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沉荼

第34章 沉荼

這次鬼城城門提前開啓于下界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他們自回到南墟境的第二天傍晚便被天玄召去了朱茵臺,問了幾個城內與魔修的概況,然謝惟并沒有将遁歷之事說出, 傅靖元和孟惘幾人見狀也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其實這樣最好,畢竟對于遁歷這種上界之物千年難遇, 若是稍一走漏風聲,他們怕是要被推到風浪口尖上。

半柱香後他們從朱茵臺出來, 謝惟被天玄單獨留了下來談些什麽, 孟惘與傅靖元他們分開, 慢悠悠朝着月華殿的方向走去。

垂眸看着鋪散着清和月光的青石板路, 兩邊樹木簇成一條狹窄幽潮的小道,他一步一步地踩在間隔的石板上,額發被風拂在臉側,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孟惘有片刻的走神。

這條路他走了好多年。

從幼兒到少年,從前世到今生。重生後做的許多事、說的許多話, 總會時不時恍惚幾瞬, 茫然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

耳邊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響, 他視線在昏暗的夜色下沒有很好的聚焦,只條件反射地偏頭一看——

一棵五米高的樹上, 一個面色慘白的女人瞪大紫青的雙眼盯着他, 身體倒立挂在樹枝上, 如輕飄薄紙般離他不到三寸距離。

孟惘很明顯地感覺到胸腔內心跳驟停的那一下,如鼓脹氣球崩破的一瞬, 好像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幾個呼吸之後, 他麻木的聽覺終于闖入了一聲尖銳刺耳的笑音。

那吊在樹上的女人就這樣于空中翻身躍下, 輕松落到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也不能說是女人, 她看起來不過十歲小孩的身高,一身簡潔寬大的麻衣青褂,單薄又規整的長褲,以及一雙凡間百姓穿的普通布鞋。

一身再質樸不過的衣服,硬生生讓她穿出了邪恣不羁的犷戾之氣,一頭黑發用紅繩盤着,配上那張白的不似活人的稚嫩臉龐,看起來有種狡黠的嬌俏,又好似溢着喜氣的陰鬼。

見到是她,孟惘當即感到方才被吓死去的身體機能又重新活了過來,緩緩呼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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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上下二十四城內,除了百裏夏蘭,敢對他如此無禮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冗妖城城主伏忱。

另一個便是眼前人,沉荼。

孟惘對這二人的印象還算深刻,沉荼此人也确是幾十歲的元嬰中期,谷息城一城之主,只不過因為某些特殊癖好都會将自己化形成小孩模樣。

她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對方逐漸歸為平淡的神情,眼底下天生一片烏青,一雙眼瞳卻紫得發光,比那高懸銀月還要明澈幾分——

“你怎麽不問我是誰?”

那嗓音細啞中透着股稚氣,乍一聽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堂而皇之進了南墟境重地,百裏夏蘭都無法輕易做到的事,除了魔界那個空間術第一的千古符咒師,怕是也沒旁人了。”孟惘敷衍道。

她嬉笑着将負于身後的手伸出,果然指尖夾着一張用朱砂畫着詭異古紋的符篆。

空間切割術。

下界古籍上的高階秘術。

如此一來二人便處于一個獨立的空間之中,現在所處之地便是從原來的空間中切割複制出來的。

無怪乎她這麽大膽不怕被仙尊發現,确實在此術上無人出其右者。

而另一邊——

仙尊正殿中的白玉桌前,謝惟與白發垂膝的天玄相對而坐。

杯中水映着他淡金色的雙眸,殿中頂光白得有些刺眼,半晌他拿起茶杯輕抿一口,緩緩說道,“緣何進那鬼城?”

謝惟端坐對面,卻垂着眼不與其視線相交,從容答道,“去查探那強開城門的魔修。”

“查出什麽來了?”

“什麽也沒查出來。”

似是想到什麽不好的回憶,他的聲色又淡了幾分。

天玄早就習慣了他這副脾性,面上不動聲色,“你這樣總讓我覺得你有事在忙,很急躁。”

謝惟沒有說話。

“急着去見孟惘?”

見對方不答,他悠悠嘆道,“你總不讓我教他。”

“弟子不敢。”

天玄無奈地彎了彎唇角,将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我知道他不會耽誤你修煉,但你真沒有必要如此護着他,有關他的事都要親力親為……”

“無妨,弟子不介意。”

每次和他這大弟子聊不過三句就會憋得難受,他深吸一口氣,“你在提防我。”

陳述語氣。

謝惟仍是垂眸,須臾過後,又道了一句——

“弟子不……”

“你敢的很。”

殿內剎時陷入詭異的沉默。

……

鮮紅的舌尖将符篆卷入口中,沉荼細嘗着那上面腥澀舊苦的獨特味道,目光灼灼地繞着孟惘轉了兩圈,喃喃道,“不愧是百裏一族……百裏夏蘭費那麽大功夫要找的繼承人……”

孟惘微微蹙眉,“你來這兒就沒什麽事?”

她蒼白的指尖習慣性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紅珠串,步履輕快又頓錯有律地湊到他跟前,滿身銅錢紅鏈随她的動作發出叮鈴輕響,驀地擡起頭意味不明地笑起來——

“神說,先來看看主,惡惡相沖,寬疏吾罪。”

孟惘緩緩眯起雙眸。

倒是還有一點,沉荼此人,也是他認為的魔界裏最神經質的一個。

要說嗜血嗜殺,那人不次于自己,且陰邪至極異癖甚多,精通各種腥詭的上古秘術,可又有一個極矛盾的點——

她信神。

她可以毫無顧忌地一天之內屠一座城,也不惜剃骨削肉,在神像前跪伏三日,只為請神‘赦罪’。

一邊殺人一邊怕死,一邊入魔一邊崇神,重欲重利還成日自憐自哀,希望死後的神魂能被判一個好的歸處……

沉荼咬住自己的食指又向前一步,頗為沒禮貌道,“你什麽時候回魔界去?給我克克罰罪,擋擋災。”

“你怎麽知道百裏夏蘭找過我?”孟惘反問道。

“我消息可靈通。”

她彎着唇角,定定地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發亮的眸色與眼底的烏青格外不搭,給人一種明麗又陰喪的強烈沖突感。

孟惘算着時間,想着謝惟要是從朱茵臺回來沒見到自己可能會起疑,方要開口,沉荼卻眸光一閃,猛地探過頭來。

她的鼻尖近乎要觸到他的心口,孟惘反應極快地後退一步,眼神立馬低沉下來……

“你要死?”

沉荼眸光攢動,像是看到了什麽好東西一般興奮地睜大眼睛——

“你的靈丹……”

孟惘霎時察覺到此空間外多了另外一人的生息。

“裏面,是不是……有什麽?”

有什麽?

他純當這人突然發瘋,擡手化出一個與外界相連的芥子空間就将人推了進去——

“我師兄來了,你先回你那魔界玩去。”

幸好将沉荼趕走的即時,他前腳剛快步走到月華殿內的桌邊坐下,謝惟便後腳進了殿中。

孟惘裝作已經等了他很久的樣子,見他一來便起身迎上,牽着他走到桌邊遞了杯熱茶——

“師尊給你說什麽了?”

“無非是些修煉的事。”

謝惟喝了一口便轉身坐到床邊,再次從儲物戒中拿出遁歷,借着燈光翻閱。

孟惘見狀也坐在他身邊,百無聊賴地倚着他的肩,黑溜溜的眼睛一會朝上看看,一會朝下看看,感覺把月華殿內的每一處角落都打量了個遍,連物品擺放角度他都記了下來。

“你沒見到判官筆?”謝惟問道。

“沒有筆,也沒有煙鬥,只有這本書,”孟惘的視線落到了他的側臉上,“會不會在敘鬼那裏?”

“這本書……”謝惟有些猶豫地說道,神色微凝。

孟惘頓時惴惴不安起來,“不會是假的吧?”

要是費那麽大功夫搶來的是一本假書,他真能崩潰了。

“不,”謝惟搖搖頭,看着遁歷的最後一頁,“是真的。”

懸起的心又猛地落下。

“這半本是後半本,兩天下來,它變厚了。”

“厚了?”

他将遁歷放在膝上,用指尖點了點那最後一頁,“本來沒有,但今早一看多了很多人的名姓,它在自己添。”

垂首去看那頁的內容,字體密密麻麻,一頁大約寫着上千人的名姓,每個名姓後都跟着簡短的幾句話。

就像那夜敘鬼對他們每個人說的那種話一樣。

“傳說得遁歷和判官筆可改命,但遁歷後半部分在我們這兒,那敘鬼怎麽還能寫?”孟惘開玩笑道,“……隔空寫?”

謝惟微微勾了勾唇,然後認真道,“我覺得像是遁歷自動收錄的,就像是與敘鬼的眼或腦相連,他游于下界,所見所感所評所敘,不需筆觸紙張,可直接承于紙上。”

還未待孟惘發問他便補充道,“判官筆不作記敘,可能另有其用。”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

“改命不見得,先有名再有命,如果用判官筆抹了自己的名字,或許可以斬了命線,斷了與天道的聯系。”

“此後永遠不入遁歷。”

孟惘不禁抽了一口冷氣——

聞所未聞。

誰會想與天道作對,下界之人修行、飛升全靠天道,機緣氣運也都是天道給的,斬了與天道相連的命線,那還能活嗎?

“真的假的?”孟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還只是猜測,”謝惟的視線一直落在手中的遁歷上,聲音幽幽然,“天道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情,張了張口,努力繞了個別的話題——

“……這半本裏有你們的名字嗎?”

“風喬兒他們的都有,”謝惟沉默片刻方才說道,“但是沒有你我的,應該在上半部分。”

這是什麽原因。

如果說他自己是因為在七百年前出生應該排在前面,那謝惟又緣何會在上半本?

他合上書,将遁歷放回了儲物戒內,“睡覺吧,明天還有事。”

“什麽事?”孟惘擡頭看他。

“明天是你生辰。”謝惟的眼中難得有了幾分明顯的笑意,“給你過生辰。”

哦,對哦。

明天是六月十一,是他們初見的日子。

他名姓是謝惟起的,就連生日也是那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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