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雨

第63章 山雨

到了應憐荒, 孟惘站在劍上尋到了那抹紅色身影,自上空穩穩落下,向前兩步走到百裏夏蘭身前, 淡淡道,“姑姑。”

百裏夏蘭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 皮包骨的身形外裹着豔色紅衣,氣場依舊強勢, 于寒風中掩唇輕咳——

“回魔界吧。”

孟惘眉心一跳, 雖然心裏早有預料, 但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為什麽?不是說十八歲之前不逼我回去嗎?”

“我是答應過你,但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女人冷笑一聲,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束袖向上掀起,指腹死死摁着那個淡色花瓣印記,低啞道, “這是什麽?”

她的力道很大, 孟惘的腕骨近乎要被她捏碎, 皮膚周邊泛白,痛感讓他沒忍住縮了縮手, 那人卻猛地将他一把拽到身前, 一手扯住他的衣襟壓到他眼前……

突如其來的壓迫和近距離使他身形一僵, 本能向後仰了仰頭,大腦極速運轉——

她怎麽知道的?

難道是百裏繹告訴她的?

不對, 百裏繹不像是會管這種事的……

可是知道他和謝惟關系的人應該只有百裏繹和百裏明南才對……

他的瞳孔倏地一動——

還有那身份成謎且莫名知道很多東西的蛇妖。

“你怎麽知道的?”

Advertisement

百裏夏蘭極輕地笑了一聲, “我怎麽知道的, 你打算瞞着我到多久?”

看樣子多半是那蛇妖洩露給她的。

孟惘眯起眼睛,用力掰開她的手後退一步——

“你先冷靜。”

“冷靜?”

她上前一步, 眉宇壓得極低,冷着臉微微擡了擡下巴,身高比孟惘還要高上一點,半眯着眼俯視他,語氣沉緩,“百裏念,我倒是低估了你的本事,讓你敢背着我打草稿了。”

話音未落,二人之間驀地銀光一閃,孟惘的魔氣如迅雷般極速竄出迎撞,電光火石之間已與自她掌心而出的絲線過了數十招。

黑白閃光交錯魔息洶湧,他眉心微蹙躲開那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的絲線,一邊用魔氣迎擊護體,無數條細藤自他袖中甩出,鋪天蓋地與絲線相撞,被切開又極速生長,軟硬長短變幻于瞬息之間。

百裏夏蘭若是真出手,他會毫不猶豫地用全力……

自保。

沒錯,他只能自保。

雖然重生回來他私下裏刻意在用魔氣修煉活躍魔血,不至于像在前世洞中一般毫無還手之力,但他今年才十七歲,與前世攻取五境的時間還差七年,此時還遠遠達不到能與她抗衡的程度。

在還未徹底覺醒魔血的情況下。

純血天魔又如何,他又不是神,百裏夏蘭雖然不是純種又肺疾纏身,但在孟惘七百年封骨術自行汲取天地靈氣随緣增長魔息的時候,那人可是實打實地在修煉。

感受到對面想要将自己刺個對穿的怒意,他暗自咬了咬牙,“我之前就說了,待我回到魔界,也是要把謝惟帶過去的。”

一根絲線猛地破開了他的攻勢直釘入他的膝蓋骨,孟惘悶哼一聲半跪在地,臉色頓時白了幾度,眼底閃過一絲無奈——

打吧,不打我幾頓不見血你是渾身難受。

百裏一族的親情可算是體會明白了。

他疼得微微顫抖,一手勉強撐着地面。

百裏夏蘭擡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低睨着他,“你是說過,你說要把他帶回魔界,廢了他的靈丹和修為,那我且問你,現在你還能說出廢他修為這種話麽?”

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你還舍得麽?”

孟惘知道現下是徹底瞞不過了,抿唇道,“我會封了他的靈脈。”

“呵,封靈脈?”

她低笑一聲,突然話音一轉,“前些陣子,尉媛族一小魔強行要入噬魔宮。”

孟惘一滞。

“可是我并不缺暗衛下屬,他這樣做毫無意義。”她悠悠道,低頭看向他,“可是他說……他有占蔔的神力,能推演出以後會有真正的魔尊繼位,他要提前參與選拔,當魔尊的副使。”

“本該三年的歷練,他竟然用了四個月就達到了标準。”

孟惘心中隐隐有些猜測——

荊連?

是荊連麽。

尉媛族,噬魔宮,副使……

“我不知道他說的神力是否為真,但他确實是能知道許多有用的東西,”百裏夏蘭繼續說道,眼底雲波暗湧,“比如……”

“比如,你以後會死在你那師兄手上。”

孟惘微微睜大眼睛。

什麽意思,荊連怎麽知道的這些。

他明明是該在我二十一歲時才從噬魔宮出來,為什麽突然提前了四年?

他以“神力”“占蔔”借口向百裏夏蘭說這種話,讓她對謝惟陷入高度提防,是出于什麽目的?

為了讓她提前逼自己回到魔界,為了讓自己與謝惟分開,為了……

那麽,荊連也是重生之人?

他做這些,只能是前世來清音殿中見到了自己未消散的屍體,知道是謝惟殺了自己,所以今世才這般拼命,用那麽短的時間從噬魔宮歷練完成,又急切地想借百裏夏蘭将自己拉回魔界,遠離謝惟……

只能是這樣。

畢竟無論前世今生,孟惘都不會懷疑他的忠誠。

那根絲線猛地從膝蓋骨中抽出,重新鑽入她的手心,她冷眼看着面前疼得薄唇泛白之人——

“念兒,尊主明确和我說他不會插手魔界的事,就說明他是想要我帶你回去,他也想讓你繼位。”

不知是不是疼迷糊了,他竟從對方口中聽出一絲勸服和憐憫。

“我與尊主是表兄妹,他待你如何我是清楚的,那九年你雖然忘了,但是他還記得。謝惟不是你的歸宿,他只是半路殺出來的絆腳石。”

“魔界才是你的家,比起利用你攻取修真界,我更希望的是你能回到尊主身邊去。”

孟惘緩緩起身,術法除了血跡,衣物完好如初。

百裏夏蘭從來不會這麽對他說話,前世雖也有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但往往都是用盡最後耐心的前兆,倘若不聽,便直接打到聽話為止。

冰冷的指尖撫上他的側臉,指腹堪稱輕柔地摩挲他淡紅的眼尾,“你是百裏一族,世間僅剩的純血正統後代,就算你不打算延續血脈,至少不要被謝惟絆住,也絕對不能是他。”

她語氣強硬,強忍着肺管的癢意,氣息不穩地接着道——

“做你身份該做的事,你既然姓了百裏,就不要再天真地以為會有人真正愛你。”

“給你十日時間,十日後,我來此處接你……”

她那破風箱漏風似的嗓音散去,身形早已不見,獨留孟惘在原地垂眸站了良久。

他沒敢耽誤多長時間,半個時辰便回了南墟頂峰,小心翼翼推開殿門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坐下,确認謝惟沒醒後做賊似的掀開被子一角,重新鑽進他懷裏。

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後腦勺,上方傳來的聲音喑啞——

“去哪兒了?”

孟惘摟着他的腰在他懷裏蹭蹭,信口胡謅道,“去萬劍閣換了把新劍。”

謝惟仍是帶着些困意,揉揉他的頭發,低下頭吻了吻他的唇邊,“別想太多。”

這話應該是他說才對吧,他還怕那人多想起什麽疑心呢……

孟惘被他抱在懷中,只聽他阖着眼輕輕道,“還有六個月就是你十八歲生辰了。”

“……嗯。”

謝惟緩緩睜開眼,唇角彎起,指尖慢慢劃過他的臉頰。

孟惘敏銳地察覺出他的視線貌似過于強勢,有種十足的游刃有餘和完全掌控感,像是上位者在逗弄籠中鳥,給他安排了一個虛妄盛大的局設……

在那随意到敷衍的态度中,好像還隐匿着一種錯覺般的愠怒和敵意。

這不是印象裏謝惟該有的情緒,也不該是謝惟會展露的狀态。

可是直覺又告訴他身邊之人确實沒有被掉包。

假的再真也不是,真的再假也确是。

向來會暗自觀察他人的孟惘知道一個人的性情性格都會有上下浮動的一個度,但謝惟這個人的性情總會給人一種三百六十度範圍內外肆意旋轉的感覺。

孟惘現在有些懷疑對方到底知不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了。

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蹭蹭那人的手心,“師兄……”

“嗯?”

“要親。”

謝惟擡手固住他的下巴,俯首吻住他。

他閉上眼睛順從地配合着,一只手攬住對方的脖頸,右腿曲起擠入他的腿間,幾根細小藤條攀上那人的手指……

然而恰在此時,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風喬兒略顯急切的聲音自外傳來——

“三師兄,大師兄,你們在嗎?”

孟惘心下一悸,幸虧來的是風喬兒,要是傅靖元怕是直接就進來了。

謝惟微微撐起胳膊,靜靜地看了他幾秒才坐起身整理衣襟,“怎麽了?”

“傅靖元……不是……是他爹……”風喬兒磕絆又慌忙道,“皇上,出事了!”

“今天下午靈鳥傳來的死訊,傅靖元直接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情緒不太對……”

他們禦劍趕往皇城的路上,半天也未見前方有傅靖元的人影,天邊殘陽正赤,孟惘問道,“你說他情緒不太對,什麽意思?”

“就是,他很生氣……”

……

“砰”地一聲悶響,傅靖元不顧周邊侍從的阻攔一把拽着傅少茗的衣襟給了他一拳,眼底一片猩紅,語氣壓抑着低吼——

“你他媽想皇位想瘋了?!”

傅少茗被打得偏開頭去,舌尖頂了下腮幫,擡手示意侍衛退下,戲谑的視線透過淩亂的碎發落到對方的臉上,唇邊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哥。”

傅靖元手下猛地一緊,用力将他推到桌沿上,薄膚手背青筋突顯,聲音壓到極低——

“你要太子之位,我讓給你,你要我死,我如你願……你連讓自己親爹壽終正寝都等不起?一日坐不上皇位你會死嗎……”

傅少茗沉默地看他半晌,嘴角微動,呼吸有些失了節奏,像是在盡力調整什麽,随後略顯喪态地歪頭斜睨着他——

“是,是我……”

他附到他耳邊低聲道,“那又怎樣,沒人知道,沒有證據,我馬上就要登基了……”

又是一拳狠狠打在臉上,他一個踉跄跌坐在地,偏頭嗆出一口血沫,口中彌漫開一股腥鏽味,方一擡頭便覺頸處一涼。

他垂下眼睫看着落在自己頸側的朝生劍,嘲諷地笑起來,一手撐地仰頭從容,“你要殺我?修士不得任意殺人,更何況我還是人界儲君……”

一陣刺痛傳來,他話音一頓,劍刃已在頸側開了一道口子,溫熱的鮮血順着脖頸滑下,浸染衣襟。

那與傅靖元僅有兩分相似的眸中閃動着複雜的情緒,又被極速掩去,他的聲音淡下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對吧?”

傅靖元緊握劍柄,力道大到骨節咯咯作響,“他也是你爹!”

傅少茗嗤笑,“我沒爹。”

像是被這輕飄飄的三個字觸動,傅靖元的眼中閃過一絲悲痛,“是我待你太好了……”

十七歲努力修煉換來一次回宮的機會,偷偷為那人準備的、還未來得及作為驚喜揭開便被死死提防扼殺于搖籃的生辰宴……

滿懷欣喜與思念在長廊桃花樹下暢飲的那壇酒……

毫無防備喝了個幹淨還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的噬骨散……

以及,十三歲離宮到十七歲那整整四年未敢放松減輕過一刻的歉疚。

直到現在,看着面前這個讓他一而再再而□□讓縱容的“弟弟”,毫不知悔過甚至帶着戲谑譏諷的眼神……

朝生劍,可斬天下人。

傅靖元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所修何道,除了天玄,其他無人知曉。

人,神,鬼,妖,魔……

天道會永遠站在他這邊。

他手腕一轉,瞳色漸淺,殘陽赤色光影透進窗戶映在蒼白的側臉,眸中不見分毫波瀾。

劍刃蓄勢……

他可迷亂塵間玩世不恭,可衆生平等懷佛心,亦可蒙眼暴戾殺伐,他永遠不會錯,走哪條路都是濟世,怎麽走都是善果。

倘若他一日殺兄殺父殺妻殺友,本心道行亦會不減反增,此生唯一的偏差——

便是傅少茗一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