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加更一章

第72章 加更一章

到了魔界總壇, 他腳步虛浮地往清音殿走,原本的束袖黑衣随着他急促的步履寸寸變幻,成了一身廣袖墨雲細處流金, 一頭黑發散落,幾縷随意垂在胸前, 額發有些淩亂。

百裏夏蘭跟在他身後,無言看他半晌, 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惘頓住腳步, 沒有回頭, “怎麽。”

“你抑制住我的靈力防止我傷他, 又看似一掌要取他性命,故意把着尺寸打偏,是為了做給那幾個仙尊看?”

孟惘沉默。

“故意營造出你和他大打出手的假象,是為了撇清和他的關系,防止他們認為是謝惟出于私情将你藏了起來, 以免修真界治他的罪, 對麽?”

“放手。”

百裏夏蘭收回手, 用手背虛掩着唇輕咳兩聲,微垂下眼皮, 帶着幾分不解和戲谑的目光看着他, “我倒真是不知那謝惟有什麽好, 竟值得讓你瞻前顧後,費盡心機。”

孟惘不再理她, 徑直推門而入, 走進殿中又突然頓住, 微微側首對她道——

“對了,你幫我查一下傀修的位置。”

“要下界所有的, 不能有一處遺漏。”

殿門開合,他低着頭走到床邊,抱着被子躺下。

小臂壓在眼睛上,世界陷入沉黑的泥沼,雜亂的思緒慢慢平息,疲憊感又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忽覺床邊多了種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氣息,他将眼上的胳膊移開,半阖着眼困倦地側首望去……

同那人一般疏離淺淡的水藍色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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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惘怔住了。

是……提前了四年見到的荊連。

那雙眸與印象中的已大不相同,此刻洶湧着太多太多情緒,他微微彎起唇角,輕聲道,“尊主,屬下是您的副使,夏蘭尊上讓我先在您的偏殿住下。”

因為方才眼球受壓了一會兒,現在他的眼前還是一片黑一片灰的光斑浮浮沉沉,孟惘躺在床上,透着光斑怔怔地看他半晌。

對,荊連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所以要解釋介紹。

而且,上一世也确實是自己讓他在這偏殿住下的。

“嗯。”孟惘眨了眨眼。

荊連伸手,動作極其溫柔地将他的胳膊擡起來,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從他的懷中拿開,然後展開給他蓋好,垂眸掩着想要去多看他幾眼的欲望,“尊主剛來魔界,先好好睡一覺吧,以後的事待明天再說。”

孟惘看他幾秒,随後點了點頭,轉過身閉上眼睛。

他站在床邊神色複雜地看着床上之人,眼底逐漸由悲怆染上陰郁,腳步極輕地離開了正殿。

待身後人離開,孟惘緩緩擡起眼皮。

所以……這個世界,有多個重生者?

這個重生那個也重生,太扯了。

謝惟,他,百裏繹,百裏明南,荊連……

那蛇妖也不簡單。

所以到底為什麽神魂會來到這個另辟的世界重來一世,為什麽這一世的走向又與前世偏差那麽大……

遲羽聲對他的态度,謝惟剝他靈丹後不殺反囚,荊連那麽着急地想要見他,以及……提前死去的……

傅靖元。

種種跡向都指向了一個他從來沒去想過也不敢去想的問題——

重生一事,到底是否有人在背後操縱?

隐在平波下的暗流逐漸洶湧,水面快要被蕩起漣漪,幕後之人的身影卻形形色色影影綽綽,問題究竟出在誰的身上……

或許他應該将視線從那些人身上移開,抛下對他們言行身份的質疑和猜測,安心地想些自己該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兩界大戰,以及,找到敘鬼。

敘鬼與天道相系,又手握判官筆,不論是為了百裏繹口中的“天道限制”還是重生一事的真相,都必須要找到那人。

……

意識恍恍惚惚,忽覺寒氣入體,半夢半醒間,孟惘好像來到了一處山崖,山崖上開着梅花,腳下踩着薄雪,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本該是極冷的,可身體卻沒有感知到任何溫度,他就站在那崖上的一張玉桌旁,視線落到桌上,方才發覺自己竟拎來了兩壇酒。

一個帶銀色護腕的手臂拿着個小小竹帚,他回頭看去,荊連正垂眸替他細細掃清桌上和椅上的積雪。

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卻已是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将酒壇打開倒了兩杯清酒,一杯推到對面。

荊連在他對面坐下。

孟惘對于酒這種東西,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別人喝酒大抵是愛喝或消愁,他卻是不甚敏感,怎麽也喝不醉。

但是他喜歡在冬天喝些或吃些涼到冰腹的東西,冷酒入喉能刺激他的食管和胃部。

同受傷類的疼痛不一樣,也不似于饑餓時的胃痛,這種感覺确實磨人,但準确來說,能讓他的身體和大腦感覺到痛苦難耐到極致的麻痹。

他貪戀這種清醒的麻痹感。

不清楚荊連的酒量,于是只給他倒了一杯,然後就開始自顧自地,一杯一杯地往喉中灌。

冰涼的感覺刺痛着舌尖,幾杯烈酒下肚,內裏涼透的身體開始往外冒汗,不論熱汗冷汗,夜風一吹寒意刺骨,表體的痛感漸漸與胃裏灼燒的感覺相互抗衡,兩相抵消,竟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孟惘暗自輕笑一聲,擡起手又要再喝,卻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那人的手竟是比自己的還要熱上幾分。

荊連看着他,抿唇正色道,“尊主,一會胃疼的睡不着覺了。”

孟惘一時無言以對。

一片極小的梅花花瓣好巧不巧地落入杯中,透明清平上一抺旖旎的淡粉,他鬼使神差間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紅嫩的舌尖将那飄到杯沿的花瓣輕輕卷入口中,混着清烈的酒液在舌尖抵磨輾轉,碎花的粉汁又同酒液一起咽下……

他沒能嘗出什麽味道。

荊連像是被什麽燙到般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仍是道,“尊主,喝酒傷身。”

孟惘的指尖把着杯壁,視線飄忽,好像沒聽到他說什麽一般,散散地掠過四周——

這是,白夜崖啊……

大抵是清楚自己正在夢中,看着對方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看熱鬧的興味。

他知道這是上一世的回憶,但具體細節也記不清了。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忠心?”

這個結論不是與那人相處了幾日才得出的,而是第一次見面時就有這種感覺。

荊連同其他那幾個噬魔宮出來的死士不同,是一種不帶目的純粹的執念。

好像他生來就該待在自己身邊。

“因為……屬下是您的副使,自然要盡忠職守。”

得,問了也是白問。

孟惘托着腮垂眸轉着酒杯,卻是依他的話沒有再繼續喝下去,只聽自己道——

“五境已經在準備聯合圍剿魔界了。”

荊連微微一怔,有些拎不着重點,便盡量全面地答道,“是,屬下已将魔軍統計完備,魔族二十四城城主手下魔軍的修為評估也已達标并超出預期,屬下也會盡快提升實力……”

孟惘一聽他這最後一句話陡然繃不住了,無語地打斷他,眼睫懶懶垂下——

“我是說你不用太拼命。”

對面又頓住了。

“我是想說……到時候打起來,你不必總是沖到最前面,就像其他普通魔族那樣就好。”

“兩界大戰不比尋常的小打小鬧,我反正也死不了,你保證自己活着最重要。”

孟惘緩緩道,趁對方愣神之際想着還有什麽要補充的,直接一次性都交代完。

上一世記憶裏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心念和思想近乎完美的一致——

“我知道你做副使以來修為提升的那麽快,是用了許多極端的方法,邪術反噬,你現在可能內腑經脈已經千瘡百孔,也幸虧生來就是魔族,不然早就走火入魔個百八十次了……”

“您……怎麽知道?”

荊連有些震驚地看着他,向來平穩冷淡的聲音此刻卻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顫抖。

“……總會知道的。”

孟惘沉寂半晌,指腹摩挲着杯沿,垂眸輕聲道。

“您不怪我?”

“怪什麽?”

“……怪我偷用陰邪之術,資質愚笨急于求成,妄想走捷徑……”

他輕輕擡了擡唇角,“那你還是正道那套标準。”

“屬下沒有……”

“那就別這麽說自己。”

孟惘話音一轉,繼續道,“不過我确實反對你這麽做。”

荊連抿了抿唇,低着頭,“屬下知錯。”

“你是姑姑安在我身邊的眼線不錯,也确實是幫了我很多忙,但我沒必要把你當作沖鋒的利器,沒必要讓你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小事雜事你可以替我解決,如果牽系到性命問題的話,我希望你把自己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看。”

寒濕之氣在唇邊徘徊,吸入肺腑後卻勉強緩了緩他口中的幹澀,“你明白麽?”

“屬下明白。”他低眉斂目,隐去眼底的情緒,過了片刻後反問道,“您也會勸其他魔族惜命麽?”

孟惘眉心一動,歪頭淡笑道,“那可不行,都惜命了還怎麽打,誰在修真界面前惜命誰直接被內除啊。”

“那您為什麽還要屬下……”

“你和他們不一樣。”

孟惘托腮淡淡地看着他,“他們拼命是迫不得已,是有高層命令,是為了魔界為了活命。”

“而你比較簡單,你是為了什麽,我就不多說了,你心裏清楚。”

孟惘從不避諱別人的惡,也從不否認自己低劣肮髒的本性,但若是有人誠意對他好,雖然別扭,也會斟酌着回報以等價的真心。

他小心翼翼向人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試探,收到多少回饋多少,永遠都是被動,一旦接納的與送出的稍微少了一點,他便會立馬應激止損,重新縮到原始的角落中,哪怕抛棄之前的溫情,也絕不再讓自己吃虧。

這種打心底裏不願欠人情又膽小的應激自保機制他已經用在了許多人身上。

像是他同門四人,遲羽聲,百裏夏蘭,荊連,以及……

百裏纖纖。

眼前的景象漸漸前移,孟惘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離崖邊近百米處。

若說之前未覺多少涼意,現在卻是遍體冰寒,指尖都在打顫。

他親眼見那個方才十四歲的小女孩倒在白夜崖頭,一把再熟悉不過的劍刃貫穿了她的心髒。即便那劍身正在化作靈光散去,孟惘也一下被它刺痛了眼睛——

無妄。

他腳步踉跄地跑過去跪到她身邊,魔氣将劍識猛地扯碎,他覆手于她的心口處妄圖堵住那不斷湧血的窟窿,指腹壓得泛白,“怎麽不愈合了……怎麽會……”

他擡頭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一個人。

沒有謝惟,謝惟走了……

一樣的殺法,一樣的殺法……

劍身插入心髒一次次撕碎心脈,在無數次愈合中折磨着百裏一族的神識,最後熬到對方的生命體征不斷下降,待愈合速度趕不上劍氣時,就能成功将其殺死。

他來晚了。

一滴眼淚砸在百裏纖纖的臉上,濺在他冰冷的指尖,孟惘顫着嗓音輕喚道,“纖纖……別睡,先別睡……”

好冷……她的身體好冷。

他跪坐在血泊之中,對着那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弱氣息,身體像是被丢到渡劫臺周圍的強大靈壓之下,馬上就要被碾為齑粉。

有這根繩作牽引,記憶翻江倒海,有關謝惟的一切都湧了上來。

他怎麽能忘,那人剝他靈丹,斷他仙路,殺他族人……

離別多年來到魔界不是與他相見,而是親手手刃了他身邊為數不多待他極好的人。

可就算是如此,孟惘卻從未對他動過殺心,他那自我保護的本能在謝惟面前,只剩麻痹和鈍感。

前世的傷今世再次體會了一遍,身體內的兩個靈魂高度共鳴,兩輩子的情緒在此刻疊加在一起,滅頂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他的身體冷到極致,明明是在抱着一個冷透的屍體無聲哭泣,卻覺得臉側傳來一陣溫熱……

茫然側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孟惘眨了一下眼睛,體溫漸漸回暖,眼睫濕潤的觸感愈發明晰。

再一眼,便看清了隐在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影坐在床邊,一只手輕輕撫在他的臉側,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淚痕,指腹輕掃過他濕潤濃細的睫毛,“尊主做噩夢了?”

孟惘從睡夢中回神,偏頭躲開他的手。

荊連神色不變,十分自然地收回手,“屬下逾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重生後的荊連不大一樣了。

好吧,其實不論是不是重生,好多人的性情都與前世印象中的不同,他也都習慣了。

“纖纖呢?”

荊連沉默片刻,沒想到他醒來第一件事竟是詢問百裏纖纖,“她……這幾天一直和尊上在一起。”

孟惘默默松了口氣。

有百裏夏蘭在,應該不會出什麽事。

明天得去給那小姑娘身上留一線魔氣,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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