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魚目亦笑我

第045章 魚目亦笑我

刺客一路沖向護城河, 捂着傷口,躍入水中。

河面上結了層薄冰,接連響起一串清脆的碎玉聲。

護衛們舉着火把去照, 只能看見一片渾濁的深綠色,連血漬都浮不出來。

這樣的天氣,這般的傷勢, 若還能叫他活着逃脫, 合是他命不該絕。

護衛們不敢深追,怕是什麽調虎離山之計,留下兩人沿着河道搜尋, 其餘人準備回去。

一青年遲疑着叫了聲:“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長劍,在岸邊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那人見她沒有同行的意願,便領着兄弟們先走。

宋回涯将劍橫放在膝上, 望着碎裂的冰塊在月色中透出淨瑩的白光, 依稀中仿佛看見了不留山上那條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視線, 透過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從歲月深處重新翻上來的老舊畫面。

每日初晨時分, 她早起練完劍, 都會在河岸邊上小坐片刻。

雨水過後, 水勢漫漲, 河面上便會出現魚鱗似的排排波紋。

宋回涯喜歡往河裏扔石子兒,聽着石頭與潺潺水流激蕩的聲響自娛自樂。

該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樣在岸邊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 偏過頭,意外看見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兩個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靈犀地轉了下頭, 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線中,隔着片蓬勃橫生的雜草四目相對。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從身上掏出備好的早飯, 拿出炊餅吃了一口,意味深長地道,“師伯啊,你從沒起那麽早給我挑過水,還說是對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臉本有點挂不住,聽她這語氣,當場被氣笑道:“你這猢狲,山上那幫稱王的猴子都沒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沒個安分,還要我一把老骨頭去給你打水?你這丫頭是半點良心都不講了是吧?”

宋回涯低頭翻出片肉幹,使勁嚼了兩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親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罷了,還要費盡心思地找理由罵我。”

宋誓成放下兩桶水,揉了揉肩,順着她話鋒道:“确實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師父也沒給我打過啊!”

宋誓成說:“那你去找你師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條,表情落寞,怪腔怪調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歡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擺擺手告饒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給你挑兩桶!反正我們這不留山,輩分都是倒着來的。徒弟沒收着,收來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聲應道:“我是潑猴!哪裏會缺水喝!吸風飲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說:“不要蹬鼻子上臉啊!”

宋回涯哼了一聲:“我哪裏敢?師伯往後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師弟,我身為大師姐,怎麽會跟師弟比較呢?”

宋誓成見她還來勁兒了,挽起袖子就要下來親自教訓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趕緊接了一句:“師伯,我錯了。”

宋誓成簡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曉得自己是大師姐,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絕道:“我不要。那京城裏來的士族公子,清貴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見着就忍不住想諷刺他兩句。到時候又把他氣得不吃飯了,你心疼起來,還不是得數落到我頭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聲,從袖口摸出幾兩碎銀,問:“這樣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舉起手,師伯将碎銀抛了過來。她收到錢,立馬塞入懷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門師弟,我怎會欺淩新來的手足?何況他未曾習武,是個聽話懂事的文雅人。師伯放心,我最喜歡讀書人了。”

宋誓成揣着兩手,憂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會找個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說:“這擔憂不無道理。我就是這般壞。”

她将東西收好,爬上山道,彎腰擡起兩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審視着她,半晌後,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話:“宋回涯啊,你說假話時,真得讓人看不出來。你說真話時,又假得讓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呢?其實我騙過你許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這着實是真話。”

宋誓成朝着她後背一巴掌拍了過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麽?你可是我師侄。好聽的便是真話,難聽的都是假話。”

宋回涯叫他掌勁拍得險些一個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裏的木桶直接掄他臉上去。

宋誓成主動靠過來,說:“你師弟飽經世變。雖确有幾分傲氣,可待你與阿勉冷淡倒不是因為心高。你……”

他想替魏淩生辯解兩句,見宋回涯沒什麽心情聽,又止了話題,說:“罷了。總歸你可答應過我的,要幫忙看顧你師弟。不留山路陡難行,他又身體文弱,若我不在,往後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你多幫幫他。”

宋回涯立馬說:“那這點錢可不夠。”

宋誓成為這幫小輩的同門情誼愁得頭發都要掉了,惱火罵道:“你窮鬼轉世啊?我不留山哪時短過你吃穿?你這混丫頭,你師父又不準你下山走遠,你留那麽錢做什麽用!”

他頓了頓,想通什麽,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來:“給!當然給,師伯先幫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沒好氣地“呸”了一聲。

與魏淩生的相處其實稱得上融洽。太多細節宋回涯記不起來了。只是熟悉之後,發現他不同自己預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國破家亡這等萬箭攢心的變故,他用了一個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來。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親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發他在一旁識字,主動為他挑選書籍,為他答疑解惑、指點迷津。

有時夜裏睡不着,許是想起自己時乖命蹇,種種經歷痛極慘怛,為了給自己找些事做,便壞了腦子一般趁夜去河裏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後帶回來一身濕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擔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還會特意繞去她的院前,在她門前留張紙條。

雖然其實許多時候,是宋誓成幫他做的事。

魏淩生的想法有時很好懂,自以為藏得深沉,實則都寫在臉上。連阿勉都能偶爾從他那裏占到兩分便宜。因為他對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備,念其恩情,自覺虧欠,也從來大方。

師伯總是對的,他看人其實比宋回涯更準。

可惜宋回涯太過愚鈍。她笑魏淩生虛情假意分不清楚,到頭來自己更勝一籌。誰人敢給她真心,她從來舍得糟踐。

在不留山上學藝七年,她都沒捋下反骨,同師父說過一句發自肺腑的好聽話。

當年她從魏淩生那裏換到不少值錢寶物,轉手便拿去山下賣給當鋪。時日一久,宋誓成也發覺了,但不知為何沒有告發,只裝聾作啞視而不見。

那麽過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剛從當鋪裏走出來,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頭微微皺着,表情看起來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緊張将手背到身後,搶先解釋道:“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樂意給我的!既然送我,我賣了的錢也是我的!”

宋惜微沒有責備她私自下山,也沒有要追究她哄騙同門財物的意思,只是問道:“我聽說你近日缺錢,你要錢做什麽?”

宋回涯這才放下心,手裏抛着錢袋,無所用心地道:“沒想好。等攢夠了錢再說呗。聽聞天下間的劍客都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名劍,左右沒人會送我,我可以先攢着,往後給自己買一把。”

她後面那幾句是故意說來好叫師父不高興的。

宋惜微最是心軟,每每聽她說些自暴自棄的話,便深自疚責,露出一絲無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殘忍。

彼時宋惜微是什麽反應,她沒有回頭看。說完這句便徑直走了。

宋回涯動了一下,擡起手中劍,指尖摩挲着劍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裏想,自己确實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舊傷處便生出一陣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滿背的冷汗與寒意。

護城河上的冰自破開那道口子後,夜風裏碎聲不斷。照出千萬個零碎的月亮。全是難以書寫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幹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氣。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為何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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