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針鋒
第75章 針鋒
孟惘開了傳送陣到了魔界總壇, 步履急促地進了清音殿将謝惟放在床上,注入的靈力如泥牛入海不見絲毫效用,那人面上毫無血色, 鮮血不斷從關節骨縫中往外滲,還有許多順着指甲流出來……
潔白的床單很快被染成紅色。
孟惘見狀重新将他抱入懷中, 坐在床邊緊緊摟着他,謝惟身上的血染了他滿身, 黑衣被洇透, 臉上脖頸上也有。
但他毫不在意, 他用一只手撫上他的臉, 另一只手攬着他的腰,不要命地為他傳輸靈力,甚至直接将靈力以修為的程度從體內抽出渡給他……
命劍與主人死生相依。
法器越強,主人受到的反噬和影響也越大。
謝惟以無妄劍獻祭破了陣眼,無妄劍毀, 他的靈脈寸斷, 若不用強悍的靈力維系修複, 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剛剛處于兩界大戰漩渦正中心的孟惘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就坐在床邊給他高強度傳輸了五天五夜的靈力, 每分每秒都未曾松懈。
直到将謝惟的靈脈勉強修複了個七七八八之後, 他垂眼看着那個倚在自己懷中的人, 低下頭輕輕與他眉心相抵,低低松了口氣, 因靈力散失過多而略顯蒼白的唇動了一動。
可他終是什麽也沒說。
說了也沒有人聽。
孟惘抱着懷中人緩緩站起身, 腳落地的那一刻只覺頭暈目眩, 雙腿發軟,他狠狠咬了一下唇內軟肉, 口中頓時溢出一股血腥味,借着疼痛強行提起一絲精神。
走到門口,殿門打開後擡眼便是不知從這等了多久的荊連和百裏夏蘭。
百裏夏蘭看着渾身是血的二人,微微皺眉,“怎麽樣了?”
孟惘施了個術法除了二人身上的血跡,嗓音沙啞,氣息微浮——
Advertisement
“沒什麽大礙了。把泠水間那水換了,靈水倒在裏面,我讓他進去泡幾天。”
百裏夏蘭氣極反笑,“你身為魔界之主,花了大半修為救一個将死之人,我不說什麽,但你現在又要用靈水來替他療養已無大礙的靈脈……”
“靈水為極地千年白蓮煉化而成,泠水間一指深度雖是不深,可它面積大,你可知這要用多少白蓮?”
“那就十顆。”
“魔界一共只有十顆……”她陰沉道。
“你為什麽偏要和謝惟過不去?”孟惘凝眉道。
靈力損耗過重,他現在看東西都有重影,耳邊也響着雜音,任誰也不能在兩界大戰獨擋三位大乘末期又受到禁術重創之後還能連着五天五夜高強度調散靈力。
他不想和百裏夏蘭過多争執,壓着脾氣道——
“我只要他好好的,就像你只要魔界壯大基業一樣,你只不過想在生前把魔界交到一個靠譜的人手中,我答應,我努力去成為你想讓我成為的樣子,我體諒你八百年畢生所求,但你為什麽不能體諒一下我?”
百裏夏蘭一時無言以對。
荊連一直在旁邊低着頭,一言不發。
“荊連,去蘭閣取白蓮,帶過來。”孟惘抱着謝惟與她擦肩而過。
“……是。”
孟惘将他放在泠水間的靈水中,每天都會去看他。
如此連着一個禮拜。
打開泠水間的門進去,中間一個巨大的正方形臺體,臺面不平,由四周極小輻度地向中間下斜,正中間是一個長方形平面,臺上一層淺水,最邊緣處約有一個指關節那麽深。
孟惘脫了鞋登上臺階,袍角劃過水面,越往裏走水越深,漸漸可以沒過一指,謝惟便躺在最中間,靜靜地阖着眼眸,薄唇微抿,左耳的碧青耳墜沒于水中,在水面浮光的映射下更加剔透。
此時正開着窗,光照在他蒼白的面容上,三千青絲在水中延綿沉浮,從外飄來幾片敗落的桃花。
孟惘全程出奇的平靜,每次都跪坐在他旁邊看着他,時不時用手輕拂去他發上的花瓣。
他的視線輕掠過那人的眉眼,半晌,跪伏着,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而就在他低垂着眼皮打算重新坐直身時,袖袍卻驀地被拉住。
濃黑的睫倏地擡起,訝異的目光一閃而過,對上了對方那平淡毫無波瀾的冰綠色雙眸。
空氣詭異地靜默了兩秒。
孟惘率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默默将他抱起,往泠水間外走去。
無言片刻,他張了張口,“你為什麽要來救我?”
“……我為什麽不救你?”
謝惟昏迷了十多天,開口嗓音微啞,氣息仍是有些虛弱。
孟惘抿唇,“風喬兒……沒來參戰?”
謝惟一手攬着他的脖頸,視線靜靜地落在他的側臉上,“嗯,商議的時候,公然拒絕的。”
“為什麽?”他的表情有一分不自然,眸中浮光微動,“她上一世……”
“那是中了陰陽絲。”
孟惘腳步一頓。
“最後你反攻南墟的那場大戰,她和傅靖元都是受陰陽絲控制,從屍體的心髒中能發現藏留的絲線,只是前世我早沒發覺,溫落安肯定也有,只不過因為許千影那場變故他脫離了你身邊,沒能派上用場。”
他将謝惟抱進秋婁殿,将他放在床邊,垂眸俯視着他。
“所以,有人給你們下陰陽絲,是想利用你們對付我……”瞳中墨色翻湧,他的話音沉頓,“但那人一直沒能找到個有利的時機催動,因為你一直在我身邊。”
他不知又懷着怎樣的期冀,一手撐在床頭微俯下身來看着他的眼睛,發尾垂落在對方的膝頭,帶着幾近可笑的渴求問道——
“那你……”
“那你上一世做的那些事……”
公示我魔族身份,當衆行刑,送入魔界……
最後又殺了我。
“是不是,也與那陰陽絲有些關系?”
哪怕一件,哪怕只有一件不是你本心所為……
他的視線熾熱得恨不能将人看穿,可對方那雙眼中仍是只有平淡。
謝惟親眼看見他眸中的期冀一點點破碎,那雙下垂的眼角連帶着眼眶洇上點紅,看見他微微啓唇自顧自輕輕說了一聲“沒有”。
前世謝惟體內的陰陽絲定是早被他自己除去了,孟惘明白。
他有些無奈又心疼地擡手想要摸摸孟惘的臉,卻被他躲開。
指尖微蜷,無奈更甚。
孟惘就這樣半哭不哭地看着他,也不生氣也不走,嘴角不自覺地下垂,不同于以往想要人哄的委屈,還帶着種“你自己看着辦”的刁難。
謝惟一口氣哽在心口,頭一次有些不知怎麽辦才好,伸手将他扯入懷中抱着。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軀體,眼淚從眼睑處滑落到白嫩的皮膚上,他沒有掙紮,只是睫毛微顫,“再也不喜歡你了。”
對上謝惟,他也只會說這種話了。
要是還在芥子空間裏,他說這種話是要擔後果的,可現在局勢不一樣了,謝惟不能拿他怎麽樣。
他輕輕替他拭去眼淚,面上還帶着股重傷後的冷頹,低聲道,“不喜歡我喜歡誰?”
“……反正不喜歡你。”
孟惘這個人,本性還是停留在九歲封骨術解禁那年從樹林中醒來的時候,一種不通人性為所欲為的無知和幼稚,雖然這些年謝惟教了他很多,但以他那單一又純粹利己的天魔心智,根本無法承受住凡人所能承受的複雜情感。
他只會本能地去分個完全,是開心是不開心,是愛是恨,可一旦許多感情雜糅在一起,他就會感到難過糾結,想不通就會煩躁,煩躁就會鬧脾氣,可對着謝惟,再大的脾氣也會變成無理取鬧。
謝惟再了解他不過。
他恨他的傷害,怨他的關禁,心裏又放不下曾經的那份依偎和情感,而如今,他又被他舍命而救。
如果可以,這些他都不想讓孟惘經受,那人只需單純無知又幸福地活着就好。
“……無妄劍,沒有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偏頭将臉埋入他的懷中,眼眶濕熱,浸濕了對方的衣襟。
謝惟的眼睫顫動一瞬,呼吸停頓了片刻,又狀若無意地恢複正常,聲音難以自制地沉啞了幾分——
“……你不是一向怕它。”
“誰讓你前世用它殺我……”孟惘扒着他的衣襟,聲色顫抖,低低抽着氣。
他委屈到近乎抽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難過,“我之前還覺得它好看……它消散的時候還用劍識摸我……它為什麽摸我、我才不要它摸……”
如是說着,謝惟覺得自己的衣襟已經濕透了。
他溫柔地撫上懷中人的發頂,沉默半晌,盡量轉移他注意力道——
“方才來這裏的路上,看到殿後的橋周下着雨,是你刻意擾亂法場弄的?”
孟惘突然安靜了下來。
謝惟捏捏他的臉,“為什麽?”
孟惘拿開他的手,情緒稍緩,悶悶道,“哪有為什麽。”
“因為我初見你那天是雨天,不論前世還是今世,你來魔界後都站在橋頭淋雨……”
“你不是說後悔在樹林裏遇見我?”
原來安靜窩在自己懷中的人突然用力掙開他想要起身,那力道極不留情,帶着些被逼急了的憤懑和惱羞成怒,謝惟也是早有預料,就勢将他推倒在床上,一手按住他的手腕,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別生氣,我的錯。”
身下人被他這麽一親,下意識止住了要掙紮的動作。
謝惟輕嘆一聲,緩緩又無力地開口道,“我……迫不得已……”
雙唇微動,他猶豫着想說一句“你要相信我”,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又将此話咽了下去。
他的手心剛覆到那人的臉側,垂下眼皮想再次低頭去吻他,殿門卻突然被打開,百裏夏蘭一手負在身後,面色冷沉地看着床上二人。
下一秒,兩股魔氣相撞,濃黑嘭然如雲霧般散開,一道銀光破空而來,孟惘一手攬過謝惟同時坐起身,擡袖一揮将襲來的絲線切斷。
此舉完全将百裏夏蘭激怒,蠻橫的靈力直接撕碎了孟惘的藤蔓,“百裏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早晚有一天會被他害死!”
千萬條細線自她手心如蛛絲般散出,終于有一根纏上了謝惟的脖頸,瞬間勒入皮肉流出鮮血,孟惘洩出一絲魔氣順着線身浸透整根,止住了對方的控制。
兩方僵持。
“……我在做什麽我心裏清楚。”孟惘看着她。
“為了他,壓制魔軍,獨留南墟……”百裏夏蘭咬着字,語氣狠戾,“靈丹不除修為不廢……”
“你以為有念奴丹就能制住他,你以為他的命劍毀了你就安全了?”
“就因為他救了你一命,你這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他把你關起來數月最後是誰救出了你?!”
“姑姑,把線收了。”孟惘像是看不見她沖天的怒氣,反而異常平靜。
“你答應我,剝了他的靈丹,我就饒他一命。”百裏夏蘭緊盯着他的臉。
謝惟頸側鈍痛,面上不動聲色,對着百裏夏蘭傳來的威壓,毫不避諱地直視回去。
之前她與孟惘維持“合作”狀态,總會照顧到他的情緒而不能将人逼得太急,現在她的心願已成,魔界一統下界,完全可以強硬壓制。
孟惘卻嗤笑一聲,輕輕道,“那你殺了他吧。”
他從身後抱住謝惟,偏頭舔了舔他頸側的血,絲線還勒在皮肉裏,被雙方魔氣牽制得難動半分——
“誰都不要活了,大家一起死。”
孟惘一手攬着他的腰身,親昵地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眼底漫上笑意,再次重複道,“你殺了他吧。”
如此維護的姿态而嘴中卻道“你殺了他吧”,這種平靜中帶着瘋意的言行反差讓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真的會讓所有人給謝惟陪葬。包括魔界,包括他自己。
孟惘平日還會有謝惟能管得住他,可一旦真的無所顧忌起來……
什麽都威脅不了他。
百裏夏蘭單手緊握成拳,良久,緩緩抽回了絲線。
紅衣袍角伴她轉身的動作卷起,一張白紙自袖中落出飄到地上——
“百裏念,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我再不多管。”
見她走後,孟惘在床邊半蹲下身,從儲物戒拿出一瓶藥來,打開後有種淡淡的草藥香,指尖沾上一點裏面的白粉。
“這幾日你就先住在這裏。”
“荊連呢?”
塗藥的動作一頓,他擡眸,“什麽?”
“荊連,現在住在哪兒?”
“……清音殿的……”孟惘猶豫不解道,“偏殿。”
謝惟眸光微壓,視線落在他臉上。
有那麽一刻,他突然産生了一種自己還被囚在芥子空間中全由那人調控的錯覺,倏地心口一緊。
不過随即便反應過來,他斂下眼睫繼續為他上藥,“上一世我在魔界那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那裏,有什麽問題。”
謝惟沒說話。
二人之間的氣氛再次不暢起來,孟惘給他上完藥後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有些事,先去忙了。”
說罷他沒再去看謝惟的神情,轉身走到門口撿起百裏夏蘭留下的紙張——
果不其然是當初讓她調查的下界所有傀修的位置。
他壓着心中的複雜出了秋婁殿的殿門,不忘在外升起一道結界。
謝惟根本不會在意。
他若真正在意前世又怎會将他送回魔界,七年不來見他,當初他想那人想的要死,那人卻只想取他性命。
他就是和荊連相處了七年又怎樣,全是謝惟一手推動,他又沒做錯什麽,他為什麽要心虛害怕。
孟惘賭氣似的想道。
……
額發被風吹得淩亂,他指尖輕攜着那張薄紙,心中竟感到出奇的放松。
他沒有帶任何人,沒有任何手下,這件事親力親為會讓他感到身心舒暢。
孟惘承認有些傀修确實是有些本事,煉出的兵奴也确實抗打,不怪修真界之前那麽提防排斥,但對于百裏古族,連個僞劣品都不如。
去幾處殺了幾個兵奴和傀修後他便靈活地掌握了訣竅,只要用藤蔓絞碎他們的關節或者纏住他們的四肢猛地拽斷……
孟惘不會把他們當人看,權當個可拆卸的工具。
畢竟——
“畢竟,兵奴只不過是你們傀修養的狗罷了……”
他眼瞳赤紅,興奮地彎起唇角,背後閣樓被火光爆破,巨響掩下的聲音輕到發顫——
“你說是不是啊……賀蘭徹。”
藤蔓流水般将白巽繞了個水洩不通,賀蘭徹被絞着脖頸跌坐在地,孟惘一腳踩在他肩上,與他脖頸相系同一根藤條的右手狠狠一扯,賀蘭徹被迫仰頭與他離得更近。
他眉眼彎彎,抿唇笑得稚氣甜膩,半俯身低睨着對方,“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來殺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