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相
第81章 真相
謝惟的瞳孔寸寸緊縮。
這聲音……
“……遲羽聲?”
對方靜寂幾秒, 輕輕嗯了一聲,慢悠悠站起身來,桌上的燈燭驟然亮起, 确實是印象中那張臉。
“我來只是找你談些事情,順便處理一點小事, 這殿周有我布下的結界,連百裏夏蘭都不會感應到裏面有何不對, 所以還請謝宗師乖乖配合。”
謝惟的眉心壓低, 冷聲道, “你如何進來的, 什麽目的。”
遲羽聲倚靠在桌邊,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卻帶着戲谑又嘲弄的笑意,任誰看都有一種怪異的割裂感。
謝惟懷疑他是不是被奪舍了。
“之前浔仙道和孟惘一起分到仄冬荒,在石洞冷潭旁,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遲羽聲沒有理會他, 自顧自緩緩道——
“講的是一個小孩, 六歲時慘遭魔族屠城, 自己一個人勉強留了口氣逃出廢城,被人像狗一樣追打驅趕, 路上吃野草蚯蚓, 來到了仄冬荒。”
“最終被一将要化為半妖的巨蟒收留, 在它的領地上生活了數日,直到後來遇到仙尊将此妖鏟除, 同時被帶回收為關門弟子。”
遲羽聲一步步走近他, 輕輕道, “我當時對他說,這是我自己、我小時候的經歷。謝宗師覺得有什麽問題?”
“有話直說。”
見對方如此不配合, 遲羽聲低笑一聲,擡了擡手,一身白衣漸漸被黑色浸透……
燈燭搖曳間,打在牆上的人影漸漸拉長變高,變形蠕化出一條隐在飄浮黑衣下盤鋸于地面的蛇尾。
他的全貌映在那雙錯愕的冰綠色眼眸中。
蛇尾蠕動着朝他湊近,“問題就是……”
“那個小孩根本就不是我,那個巨蟒才是我……”
遲羽聲淡笑着,“我騙了他,巨蟒其實并不是只好妖,他沒有留下那個小孩,而是把他吃了助自己提高修為,順便讀取了一下他的記憶。”
“好可憐。”他眉心輕蹙,故作憐惜和哀嘆道,唇角卻是微微向上彎着,甚至輕快道,“但那又怎樣,誰不可憐。”
“誰又有我們孟惘可憐呢,”他半俯下身,直視着謝惟驚異的眼睛,一手捧上他的臉貼近吐息道,“每次殺他我都心疼的要死……”
一瞬間如五雷轟頂劈得腦中空白一瞬,體溫自四肢迅速向外抽離,謝惟指尖冰冷,望着對方半布鱗片下仍難掩俊美陰秀的面龐,滞頓須臾,滅頂的恨意倏地爆起。
尾音未落,一抹極強的靈力暴虐而出,直沖面門而來,遲羽聲眼皮輕阖毫不見慌意,身形轉瞬便出現在桌邊,那道靈力本該轟破一面牆壁,卻又在距牆三寸之處提前爆開,受到結界阻隔,沒有向外界傳出任何聲響和波動。
“是你……”
謝惟的嗓音壓到極低,視線死死盯着他的臉,眸中殺意盡顯。
“是我,”遲羽聲笑意更深,“讓你重來了一千四百零三次,次次失敗無法避免的那個難料的變數。”
“你有辦法救他,我就有辦法取他性命。怎麽樣,旋靈境大弟子,根正苗紅的正道魁首,這個身份是不是特別保險。”
“為什麽?”謝惟手中彙起一線靈力,袖中木靈隐泛幽光,勉強撐着最後的理智問道。
“為什麽?因為當年那個我,那個巨蟒,根本不是什麽半妖,”像是被觸到了逆鱗,遲羽聲眼神陰鸷下來,“而是,渡劫飛升失敗的……魔妖。”
謝惟沒有多大反應,之前在幻境交手時便料到此人身蛇尾之物絕非尋常妖修。
“在最原本的下界裏,我幼年逃過一群修士的圍剿,卻生生被他們挖了靈丹,為了能夠活下去,我苦命修煉重新結丹,花了整整五百年……”
他的神情近乎被恨意淹沒,“謝惟,五百年,我在下界暗無天日躲躲藏藏了五百年,就是為了能夠飛升入上界,離開這個把我們魔妖視作威脅與百裏古族同類的地方。”
“可是……”他頓了頓,咬牙一字一字從喉中擠出,“我怎麽也沒想到,天道在我将進天門時,将我阻隔在外,說、魔妖……不得飛升。”
“魔妖……不得飛升。”
他又将這六個字重新在口中碾碎了一遍,相隔千世萬年,這六個字至今像個奴印魂釘一般刻在了骨頭上,烙在了靈魂裏,痛得他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恨到極致,反而笑出聲來。
“那我生挖靈丹之痛算什麽?我像老鼠一樣躲在陰溝裏那五百年的苦行算什麽?我強行違逆體內血脈修行飛升術法被反噬得體無完膚,又算什麽?”
他臉上的藍白鱗片漸漸褪去,露出那張與遲羽聲那副溫潤面相全然不同的臉,俊美中邪氣頗深,戾氣和陰郁喪頹交織——
“你猜我是怎麽做的?”
“我像條狗一樣,跪趴在天門面前,在裏面上神衆目睽睽之下,對着連面都未曾顯現的‘天道’,求他收下我。”
他的語氣驟然輕了下來,甚至有些自嘲似的,“當時裏邊看熱鬧的上神都笑了。”
“但我實在太想活了,太想飛升了,我本來就一無所有,尊嚴這種東西在我被挖丹逃走時就已經被粉碎的半分不剩了……”
“我苦求了整整三天,天道終于給我開了個條件,”他再次看向謝惟,“他說上界有一被下了必死殺劫貶谪下界之人,卻受人用禁術幹預沒能死成,只要我能殺了他,去掉這個禍患,就放我進天門。”
“這個人,就是孟惘。”
謝惟驟然擡眼,不敢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上界、殺劫?
“殺劫定位,他永世也免不了災禍,你卻硬生生用禁術将下界割了個支離破碎,分了上千個世界空間。”
“若非天道親自殺人受限,你早就活不了了。”
“不然你覺得為什麽有關天道做法動機,有關孟惘死亡原因之類,或者有可能會讓孟惘避開死亡的提示信息,你為何半字都不能提?真真只是你用了禁術的原因?”
“在天道眼中,他是該死之人,更是必死之人。天道什麽都不認,只認他身上的殺劫。”
他嗤笑着,手中化出渺州劍來。
“謝惟,待你死後,我會好好替你愛他,放心,我改變主意了,飛升我也不要了,我就一輩子把他鎖在身邊足矣。”
渺州劍洶湧的劍氣與另一方利刃相撞,遲羽聲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又被興味所取代,沒能漏過那劍身上轉瞬隐現的綠光,“這是……他留給你的木靈所化?”
兩劍相交靈流激蕩,即便在這偌大空寂的殿內也顯得尤為束手束腳,遲羽聲百招之內無法得手,聲色冷沉——
“我最恨木靈,要不是你耳墜中那個我早在前幾世就殺了你,現在就連孟惘身上這個也要壞我好事,真是條護主忠心的好狗……”
剎時間,周遭場景驟然變幻,轉眼間二人便已持劍懸于浮屠海之上。
海面波濤洶湧,上空靈流激蕩。
交手幾番後,遲羽聲眸色愈亮,直視着對方亂發下半隐的雙眼,輕挑道,“我真不知道孟惘到底看上你什麽,就因為你這張臉?”
劍刃低鳴,冷風猝然劃過,他用指腹輕抹頸側被對方劍氣割出的血痕,既而啓唇将指腹抵到舌尖,饒有興趣地看着與他拉開些距離呼吸不勻的謝惟。
視線落到對方那緊握劍柄隐隐發抖的手上。
方才兩劍交接時,遲羽聲刻意在相擊之處集中調聚了衆多靈力,其兇悍程度足以震碎對方的手筋——
這回連劍都拿不了了吧。
真是好笑,命劍盡毀修為半廢,折騰了上千世連個解釋的權力也沒有,最後只能落到個身死魂滅的下場。
孟惘那邊絕對是拿不到判官筆的,也永遠不會得知真相。
天道是站在他這邊的,到時候那人回來見到謝惟的屍身,頂多傷心個一兩年,畢竟記憶中一個“傷害”過自己好幾次的人,再喜歡能喜歡到哪裏去呢。
思及此,心情倏地輕松下來,他有些憐憫地打量着對方,不顧其周身的煞氣,單手拎着劍緩步向前走去——
“第一世時,你也看過那場神祭,對麽?”
“他十三歲時跑到人界玩,古村人迷信拜神,正巧趕上他們的神祭,因為長得好看被誤認為是鄰村送來的祈靈聖子……”
他的眼神漸漸癡迷起來,腳步都慢了幾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乖的小孩,就由別人給他換上祈靈服,畫上神紋,借着體術好躍到數十米高的奉神梁上為他們纏紅繩挂鈴铛……”
“特別漂亮的,很好的一個孩子。”
“這肮髒得令人想吐的下界都被他的臉襯得明麗了,他總是把自己想的很邪惡,但其實沒有人比他更幹淨純摯了,像救世主一樣……他本就是上界之人。”
遲羽聲望着謝惟,喃喃道,“我連親都舍不得親的人,抱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怎麽就被你睡到了呢……”
“他在床上一定乖的不像話,任你如何待他也不會推拒……頂多也就紅着眼睛流幾滴眼淚……”
他驀地在謝惟出手之時猛然扼住他的喉嚨,聲音低沉下來,“你知不知道我在感應到你把他關進了芥子空間時,我有多嫉妒你,謝惟、你可真是……”
他靈力外洩,妒火攻心幾欲瘋魔,他要砍了他的雙手,剜去那雙看過孟惘身體的眼睛,碎了對方那只印有道侶印的手腕骨……
一千四百零三次,他連孟惘的屍身都未曾擁有過,那人哪怕只是一具冷屍,擁在懷中也是極為幸福的。
遲羽聲想過把他做成标本,讓他永遠保持神性,用靈力維持肉身不腐不散,就這樣日日摟在自己床邊……
可謝惟竟連一具屍體也不肯給他留。
每一世、每一世。
遲羽聲冷眼睨着于那人耳墜和袖中隐泛幽光的木靈,手中力道漸大,緩緩收緊……
……
鬼城血月高挂,渡川半毀,鬼魂擁搡推擠叫喊一片,争先恐後跑去渡化生怕被強闖城門者一掌打散,趁百裏繹和百裏明南解決鬼主的空檔,孟惘從儲物戒中拿出兩半遁歷。
一半是他和謝惟所奪,另一半則一直放在百裏繹那裏。
他催動靈力,将遁歷合二為一。
然後以魔息浸入書中構架,順着上界的神息尋到與天道相接的那一縷聯系。
遁歷本為上界之物,天道所賜,如若損毀,它那邊必能感應到……
如是想着,他輕阖雙目,靠着神識操縱魔息絞着書中的構架和聯系,将那些框着種種命格的棱角分明的線條緩緩勒緊……
直待遠方傳來雷聲悶響,孟惘睜開眼時,便見面前五步之外一透明金色光柱傾洩而下,一只毛筆徐徐自天際降下,滞于上空數十米處。
他仰頭看去,瞳孔輕顫——
判官筆。
上面有天道的氣息。
可是敘鬼呢……
敘鬼應該就在此地才對,為何不現身阻止。
天道又為何會降下判官筆?難道不應該降下天雷麽……
他不自覺地朝那金光柱走去,待僅與其只有一步之遙時,卻猝然被百裏明南拉住胳膊——
“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