有走投無路吧?”少年撓頭說, “她挺大搖大擺的?”
都快将斷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裏寫滿了“你懂什麽”的嫌棄,可已經習慣了徒弟的癡傻,不當回事,繼續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當年就是嫌這江湖太過無趣,一潭死水,裏頭全是軟殼的蝦兵,石頭丢進去都冒不起個泡兒來。于是日夜求天公降個猛士。造孽啊!結果就把宋回涯給盼來了!這得折損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樂,笑了會兒發現老儒生在瞪他,才後知後覺地收斂了神色,擺出虔誠請求的表情。
老儒生點點頭,高深莫測地問:“小子,你知道為師為何要收你為徒嗎?”
“為什麽?”少年滿臉的天真,“因為我勤奮?”
老儒生捋着長須說:“因為你看着呆頭呆腦,癡憨老實,為師從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這樣等為師年老,需要你給為師端茶送藥的時候,才不會被你一句話氣得一命嗚呼。你記得,攔住宋回涯,別讓她來見我。”
少年笑道:“嘿嘿,師父,人都有兩副面孔,也許徒兒的癡傻也不是真的呢?”
“憑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腦袋,背手離去,不以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數不如意。”
城中萬家燈火,高天銀河清朗。
潑過水的街面結出了一層白霜,一小叫花從門前跑過,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聲看去,就見那小孩兒捂着屁股站起來,越過籬笆,倉皇朝院內扔了一個東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撿起來,兩手呈給師父,胡猜亂想道:“師父小心!這裏頭說不定有暗器,許是那幫打不過你的狗賊,準備用這陰損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觀不出門道,只瞧見表面用小刀刻了個極醜的“葉”字。也遲疑着要不要打開。
北屠見她面露狐疑,看不過去說:“尋人的蜂引。周老怪的東西。你連這個都不認識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聲。
書中倒有不少次提過這個人,說他是“一個除了看病治人什麽閑事都愛管的江湖游醫”,此外便是,“腦子好的時候是位良師。可惜大多數時候腦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歡跟在你身後,又不敢叫別人知道自己認識你,于是跟着那幫江湖人士一起罵你。世人都以為他與你有什麽不解之處,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
宋回涯聞言,一時想不出合适的詞來。只能贊同自己從前寫的評語:腦子多數時候不大好。
她将東西小心收入懷中,屋外又傳來敲門聲。
宋知怯長長扯着嗓子喊:“門沒關!”
二娘輕推開一條門縫,畏縮地走進來。
宋知怯舔着筷子上的米粒,熱情招呼道:“二娘,一起吃飯嘞!”
“女俠。”
婦人頭上系着條白布,苦熬這兩日,面容又枯槁了幾分,如同一盞燃盡的燭燈,臉上寫滿了灰敗,可眼神卻清明堅定了許多。
她扶着膝蓋,在宋回涯面前跪了下來。
“女俠,我後悔了,我不想要他們給我道歉,我想要他們死!”婦人的聲音大了一點,可哭得太久,嗓子猶如一把生鏽多年勉強出鞘的刀劍,每一個音節都變得粗啞難聞。
她凄怆道:“他們稍有不順,便要殺人,早已是一副鐵石心腸,豈會真的知錯?只有到死,他們才會後悔。”
宋回涯看着她,稍有些意外,可是忖量片刻,拒絕道:“我也想殺他們,二娘,可是不夠。”
二娘急切問:“什麽不夠?”
宋回涯斟酌着,用她能聽得懂的詞,彎下腰,注視着她的眼睛道:“我殺過許多個葉文茂,如他這般的人,世上有很多。”
“我曾以為,這樣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樣孤苦的百姓。但是沒有。我殺得聲名狼藉,孑然一身,回首去看,發現他們只肯低着頭,不敢擡頭看。
“可是,胡人不會因為他們低頭而退走,濫官不會因為他們低頭而慈悲,山上人也不會因為他們願意低頭,就主動走下山來。唯有仁人志士,會因為他們低頭,而輸得一無所有。”
二娘怔怔看着她,表情似懂非懂。
宋回涯笑着道:“世上的英豪,願意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處奔走,連性命都可以抛之腦後。可你們卻還是低着頭,連一句該有的感激都不給。道理不是這樣的,二娘。我替別人訴公道,我也想有個公道。”
宋回涯坐直了身,表情融在明明滅滅的火光裏,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們求我。”
二娘聽着自己的呼吸,聽着從木門灌入的風聲,聽着宋回涯平靜而有力地說:“你們求我,我就幫你們。”
寥寥幾個字,如同波浪的餘聲在她腦海中不停回響。
此刻的宋回涯,既像一個超脫遺世,傲岸不屈的天人;又好像一個栉風沐雨,無處落腳的羁旅。
二娘擡起頭,發絲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輕聲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顫顫巍巍地離去。
天上星河沉沉流動。
“宋回涯啊……”北屠感慨萬千,只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長腦子了。不像以前一樣,總被人溜得團團轉。”
宋回涯嗤笑道:“我宋回涯,從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老頭兒,別是被我給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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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流光映在桌案上,一粒石子咕嚕嚕滾了進來。
魏淩生停下筆,看見青年蹲在窗臺上,面具後一雙幽深的眼睛靜靜看着他。
“我聽見了。”黑衣人說,“師姐在斷雁城!那定然是她,她還活着!”
魏淩生沒有說話。
青年胸膛起伏,心中怨憤難平,最後都忍了下去,略帶些絕望地懇求道:“你究竟還想讓師姐幫你殺誰?你給我時間,我也可以的。你讓她回來吧。”
“阿勉。”魏淩生回過頭,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靜道,“你又怎麽知道,那不是師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為師叔報仇,那她第一個殺的,就該是周将軍,可是她沒有。”
阿勉氣笑道:“你難道要說,當初師姐離開,也不是因為你?師姐會去斷雁城,殺那個勞門子葉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險無名涯,不是因為你?!”
魏淩生擱下筆,五指在冬日裏凍得通紅。他曲了曲手指,坦誠道:“是我請她去的。葉文茂這些年盤踞一方,打的是為護國業的名號,可實際卻是賣國求榮。既為胡人做事,又為侍中做事,暗中截殺過路的英雄,寇掠臨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澤得力,終于能騰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蟲。我是想收歸斷雁城。”
阿勉深惡痛疾,看着面前人慘笑道:“魏淩生,我是真想殺了你啊!”
魏淩生偏過頭,再次拿起筆,耳邊阿勉可憐地道:“你告訴我,師姐究竟為什麽離開?你同她說了什麽?她怎麽忍心再不管我?”
魏淩生掀開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盞如豆的火光,視線随着飄散的思維逐漸迷離。
該是為什麽?
……為什麽?
魏淩生記得那一年,他還在同宋回涯居無定所地漂泊,輾轉數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親的一名舊部悄悄過來接他。
他驚喜之餘,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動蕩,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側擊地在宋回涯耳邊重提舊事,告訴她誰是殺害師父的兇手,想讓師姐幫自己護送一程。
宋回涯幾次聽聞都無動于衷,只是繼續習武練劍。
魏淩生真以為她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慢慢斷了這門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劍,如往常一般,同他說要出門一趟,只是那次沒有帶菜籃,讓兩人不用等她回來吃飯。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夜深之時,阿勉已經入睡,他坐在窗前念書。
桌上鋪着昏黃的燈光,宋回涯翻身從窗戶跳了進來,帶着一身的寒意。
魏淩生飛快起身,張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聲。
她受了很重的傷口,面色蒼白地坐在角落陰影處,氣虛詢問:“你方才在念什麽?”
魏淩生翻過書,告訴她書名。宋回涯點點頭,說:“你接着念。”
魏淩生拖着椅子想靠過去,被宋回涯阻止,只好坐在原地,小聲誦讀。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讀的是什麽了,只記得當時宋回涯素淨的臉。
他語速越來越慢,角落裏的人呼吸也越來越平緩。正在他以為對方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宋回涯忽然睜開眼睛,笑着說了句:“師父以前總愛與我講道理。可是無論她掰得多碎,講得多細,我都聽不懂,也不願聽。如今卻好像都懂了。”
魏淩生不知道要說什麽,只是将書冊又翻了一頁。
宋回涯說:“今後照顧好你師弟。他不聽別人的話,姑且還能信你幾句。”
魏淩生登時扭過頭盯着她。
宋回涯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會一輩子跟着我。我答應過師伯,一定會照顧好你,後面的那群尾巴我已經替你殺了。你可以放心地走。”
魏淩生大驚失色,驟然起身,撞倒了身後的椅子。
“噓……”宋回涯身體湊前了些,身上血腥味也飄了出來,雜糅進清冷的月色中,她手指往下勾了勾,說,“別吵醒你師弟,免得他嚷得我頭疼。”
魏淩生頓時有些無措。
宋回涯說:“把窗關了。”
魏淩生僵硬起身,扶好椅子後,去将窗門合上。
滿室沉寂。
宋回涯不說話,魏淩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對着窗臺上的縫隙出神地看,這才發現因久疏打理,青綠苔痕已經順着牆角長上來了。
他用手指去擦。
“師弟。”靜默中,宋回涯輕喚着道,“師姐為你開這次路。只是天長地闊,往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魏淩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覺視線相觸,便有一陣火燎似的灼疼。一句話就到了嘴邊,想求她不要走。可轉念到頭,又覺得自己太過虛僞。
宋回涯傷得虛弱,到後面開始像說夢話一樣地絮叨:“今年是我入師門的第十年,師父是怎麽死的,我還記着呢。我只是想給師父、師伯上最後一支香,再啓程。”
魏淩生霎時愧疚到極致,只覺自己萬分卑劣,兩只手死死攥成拳,好不容易想出句話來,張嘴想說,又被宋回涯打斷。
“不留山,不留人。多餘的話不必再講。”宋回涯精神了點,朝他伸出手,“你不是已經托人查過,殺害師父的兇手都有誰嗎。給我吧。”
魏淩生心底有個聲音,在痛罵自己的無恥,可還是不由自主的,從袖口抽出一張折好的紙。
宋回涯接過那張紙,指尖上未幹的血漬沾了上去,她掃了一遍上面的名字,點頭說:“好。”
又問:“師弟,我該先殺誰呢?”
那一瞬間,魏淩生覺得她其實什麽都懂。
後來又覺得她若是真懂,豈會看不透自己的虛情假意,還一次次心甘情願,為自己出生入死?
就如同無名涯上寄來的那一封信,簡短幾句,他讀過上百回,卻一直看不懂那結尾的一段:“不需你來救”。
魏淩生一下子從往事中醒了過來,手中的筆墨正落在紙上,暈開一片。
他掩飾了下情緒,提醒道:“阿勉,你該回去了。”
“我會回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見師姐一面。”阿勉說,“我也要去斷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