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3章 魚目亦笑我
一衆護衛正忙着打掃衙門後院的廢墟。
土地被燒得焦黑, 四面都有點火的痕跡,搬動中斷裂的牆壁再次坍塌,揚起濃重的灰塵。
關押囚徒的牢獄倒是沒怎麽被毀, 于老被扔進裏頭,栽倒在地,飛也似地爬起來拍打身上衣服。見這滿地髒污, 簡直無處落腳, 隔着栅欄朝外叫罵。
衆人充耳不聞,陸續将搬來十多具屍體平擺在地。于老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能從光亮處看見一些晃動的虛影與面容模糊的殘屍。
多瞧兩眼便吓得脊背發涼, 總覺得這地方陰氣太重,那群死人能從閻王殿裏再爬出來找他索命。
他噤了聲,面朝向牆壁, 閉目呢喃求神拜佛。
在他安靜後, 兩名青年拿着掃帚過來, 将走道上的路面清掃了一遍。很快又有人搬來一套桌椅,燒好炭盆, 架起火爐, 把守于牢房各處。魏淩生這才在前呼後擁中隆重登場了。
于老氣憤地抖抖寬袖, 依舊背對着衆人不肯轉身。耳邊聽見魏淩生道:“給他們各自打口棺材, 好生落葬了。”
“是。”
腳步聲繁雜,漸行遠去。身後除卻此起彼伏的呼吸, 再沒有多餘的動靜。
于老忍不住回頭,發現魏淩生就那麽八風不動地坐在一把寬椅上,旁若無人地烤火。邊上一群武者虎視眈眈, 肖似青面獠牙的陣前小鬼。
于老心中發憷,面色微動, 開口道:“小郎君,即便你是盤平縣令,沒個證據,如何拿我?又能将我在這裏關上幾日?昨日在老夫家中,你可是親口說……”
岳縣令拍拍胸脯打斷說:“我才是盤平縣令。”
于老艱難調轉視線,落在一旁的中年男子身上,眼神中滿是質疑與輕蔑。
岳縣令大早上睡得滿腦子漿糊,被走水的喊叫聲驚醒,抱頭鼠竄地奔出門口,便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魏淩生身側,此刻還衣冠不整,形容憔悴。
他指指上空,說了句掏心掏肺的話:“若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那這位郎君,能直接壓塌我的祖墳。”
泥爐中熱水沸騰,在靜谧牢房了發出輕微而清晰的響動。
岳縣令說着,感覺自己的腦殼也被蒸汽頂了一把,忖量片刻,總算回過味兒來了。面上神采愈發飽滿,渾濁滄桑的眼中凝聚出熠熠的精光,口氣也變得張狂:“這位郎君圖窮匕見,于公若還覺得他是玩笑威吓,未免太不清醒了。”
有人撐腰,自是意氣分發,他比出一根手指示意道:“在爾等眼中,我不過老兵殘将,孤立無援。爾等及其黨羽,在這位郎君眼中,也不過是幺幺小醜,九牛一毫。既已進了此處,于老還是幹脆說實話吧,也能省去一頓皮肉之疼。”
于老自己尚有一肚子大話沒來得及吹噓,聽到這番敲打不免嗤之以鼻。
就憑魏淩生先前那番低服做小的姿态,再厲害,能搬出什麽大佛?
“聽來,是還要對老夫用私刑?”于老死盯着魏淩生,冷聲道,“我今日莫說是死在這衙門裏,便是身上多道傷口,幾位難道還能活着走出盤平城嗎?”
熱水連成銀線倒入茶杯,白煙散開,魏淩生放下小壺,沉穩說道:“我現下肯費口舌與你多說,已是看在盤平百姓的面上,若是心情不善,直接殺了你也是可以。高清永座下死了條狗,是不敢與我深究的。他怕是連你名字都不記得。”
于公聽他直呼侍中大名,嘴上說得又如此輕巧,面上怔愣,胸口泛起驚濤駭浪,此時才警醒。
他上前一步,好似虎狼低頭,識時務地收起爪牙之利,扯動着松垮的面皮可憐叫屈道:“實在是冤枉,我不知郎君在說什麽。我家中宅院剛叫人放火燒了,現下還不知賊人身在何處。那些人多半也是兇犯殺的,要嫁禍于我。閣下既是京城來的貴人,還請明察秋毫,一定要還我個公道。”
“此事是不是冤枉我不清楚,不過有一事,我知道,指定不是冤枉。”魏淩生輕描淡寫地道,“這些年幾大掌櫃借由盤平地利,克剝軍糧,搜刮民財,單是行賄所用,少說也該有十幾萬兩銀子了吧。”
岳縣令聽得雙眼圓瞪,暗暗掐算起數字。人是再也不敢留了,兩腳打絆地往外跑去,生怕走慢一步,多聽了幾句,要跟着将腦袋留在這陰濕之地。
護衛錯身一步,擋住他的去路。
岳縣令抖如篩糠,只能灰溜溜地滾回去。
魏淩生說到一半,搖了搖頭,糾正道:“……該是不止。附近城鎮商賈皆遠途繞行,貨與盤平。可這些年盤平官員叫着窮苦,只向朝廷繳過不到萬兩稅銀。這裏頭的賬目,怕只有于公還算得清楚。我給你一杯茶的時間,要不要棄暗投明,為朝廷誅戮這幫蠹蟲,全看于公一念。”
于老心存僥幸,還大叫着道:“閣下高看我了!哪有那麽多銀錢?!”
魏淩生從容不迫地喝了口茶,兀自道:“天時不祥,地道不宜。兵疲于外,民貧于內。是以朝廷放任多年,以換朝夕安穩。可到底是百姓血汗,豈能失于泥塗。我先找你,是多給你一條活路。其他人可沒有這樣的運氣。你若不珍惜,我也無話可說。”
于公沉默良久,苦笑着道:“我若是說了,我這條命可就沒了。”
“于公真是困糊塗了。你就是不說,這條命難道還能有嗎?”魏淩生坦誠笑道,“我若是現下放你出去,着人嚴密護送,再遣派耳目去張王幾家看守。隔日去東城門往北三裏地的倉庫、西門的懷遠镖局,将你名下私財取一部分出來,運去城外。那你妻兒子女還能活嗎?”
于老聽到前頭,嘴裏還在組織着糊弄的說辭,待聽見後面,已是渾身僵直,頭腦發木,張着嘴,吐不出半個字來。
他最是清楚那些高官的狠辣手段。凡有叛離,即便只是捕風捉影的疑心,也定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魏淩生體貼地解釋了一句:“我的人跟了于小郎君幾天,便發現這兩處地方。此時他該正忙着籌錢,看他去往何處支取,還能尋到更多線索。于公想賭,坐在這裏等着便是。”
于老久久凝望,目光中有驚恐,有怨毒,有踯躅,重重疊疊,近乎化成實質,落在魏淩生的臉上。
“我可以給你一個見他們的機會。還能遣人安然護送他們出城。無論他們命有多大,到底博過一次。”魏淩生像是深明大義地勸告道,“于公,人不可太自私啊。你這把年紀已是活到頭了。但你的子女孫兒,尚且年輕。如何能舍得叫他們不明不白地與自己陪葬?”
于老悲從中來,不由老淚縱橫:“閣下何苦逼我?你想解盤平之困,我就算是把這些年交易往來的賬簿都拿出來,又有幾分用處?盤平百姓難道不懂嗎?他們願意聽命我等,與那些所謂證據從無關系。你拿着出去,與族老們起了沖突,百姓還是要幫他們。”
魏淩生慢條斯理地喝完手中茶,摩挲着轉了一圈,等不到想聽的話,輕輕将杯盞放回桌上。
那一聲輕響過後,魏淩生便耐心告罄,起身離座。
于老垂死掙紮道:“閣下!我去幫你與他們商談!我将全部家財都贈予郎君!往後我等自行離開盤平!我還可以将殺害幾位縣令的匪賊都交由閣下處置!只要放我一命!”
等人頭也不回地快走出視線,于老的心才徹底沉到了底部,猛然上前撞上欄杆,大喊着道:“我說!我都說!”
魏淩生停步,頓足稍許,還是走了出去。
于老頹然跌坐在地,額頭蕭索抵着牢門。
正痛哭流涕,護衛端着紙筆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