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情動
第52章 情動
十即從未見過如此逍遙的魔族, 或者說,從未見過如此逍遙的人。
看山看水獨坐,聽風聽雨高眠。
雨落成線, 落地生花,十即的目光不自覺被軟榻上的人吸引, 伸出爪子輕輕撓撓那人混着青絲從榻上垂落而下的發帶,和他額上那根繩帶一樣鮮紅。
微涼的雨絲從漆黑的窗外飄來, 絲絲縷縷打在那人的青衣袍角, 熟睡的人卻渾然不覺, 溫軟香玉般斜倚在榻上, 神态安然。
十即從櫃子上叼了個小毯,費力拖拽着走到蘇卯生身邊,躍上軟榻将小毯扯到他的腿上,又叼着往上扯了扯。
未料還未來得及蓋住那人的腰部便突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捏住後頸,剛要掙紮, 蘇卯生便翻了個身側躺着将他壓入懷中, 迷迷糊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 聲音帶着慵懶的喑啞——
“別鬧,睡覺……”
狐貍耳朵抖了抖, 十即咬牙小聲道, “誰鬧了……”
回應他的是上方均勻且輕的呼吸聲。
被他半壓着摟在懷中動彈不得, 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胸膛起伏。
鼻息間盡是他身上摻着竹草雨水氣息的清香。
大抵是在那人懷中悶的,再加上狐貍本來就有毛, 十即的臉有些發熱, 且越來越熱, 有種在發高燒的錯覺。
十即暗罵,“豬一樣。”
就這樣窩在他懷裏熱了幾個時辰, 蘇卯生終于在半夜時動了動身子,眼睫微顫,悠悠轉醒。
一雙赤紅的狐貍眼瞪着他。
Advertisement
蘇卯生揉揉眼睛,輕笑着順順他被壓塌的狐貍毛,什麽也沒說,一只手穿過他的下腹将他抱起,走到窗臺旁坐下。
淅淅瀝瀝的小雨絲紛紛亂亂撲得人睜不開眼,十即不耐道,“為什麽不把窗戶關上?”
“這點兒小雨關什麽窗。”
那人的手一下下地順着他的皮毛,偏頭看着窗外的夜空。
黑幽幽的天幕沒有星星,夜風泠泠,月亮也被烏雲遮了大半。
沉默半晌,十即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當魔?”
蘇卯生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你不待在魔界,總是在人間吃喝玩樂,穿衣打扮和行事風格也半分不似魔族,像是在故意摒棄自己的身份。”
那人半天沒有言語。
雨滴從屋檐落下,在窗臺處砸得發出一聲輕響,冰涼的水花濺落在手背上,他的動作明顯沉緩了下來。
最終指腹停在十即的後頸處。
“我娘是凡人。”
十即微微睜大眼,有些訝異地擡頭看他,“你恨你爹?”
他剎時就腦補出了一個從一生一世一雙人到始亂終棄抛妻棄子的戲碼。
“……倒也不是。”
“那你為什麽……”
他的目光深邃起來,眉宇間染上一種前所未見且不易察覺的哀傷。
十即堪堪止了話音。
“凡人的壽命不過百年,魔族的壽命卻無限,下界過夠了還能飛升去上界。”
他的視線再次到窗外,聲音很輕,“我爹一百多歲時遇到的我娘,後來有了我,在我七歲的時候,也是他飛升渡劫之前,修煉出了茬子。”
蘇卯生慢慢說着,像是在思考,或是回憶,“他對我……也挺好的。”
小小的人兒抱着從人界買來的酥餅,由娘親拉着小手走在石板路上。
女人溫和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卯生乖,回去給爹爹嘗嘗。”
七歲的小團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到了一座宮殿門口,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猩紅雙眸。
牛皮紙包脫手,酥餅碎了一地。
阿娘的手很冷,交握之處濕寒黏膩,不知是誰的汗液。
面色白如鬼魅的高大男人冷冷看着他們,數十道濃黑失控的魔氣在他周身亂竄,鞋子像是踏着粘稠的血,慢慢朝他們走來,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仰着頭,試圖從那人眼中尋到往日淡然卻也溫和的情緒,可對方只像頭沒有情感的野獸,危險得似是要将他們拆吃入腹。
渾身僵硬之際被身旁人猛推了一把,蘇卯生踉跄兩步,還沒站穩便被關在了門外,裏面傳來女人尖銳顫抖的聲音——
“卯生!快跑!離開魔界!!”
他愣在原地,看着厚重緊閉的殿門,瞳孔縮到極致,有些喘不過氣來。
“快跑啊!快——”
裏面的叫喊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擰斷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他重重一抖,猛地轉身朝外跑去,跌跌撞撞跑出幾十米後,驟然聽到殿門打開的“隆隆”聲,後背像要被插上一柄冰刀,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腦中仍是一片空白,眼淚卻一下子摔了出來,吧嗒掉在泥土裏,他沒有片刻停歇地爬起來,身後傳來的寒意調動了他骨子裏的求生欲,本能地邁動雙腿毫無知覺地奔跑着,慌不擇路。
他心髒狂跳,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大腦無法思考,可印在血肉魂魄裏的直覺卻無比清晰地向他所有器髒傳述着一個異常殘酷的事實——
他快要死了。
一條魔氣将他絆倒,掙紮着再次爬起時被人從身後一腳踩斷脊骨,伴随着一聲慘叫,蘇卯生的臉深深埋入泥土之中,渾身痙攣。
因為他是人和魔的後代,血統不純,比魔界其他同齡人要弱太多,他的魔氣在這個恍若羅剎的男人面前根本毫無用處。
男人好像被他的慘叫聲拉回了一絲神智,眸光微動,周身的魔氣卻趁勢愈發失控地朝他本人心口彙去,他血氣逆湧,開始七竅流血。
蘇卯生忍着劇痛翻過身時,透過濕潤的眼睫,仰面看到自己朝夕相處了七年的阿爹——
他一只手狠狠捂着臉,頸上青筋爆起,滿身都是血。
嘴裏喃喃的,是阿娘的名字。
蘇卯生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不論何時都冷峻自持的男人恍若癫狂地抓着自己的頭發低喃,看着鮮血從他的耳鼻口中不斷湧出,看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看着他漸漸失去生息……
疼痛麻木了他的感官,眼前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棱角,唯一的聚焦與清晰全在那人身上。
……
“他飛升渡劫前修煉出錯,導致神智錯亂暴斃身亡……但是有沒有可能是被人故意下了套?”
沒有回應,但十即細致地觀察到了蘇卯生唇周不自然地繃起,薄唇抿成一條略微下垂的弧線,良久才吐出幾個字——
“不知道,查不出來。”
“那你當時脊骨斷了,現在好了?”
“被人醫好了。”
“你傷心麽?”
本是應該讓人回避的話題,他卻明擺着問對方什麽感想,眼睛緊盯着蘇卯生的神情——
他其實是想看那人傷心的。
不論什麽,隐忍,難過,憤怒,責怪,凄惘,什麽都好,只要是從那人臉上表露出來的,只要是不同于平日那份清平……
十即想看,看他入俗,看他破了那份滴水不漏的僞裝。
可蘇卯生沒有。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扯了扯嘴角。
十即拿爪子拍拍他的臉。
蘇卯生握住他的小爪子輕輕放在腿上,垂眸看着他。
被他的視線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沒好氣道,“幹嘛?”
蘇卯生也沒客氣,不輕不重地在他腦殼上彈了一下。
十即吃痛,猛地縮了縮脖頸,“……疼!”
他氣呼呼瞪過去,迎上了那雙熟悉不變的淡然眉眼……
支棱起來的小狐貍頭又蔫了下去,又羞又憤地趴在他腿上不動了。
在此處待了幾天之後,蘇卯生又帶他去了別的地方。
一天路程硬是被他繞了三天,他們到了一處臨近皇城又難得景色秀麗,風氣溫雅的小鎮——
藍田鎮。
蘇卯生挺喜歡這裏,一來就抱着他到處閑逛。
陰着天,正好碰到個戲班子在一處搭臺唱戲,那人便抱着他去聽戲,坐在臺下喝着小酒,偶爾看看臺上。
十即趴在桌邊彎起唇角,突然湊近。
蘇卯生眼皮擡也不擡,“神經?”
“你看那花旦好看麽?”
纖細的睫輕輕擡起,看了眼臺上的戲子。
粉衣水袖身姿蹁跹,一雙桃花眼波光潋滟,蓮步生花,開口便是情意悠遠,凄婉悲清。
只一眼便得骨相,去了面上濃妝,也必是一副嬌豔容貌。
“好看,挺媚的。”蘇卯生道,抿了一口清酒。
十即眯了眯眼,鼻尖近乎要貼上他的臉頰,“媚?”
蘇卯生以為他誤會了什麽,解釋道,“沒有不尊重戲子的意思,只是說她的好看是屬于豔麗那一類。”
“我知道。”十即輕笑一聲。
一時相對無言。
“嘆那瀚海悲風霜月中,三千裏外浸冷愁,他鵲橋歸路一人走,跨不過西北海,日暮望不周……”
臺上的戲唱得多是傷情曲調,十即不感興趣也聽不懂,全程沒聽進去幾句,時不時看看蘇卯生,時不時阖眼假寐。
過了一會,臺下突然響起了雜亂的吆喝聲和鼓掌聲,溫熱的手掌又穿過他的下腹,狐貍整個被一只小臂托起。
別說,雖然那貨看起來一副謙謙君子柔弱書生的模樣,但是心黑是真心黑,身材好也是真好。
十即趴在他小臂上,靠在他懷裏。
蘇卯生漫無目的地走在小巷中,突然停住腳步,微微眯起眼看着牆上的召示——
明日正午,鎮中陳府,書香清會,由陳公子講學并主持交談,亦可買賣交易。
“你要去?”十即看着他。
“閑來無事,去看看也無妨。”
“有什麽意思?”
“去看看有沒有好看的畫……”
“不如店裏賣的春宮。”
蘇卯生頗為無語地“啧”了一聲。
“行行行,我說着玩的,你想去就去。”
只是十即沒想到,這場書香清會,會成為他人生命運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
最痛的一柄開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