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朝生

第21章 朝生

孟惘便如此迷迷糊糊的當上了南墟境天玄仙尊的關門弟子,雖然名義上是這樣,但幾乎見不着天玄的面,什麽都是謝惟在教他。

他結丹很快,結丹後修為增進的更快,但嗜血的習慣還是同從前一樣。

他本以為自己之前是沒有吃的才會喜歡嘗血,後來才知道這和有沒有吃的毫無關系。

謝惟不讓他咬生肉,喝人血,什麽都要教。

養的時間一長就會發現,小孩并不像剛撿來時那麽乖。

正派作風他是一點不沾,長得妖魅行事也殘忍極端,拎着把劍幾日一換,砍人必把劍砍斷,然後再順理成章地用暴力壓制。

終于有一天妖界妖王許千影閉關,妖族分庭抗禮謀反作亂,有許多妖修沖破人妖兩界禁制到人界濫殺濫搶,一片昏天黑地,慘叫四起。

十四歲的孟惘當時正在路邊買吃食,好巧不巧趕上這場異變,唇角根本壓不下,興奮得眼都紅了——

修真界明文規定不讓胡亂殺人,又沒說不讓胡亂殺妖,況且是他們自己先作亂,這可怨不得別人。

于是各境派出平亂的修士來到便見南墟境那個不知從哪個山溝子撿來的關門弟子,正跷着腿坐在一座七米高的屍山上,渾身血污,笑意吟吟地舔着鮮紅的指尖。

幾乎是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冷白的面上染着血痕,如同地獄裏爬出的玉面羅剎。

墨色長發垂落在膝,蜿蜒融入血水。孟惘坐在自己搭的屍山上,一手撐在身後仰頭看着天,內心十分餍足,困意漸漸襲卷而來,底下人叽叽喳喳讨論的什麽他也沒有聽進去。

混沌中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瞳孔微縮,從七米高處向下看去,只見謝惟正站在下方,靜靜地看着他。

距離太遠,他看不太清那人眼中的情緒,下意識有些不安,乖乖站起身遲疑地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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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屍體墊成的斜坡并不平整,他深一腳淺一腳向下走去,踩着的鮮血泥濘黏膩,腳下屍身尚且溫熱。

他右手上都是血,不知道掏了多少妖修的心髒,犷戾之餘徒手挖眼剜心最是利落簡單,一招一式都不肯多用。

當然不止右手,除了臉和脖子還幹淨點,一身黑衣都被血浸的暗紅。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犯錯,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絕對不像是在看一個做了好事的乖孩子。

孟惘站在離謝惟兩步之遙處停下,身上濃郁的血腥味融入侵襲了那人身上的冷香。

謝惟很愛幹淨的,他暗自想道。竟是一反常态地沒有抱住那人撒嬌。

他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垂眸,聲音都不自覺小了下來,“師兄……”

話未說完,一只微涼的手撫上他的臉,指腹輕輕擦去他臉上半幹的血跡,“有沒有受傷?”

孟惘一怔,随即抿唇彎起嘴角,就勢在他手心下蹭蹭,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沒有。”

謝惟牽起他的手,“下次不要那麽冒失。”

“嗯嗯。”孟惘點點頭。

……

十二月凜冬,璞玉無瑕的天上神牽着髒戾血濘的地下鬼,溫度自相貼的手心處傳遞,踏過血泊,穿過人群。

行梭于紅塵世間,宿命本上一折再添一折,有人沉默不宣,有人迷霧觀影。

他望穿了他的一生生。

不知走了多少年。

不知忘了多少年。

“師兄,我想吃傅靖元殿前的桃子。”

他那二師兄殿前一直有棵用靈力維系着的桃樹,一年四季都開花,也可以用靈力催其結果。

南墟境關門弟子目前只有三個人,他和謝惟關系自是親近,和傅靖元關系也是極好。

身旁人的嗓音伴着腳下踩着薄雪的沙沙聲,直拂在人心尖上,如飄落的碎瓊般透着沁人心脾的涼意——

“好,帶你去。”

對于孟惘來說,雖然二師兄有些時候又欠又賤,吃飯時候總把都是油的肥肉給他,有事沒事就給他灌輸些奇怪的知識,還總摁着他讓他看些不正經的書圖……

但他也無疑是個好人。

他會給他催桃子吃。

傅靖元掃了殿前玉桌上的積雪讓他坐在上面,平日白皙的膚色在寒冬更甚幾度,一身流金白袍下隐約可見瘦削的身形。

他提了一籃子小桃遞給孟惘,緊接着就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

好像多站一會兒腿就能斷了似的。

“洗了沒?”

“洗了,”傅靖元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套茶具開始沏茶,無語道,“祖宗一樣。”

孟惘坐在桌上抱着籃子,拿起一個咬了一口,滿意道,“甜。”

傅靖元給坐在一旁的謝惟推了杯熱茶,“小惘今年十四?”

“嗯。”

“我看以後是少讓他下山。”

謝惟端起茶盞輕抿一口,不置可否。

孟惘卻蹙了蹙眉,“為什麽?”

“因為你太嬌了。”他頗不正經地笑起來,聲線懶散,“适合讓你大師兄養着,當個金絲雀。”

“你才嬌。”

孟惘白他一眼。

要單論體術,他能甩那懶貨八十條街。怎麽好意思說他嬌的。

傅靖元笑意更甚,“小惘,你喜歡男人女人?”

孟惘一頓,“什麽男人女人。”

“雙修啊,你想跟……”

一個圓滾滾的桃子直沖他面門砸來,他止了話音,擡手一接。

力道不小,震得他手骨發麻。

“我要沒接住,鼻梁骨可就被你砸斷了。”

孟惘垂着眼皮看他。

“看看,看看,一說就生氣。”傅靖元掂了掂那桃子咬了一口,含糊道,“不說了成了吧。”

他又眯起眼睛看向一旁喝茶的謝惟,“你帶來這小孩兒,也就在你面前像個小孩兒。你看他方才對我,相處三年還下死手,小畜生。”

傅靖元脾氣倒挺好,就算孟惘時常與他對着幹他也不惱,說不得什麽重話,不論什麽時候都會叫他“小惘”,實在不滿了也就叫一聲“小畜生”,還不自覺帶着一兩分縱容意味。

孟惘鼓了鼓腮幫,跳下桌子到謝惟旁邊坐下,抱着他的胳膊委屈道——

“師兄,他又冤枉我,我又沒用靈力……”

謝惟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塊手帕細細給他擦着沾了桃汁的指尖——

“嗯,你下次用靈力砸。”

傅靖元,“……”

“慣吧,你就慣吧。”他抱着胳膊倚在身後的椅背上,“遲早慣出事兒來。”

孟惘倚在謝惟懷中,偷偷瞥了眼他那氣急敗壞的二師兄。

他從小就會觀察人。

準确來說是從有意識的那年開始,也就是九歲時,就很容易能憑感覺猜出一個人的性情。

比方說他見謝惟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雖然表面疏冷,但實際上執念很重。

他看傅靖元的第一眼,便能窺他那不經意下的凄苦漠然。

但這也只是感覺,在南墟這三年他幾乎無從求證。

直到後來有一天——

枯月峰一魔妖誕出,為半妖與魔修所産,妖魔兩類至陰之物所産之子一旦降生便脫離四界掌控,既有靈丹也有魔氣,天道不容。

必須在其逃到人界之前将其鏟除,否則後患無窮。

因枯月峰屬南墟境邊緣一帶,天玄仙尊派他們三人前去除祟。本以為三人對付一個剛出生的魔妖綽綽有餘,誰知那半妖所産為雙生子,其中一個化為妖獸形态剖了半妖的靈丹功力大漲,體形倍增,又将另一個魔妖吞吃入腹,實力剎時堪比一個元嬰末期的修士。

而他爹,那位魔修,早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三人從四面圍攻那巨獸,黑紫色魔氣如同利劍般在它周身圍竄為它擋下攻擊。

趁它被謝惟和傅靖元分神之際,孟惘抓住時機用袖中藤綁住了其頭上的犄角,手臂用力,同時一腳踹上那粗糙堅硬的鱗甲借力向上一個空翻躍到了它的頭頂。

那巨獸還未待掙紮,一柄灌滿靈力的墨劍攜千鈞之勢猛地刺入了他的後頸,狠狠穿透了那堅硬的鱗甲刺入血肉,深切入骨。

巨獸悲嚎一聲,奮力掙動着,将孟惘從背上掀了下去。

如墨眼眸透過飛揚的發絲漠然地看着那受傷的魔妖,剛要伸手用藤蔓纏上它的脖頸重新上去再給它補一劍,卻驀地被人在半空中摟住了腰身……

“師兄?”

謝惟一手托着他的腰帶着他平穩落到地面,用指腹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他的頸椎骨,“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給你二師兄。”

孟惘看到那妖獸化為了人形,因為有他娘親的靈丹加持,使其現在已從嬰兒直接到了少年模樣,他周身魔氣與妖氣交互盤旋徘徊,半遮不遮地擋住了他赤裸的身體,紅唇浸血面色蒼白。

他嗓音沙啞,“妖魔同體,非我本意。”

傅靖元站在他面前,拎着他的本命劍——

朝生。

他緩緩舉起發着金光的劍尖,直指魔妖心口,“日後殺人,你也會說,非你本意。”

“你們憑什麽就覺得我一定會行惡!憑什麽要我一出生就死!如果你們不逼我……我也不會殺了我阿娘……我只是想活命!!”

紫黑濃氣沖的少年長發翻飛,眸中赤色洶湧,剎時殺意暴起。

“連至親都容不下,你又怎能容下這世間。”

只見金光與黑氣相接,白影自障霧中穿過,血濺三尺。

孟惘覺得他這命劍很好,但劍名不好。

因為朝生暮死,蜉蝣之命。

那一劍,明宴群山,經霜破浪。

随着身後魔妖倒地一聲響,他輕聲說道——

“況且,死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孟惘眨眨眼,望向那個漸漸消逝的魔妖殘體。

如果當初被修真界知道他是百裏一族,他大概會死得比那魔妖更慘。

一個死生同日,一個授人恩遇。

同樣的孽種,不同的命。

一只手撫上了他的眼睛,謝惟微微彎腰,“我抱你回去?”

那聲音和吐息直刮着耳畔,讓他脊柱都忍不住戰栗。

孟惘的後背很敏感,身後三米之內一有人動作或說話他就會立馬進入高度警惕狀态,除了謝惟沒人能離他後背那麽近。

他有些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轉過身看向他,“我沒受傷。”

轉身便朝着陰側,樹下蒙陰讓他原本于光下微縮的瞳孔漸漸向外擴散,謝惟目睹全程,幾乎是本能地渾身輕顫了一下。

像是雙膝一軟跪下來的速度,孟惘眼睜睜地看着他有些失控地竭力緩沖成半跪狀态,顫着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力道沒能收住——

“閉眼。”

孟惘不明所以,慌忙閉上眼睛。

過了良久,直到聽到傅靖元走過來的腳步聲,謝惟像才緩過來似的,擡手縷了幾下他高束的馬尾,慢慢起身握住他的手,“走吧。”

孟惘又莫名奇妙地睜開眼睛,擡頭疑惑地看向那面色恢複如常之人。

此後總會時不時地想,如果那魔妖降世後在他們趕來之前逃到了人界,如果他在沒有靈力作亂的情況下只能靠吃死人飽腹,那他會不會和當年的自己一樣,遇上謝惟這種人。

然後享受幾年騙來的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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