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火

第38章 心火

傅靖元走到南繁殿前, 看着低頭坐在臺階上的謝惟,緩緩蹲下身,擡手拂了拂他兩邊淩亂的額發, 故作輕松地說道——

“大師兄,你一個月沒阖眼了, 你就讓他醒來見你這樣?”

“我……又不是不洗臉。”謝惟竟真的開口回了他一句,只是嗓音沙啞得不像話。

“沒說你臉髒, ”他牽起唇角笑了笑, “沒有精神氣兒, 太憔悴了。”

謝惟又不說話了。

“唉, 你自己的傷也不養,就成日守在這兒,別還沒等小惘醒,你先撐不住了。”

“讓我看一會兒吧,你回殿裏休息。”

“不, 睡不着。”謝惟低聲說道, “我想進殿。”

“師尊正……”

還未待傅靖元說完, 一聲輕響,身後的殿門兀地開了。

天玄面帶疲色地走了出來, 擡手撤了守魂大陣, “靈脈和魂魄暫時守住了, 修為僅存不到一成,至于能不能醒來, 只能看他自己了。”

謝惟猛地站起身來, 未料坐得太久雙腿早已酸麻, 膝蓋一軟踉跄一下,傅靖元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手心皮膚還沒來得及接收那人的體溫便複又空了,他嘆了口氣,跟在那匆忙的身影後面進了殿。

謝惟坐到床邊,看着孟惘正着單薄的白色裏衣,阖着眼睛呼吸微弱,安安靜靜地蓋着被子躺在床上,同之前和他一起睡覺時沒什麽區別,只是嘴唇和面色蒼白了些。

還是同之前一樣,乖巧得讓人心疼。

他鼻梁一酸,眼睫有些濕了,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孟惘的臉,艱難地舒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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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靖元抿了抿唇,“沒關系,你多和他說說話叫叫他,肯定過幾天就醒了。”

他的視線落到孟惘的臉上,嘴唇幾度張合,喉間發哽,終是說道——

“外面的事我們處理,我會給喬兒他們說一聲,這幾天你就安心陪着他吧。”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出去,殿門關上的一瞬間,傅靖元原本平靜的神情瞬間崩圮,脫力似的倚在門外,手在發間緊抓一把。

殿內僅剩二人,謝惟脫了外衣躺在孟惘的身邊,側身将他摟入懷中,用微涼的指尖溫柔地描摩着他的五官。

他就喜歡看孟惘睡着的樣子,或者說,只有在那人睡着時他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去看,不用掩飾眼中的渴望與癡纏。

他真的太喜歡了,喜歡這個人,可以完全違背倫理的、抛卻道義的、傾其所有不計代價與手段的喜歡,喜歡到不得不在那人十四五歲時減少與他同床共枕的頻率——

他并不是什麽死守規矩克己懂禮的人,相反,只要是與孟惘有關的事,他會有比魔族還要強烈十倍的嗔癡,連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人過于懂事和乖順,以至于每次面對都會深陷保護和淩虐兩種傾向的交界抉擇中,那漩渦幾乎噬得他體無完膚,卻又讓他甘之如饴——

想完全占有。

謝惟撫摸着他的側臉,阖眸輕吻他的眼尾、臉頰。

他的心跳聲在空寂的殿內顯得尤為聒噪,只一遍遍地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

一個月了。

他一個月沒見到他,沒碰到他了。

“你什麽時候能醒……”

“你說你不會死,你沒騙我對不對?”

謝惟将手指劃到他的背後,隔着衣衫由頸椎一寸寸向下輕輕摁摸着,清晰地感受那一節一節的脊骨……

他将下巴輕抵在懷中人的頭頂,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輕聲喃喃道——

“我沒想到,你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沒想到你會主動親我,我以為……你會惡心我。”

“你以前紮個針都要喊疼的,那麽愛撒嬌……”

他的聲音宛若嘆息,說到此,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

孟惘十六歲生辰那日,破天荒的發了高燒,查不出病因,難退又易起。

從半夜一直到天亮,從天亮又到晚上。

哄着喝了幾碗苦藥之後孟惘怎麽也不願再喝了,燒卻還沒有要退的跡象,謝惟只好躺在床上摟着他。

按藥師說的,就是等。

天玄說孟惘這次起燒自內腑而升,他體寒屬陰,這次正是趁着發燒将餘熱徹底排出,如果用靈力幹擾或抑制,以後還會再次起燒,到時候只會更加嚴重。

難怕用移靈術也不行,沒辦法替換他的苦痛。

發着燒的孟惘從他懷中擡起頭,眼睫濕潤輕顫,黑幽幽的眸子怯怯又可憐地看向他,眼尾和薄唇都被燒得殷紅,說一聲勾魂攝魄都半點不為過。

謝惟微微滞住了呼吸。

他一心想要訴苦,腦中是割裂般的疼,抓着面前人放在自己臉側的手,移到自己的口鼻附近,迷迷糊糊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是不是我這麽燙,你就不喜歡我了?”

懷中人的呼吸灼着他的皮膚,熾熱的唇似有似無地擦着手心,謝惟喉間一動,半晌才開口道——

“……沒有,你怎麽樣都好。”

他撐起身緩緩坐起來,下床穿鞋。

孟惘茫然地看着他。

謝惟彎下腰将他從床上抱起,邁步出了殿門。

晚風微涼拂在頸側,孟惘勉強挽回了一分清醒,一手攬着他的脖頸,問道——

“……師兄,去哪兒?”

“去月華殿後面的冷泉。”

他踩着冷濕的池邊石,抱着他坐到第四個石階,水沒過了懷中人的腰身。

冷水都被他的體溫蒸出了熱氣。

孟惘坐在他腿上,将頭倚在他肩上,舒服地有些想睡覺。

謝惟圈着他的腰,輕聲道,“閉上眼,睡着了就不難受了。”

孟惘搖頭,強撐着眼皮,“你這樣抱着我坐着,太累了,泡一會兒我們就走吧。”

“而且你又不發燒,在這裏泡時間長了不行,對身體不好。”

“我沒事。”謝惟摸摸他的頭,剛剛十六歲的孟惘身高尚比他矮幾寸,這樣抱着倒也不很累人,“我在這兒陪你。”

他滾燙的呼吸透過衣衫燎得人皮膚都發熱。

“你為什麽要管我,除了你沒人願意管我。”孟惘閉上眼睛,小聲嗫嚅道,“你接了個爛攤子。”

“我對你又沒什麽用處,只會給你添麻煩,你當初把我撿來,吃大虧了。”

謝惟垂眸看向他。

燒得神智不清的人無力地倚在自己懷中,濃黑濕潤的睫毛低垂着,因為難受而擡手攀着自己的肩膀……

“吃虧我也願意。”

他的聲音很輕,孟惘并沒有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冷水被他泡成了溫水,體溫又高了幾度。

餘火完全排出時體溫會達到最高,也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只要忍過去就可以了。

其實孟惘心裏清楚,不是什麽內腑餘火,而是他這幾年以魔身結丹修道的後果,随着靈丹靈氣的增強,體內的魔族血統産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發燒其實是兩者在對峙相融引起的。

他的呼吸漸漸加重,覺得冷泉都似岩漿一般,連謝惟的體溫都感覺不到了,觸感已經麻木……

謝惟的長發散落在水中,摘下白色發帶系在他眼前,起身将他放到冷泉旁冰涼平滑的石壁上,激得孟惘微微一顫。

他單薄的衣衫均已濕透緊貼在身,勾勒出身體的線條,三千青絲鋪在身下,紅唇微啓着低低抽氣……

只看了一眼謝惟的呼吸便亂了節奏,他移開視線,施了個法将孟惘身上的衣物烘幹。

然後從儲物戒中翻找着什麽。

不一會兒,月華殿後的冷泉中響起一聲委屈的哼唧聲。

“孟惘,別動。”

謝惟攥着他的手腕不讓他掙紮。

“疼……”

“一會就不疼了。”

“師兄……”聲音帶着哭腔。

“閉嘴。”

“我都發燒了你還欺負我……”

謝惟微微一頓,危險地眯起眼睛——

“我給你紮幾根針就是欺負你了?”

他按藥師要求,在起熱最後階段給他右手穴位下針,銀針細小,上面有浸的藥。

這細針撥下來針眼都不帶留的,他跟下神一樣紮一根針紮了半天,結果孟惘還喊疼。

還委屈得不得了。

本就是怕那人又裝可憐惹得人下不去手才将其眼睛蒙上的。

結果蒙上眼睛也不影響孟惘發揮。

謝惟心裏窩火,還是将剩下的幾根銀針收了回去。

他将孟惘眼上的發帶解了下來,那人的眼角又滾下一滴眼淚,眼睛濕漉漉的,正十分受傷地望着他。

明明被氣得難受,看他這樣又忍不住心軟,他只好又輕輕将人抱起來,穿過廊道進了月華殿,将還在傷心的小心眼兒放在床上。

謝惟瞥了眼床頭櫃上那碗冷了的藥,心中默默嘆了口氣,躺在孟惘身邊再次抱着他,輕輕順着他的背。

“傅靖元說你,真是一點沒錯。”

不論是說他“祖宗一樣”,還是說他“小畜生”“缺心眼”,都一點沒冤枉。

“一點苦都不吃,一點疼都受不了。”

孟惘在他懷中蹭蹭,白嫩平滑的右手手背上還紮着幾根細小的銀針,他擡起頭,将手舉到謝惟面前,可憐巴巴道,“師兄,這樣我可怎麽抱你呀……”

“不抱。”謝惟捏了捏他的臉,冷聲說道,“我看你又舒服了,一套一套。”

“藥也不喝,你還想好不想好。”

懷中人懶洋洋彎起唇角,“不想好了,這樣就能天天摟着師兄睡覺了,師兄就不會把我趕去一個人睡了。”

謝惟垂眸看着他的臉,視線不自覺落在他的眼睛和唇上。

孟惘此時發燒無力,單論靈力也在他之下,反抗就強制,之後想怎麽親就怎麽親……

他不知不覺間已摁着人的後腦,鬼使神差地低下了頭。

呼吸交錯,懷中人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雖然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但也沒有往後縮。

近在咫尺之際,他終只是将額頭抵在了他的眉心上,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拉開些距離,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還是很燙,先睡一晚。”

他不是色欲熏心饑渴難耐,他其實忍了很久很久。

久到自己都記不清是多少年了。

悠遠雜亂的思緒回籠,謝惟抱着他淺淺睡去。

此後不論白天黑夜,他都守在那人的床邊寸步不離。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

第十天時天玄仙尊親自帶着風喬兒他們再次來到了南繁殿。

“他沒醒。”謝惟坐在床邊說道。

幾人的臉色都很不好,溫落安擔憂地低聲問道——

“大師兄,你真的……沒事嗎?”

謝惟擡起眼皮,“我有什麽事。”

風喬兒站在傅靖元身後,紅着眼眶,看起來像是剛哭過,“大師兄,你沒感覺到嗎?”

冰綠色瞳眸微動,“感覺到什麽?”

他這副狀态,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正常。

“謝惟,山上的靈澤削了很多,就在三天前。”天玄沉聲說道。

靈澤為當地修士而生,為靈氣的初始狀态,修士越多,靈澤越多。

山上一共就他們六人,靈澤一夜之間削了很多,就只能說明……

“我知道,”謝惟看着他們,伸出手撫上孟惘的心口,“但他還有心跳。”

“你……”

“但他還有心跳。”

他語氣平淡地重複道,打斷了天玄的話,“靈澤認為他死了,但我知道他還活着。”

……

謝惟就每天陪在他身邊,抱抱他看看他,盼着他醒來。

直到第二十五天——

謝惟醒來後,孟惘仍是沒有睜眼。

“孟惘……”他輕輕推了推枕邊人。

意料之內的,沒有反應。

他像往常一般趴在他的胸口處去聽他的心跳。

聽了一會,桃花眼輕輕眨動一下,将耳廓更加用力地往上貼了貼。

還是沒有。

沒有聲音。沒有起伏。

謝惟的呼吸陡然亂了,他一下坐起身來,“孟惘,你怎麽還不醒?”

“你不是說你不會死麽……”

他顫着手去摸他的臉,去探他的靈脈,精神崩潰不知所措,透骨的寒意從四肢百骸漫延,殿內明明那麽冰冷那麽空曠,不知從何而來的窒息感卻近乎要将人溺斃。

……對,去找師尊。

他翻身下床就要朝外跑,連鞋子和外衣都來不及穿……

卻猛地被一股力道拉住。

躺在床上的孟惘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氣息微弱——

“……我吓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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