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終局

第82章 終局

眼前陣陣發黑, 謝惟的左手緊抓着遲羽聲的手腕,木靈被對方的靈力死死壓制……

他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遲羽聲, 必須死。

他就算自爆也要讓他為孟惘償命。

恨意洶湧,他不顧自己腦中缺氧的鈍痛感, 那被壓到所剩無幾的靈力彙于掌心,用力制着對方要将其拉開。

然而就在此時, 一道攜着千鈞之勢的劍光自遠處向遲羽聲直劈而來, 生死一線之際, 他被迫松手身形閃退數米, 卻仍是被削斷了一縷頭發。

謝惟踉跄一下,勉強用劍尖撐地穩住身形,斷了手筋的右手施力疼到顫抖,氧氣大量湧入氣管,肺部脹得生疼, 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抹黑色闖入視野。

他愕然擡眸, 眼中閃過一絲期冀, 待看清眼前人後,又再次被驚訝所代替——

是荊連。

“你……”他開口一哽,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低低咳嗽一聲, “你……”

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問你怎麽來了?還是說你為什麽要救我?

毫無懸念的答案。

那人當然是不想來的,想也是孟惘和他交代過, 他只是聽孟惘的話。

“他在浮屠海周圍設了結界, 外界感覺不到內部的靈流, 我現在無法與夏蘭尊上傳音。”荊連盯着不遠處渾身戾氣的遲羽聲,冷聲正色道。

謝惟凝眉,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荊連眸光一動,一絲茫然一閃而過,随即淡淡道,“我……也不知,就是能感覺到一點,本想前來看一眼……”

遲羽聲衣袂翻飛獨立于對面,冷然低睨,眉心間一點藍色彼岸花形妖印綻開,周遭靈力排山倒海般蕩開。

“他身後有天道,恐怕打不贏。”謝惟道。

荊連擡眸看着他,一向平淡的表情難得帶了幾絲諷意和難以置信——

“這種時候是讓你客觀分析事實的麽?打不贏也要撐着,你唯一的任務就是能在他手下活下去,沒了命劍修為減半,你還想打贏他?”

“我是要殺了他。”謝惟的眼神再次陰沉下來,低聲道。

荊連一滞,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在遲羽聲要再次攻來的前一刻,一把将謝惟推了出去。

冰綠色眼眸驀地睜大。

一切都太過突然,他完全沒想過荊連竟上來就直接賭上自己的性命,對着徹底被激怒半顯魔妖之形的遲羽聲連掙紮都不再掙紮……

在此之前,在那夜月下談話後,荊連已将此場景于腦中預演了上百次,自己已在自己腦中死了上千次,此刻真正做起來,沒有絲毫猶豫。

百裏夏蘭護謝惟,無疑比他自己護謝惟更加保險。

驟縮的瞳孔看清了那人隐在亂發下的口型——

“我并不想救你,但尊主要你活着。”

“你要知道,你的命比什麽都重要,別做傻事。”

遲羽聲的劍刃還未來得及觸到他的衣料,一股強大的靈力倏地爆開,那威力直接破開了他下在浮屠海四周隔絕靈力的結界,海面被沖蕩倒灌,激起數百米高浪濤濤,方圓千裏內,疾風驟雨。

心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荊連一個最不起眼的尉媛族魔修,沒有天資沒有血統,卻為了孟惘,使盡邪法将自身修為提到了大乘末期的水平。

為了能當他的副使,為了讓他回來,為了護他周全,為了兩界大戰,為了他的一句——

“我走後,幫我照看一下……我師兄。”

法相自爆,法場錯亂。

魔界那邊的百裏夏蘭終于感知到什麽,眉心微凝,起身朝浮屠海趕去。

他的身形随着晝光與強悍靈波一起化作點光散去,連同那一直被他保留在心口位置暖着的小藥瓶。

神魂震顫,謝惟從未如此明晰地察覺到自己法相處多了一個明顯的缺口,像看到無妄劍消散那般渾身冷僵。

他的大腦空滞片刻,咬牙忍着劇痛擡手,劍身緊攥于自己手中,條條軟藤将自己的斷掉的手筋腕骨緊緊與劍柄纏起,劍尖直指不遠處的遲羽聲。

遲羽聲因荊連自爆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半邊身子浸開血漬,冷沉着臉——

“今日不殺了你,都對不住那麽多人護着你。”

……

頭頂上空悶雷陣陣,是某種催促的征兆,壓得人心口發慌,像是把恐高之人推到崖邊折磨消碾人的神智,逼迫其瀕臨崩潰時為了喘息一口氣一躍而下。

孟惘仍是站在那裏,沒有後退。

判官筆就在眼前……

百裏繹走了過來,一手拉着他的胳膊,眯起眼睛輕笑道,“天道以這個作誘餌,進去就會降罰,能讓它用如此手段的,肯定不是天罰那種小雷了。”

對于修真界衆修士來說普通天劫的天雷已經足夠令人懼駭的了,更不用說那種千年難遇可分分鐘內毀掉一個将近飛升之人的天罰,而百裏繹卻只管天罰叫“小雷”。

但若真進了這金光柱……

孟惘知道天道不可随意幹涉下界人的性命氣運,就算是要除掉像當年百裏繹這種禍亂下界威脅上界之人,也只能是降一次天罰。

如此看來天道要除人的手段受到很大限制,需要在某特定條件和情況下。

袖中藤猶豫着探入了金光柱,那小綠條蜿蜒着伸向高空中的判官筆,卻在将要碰到它時被一種無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用上魔氣也無法破開。

“你看,我就說是不行吧。”

孟惘站在原地沉默不語,手中緊捏着袖中的遁歷。

謝惟……

如果斷了命線,就能把一切都說開了,謝惟若真有苦衷,他們以後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在一起……

不用心懷任何芥蒂地親近,擁抱親吻,再不用痛苦糾結。

錯過這一次機會,以後還會有麽?這次回去,又要等到何時?

可是,他真的好想和謝惟成親。

他低垂下眼睫,眸光陰晦。

百裏繹不動聲色地拉着孟惘往離那金光柱越來越遠的地方走,百裏明南見狀微微皺眉,也随着走了幾步——

“那我們,這是要回去?”

百裏繹仍是帶着他們往鬼城城門處走去,“是呀,總不能為了個判官筆搭上條命吧,天道那老賊肯定不安好心,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晚不晚。”

他看似嬉笑随意,實則肢體動作和言語都隐隐透露出一種無理由的焦急與警惕。

百裏明南失了記憶所以不了解孟惘,百裏繹卻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真的會為了謝惟做任何事,任何。

他有些後悔了,确實不該由着孟惘來的,應該将百裏明南和孟惘都關在魔界,他自己一個人來的。

眼見得就要到了鬼城門口,見孟惘一直乖乖聽話緘口不言沒有抵觸,百裏繹漸漸放下心來,然而直到剛剛邁出城門之時,意識到身邊之人的某點違和感後,猝然遍體生寒——

身旁之人,沒有呼吸。

幻形。

驀然轉身——

雷聲轟然,真正的孟惘直待他們出了城門才放心動手,沒有任何猶豫地握住了那只筆,只是還沒來得及将其甩出金光柱去……

“——念兒!!”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鬼城城中被劈出一個千米深的巨坑,碎石飛濺,塵土如浪翻蕩開來……

鬼城城門被沖得轟然關阖,将百裏繹和百裏明南隔絕在外。

……

正在與遲羽聲交戰的謝惟和百裏夏蘭倏地頓住,遲羽聲瞳孔驟縮,三人皆聞聲朝鬼城方向望去——

刺目的白光傾洩而下,彎折數道的天雷直劈入鬼城地界,相隔數萬裏的距離,渾厚如牆的靈流推撞而來。

可想而知,天雷直下的城內地界遭受了何種程度的重創。

說是地裂萬米,深切為淵都不為過。

那在天雷之下的人……

謝惟雙膝一軟用劍身撐着半跪在地,靈脈逆轉喘息艱難,喉中湧上一口腥甜,血氣直沖大腦,眼前陣陣發暈。

胃部死死收縮痙攣着,他一只手指節狠狠抵住劇痛的心口,用力到骨節泛白,沒發覺自己的眼眶已酸脹難忍,洇出濕氣。

如此寂靜幾秒,遲羽聲驟然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領,呼吸全然亂了節奏——

“那是不是……是不是鬼城?!”

謝惟耳邊嗡鳴陣陣,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怔怔看着自己腕骨處漸漸消失的道侶印。

見謝惟不答,他手下力道加大,肝膽俱裂,“你他媽的說話啊!!這到底怎麽回事?!”

遲羽聲仿若癫狂,“天道、天道……”

“你不是能救他嗎!你去救啊……”

“救不了……”

他猝然頓住,對方那輕如雲煙的聲音似一萬鈞鈍鐘咚然敲撞在他脆弱的心口,一瞬間血肉成泥、痛不欲生。

“萬空術,以法相為祭,人身為器,神魂重塑,下界另辟,”那雙桃花眼中一派死寂,麻木機械地看着他,“他的身體,毀了。”

“禁術……用不了了。”

沒有什麽禁術是能真正意義上讓人複活的,肉/身盡毀無法塑魂,就連百裏繹當年用的禁術也沒有辦法。

遲羽聲渾身僵直。

臉側傳來劇痛,他被謝惟一拳打倒在地,那人的膝蓋砸在他的小腹上,那被震斷手筋的右手一拳拳打在他的臉上。

遲羽聲近乎是呆滞了,完全不知道反抗,疼到麻木,只能聽到那人顫聲的怒吼和……

滴滴砸在自己臉上的熱淚。

“……我只是想讓他活着!我只是想讓他好好活着!!”

“你為什麽偏要飛升,偏要殺他,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死,為什麽要用他換你的飛升路!”

“你魔妖出身是他的錯嗎!他有什麽錯!他世世活得那麽痛那麽苦他又有什麽錯!!”

他字字泣血,眼淚滴滴砸濺而下,拳下用盡了全身力道,骨節被撞得血肉模糊,手筋手骨已完全斷裂,卻仍是強硬地用木靈連挂着,将遲羽聲打得滿臉是血。

“一邊說喜歡他一邊讓他世世不得善終,遲羽聲這就是你說的喜歡!!”

我、殺了他……

他眸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我殺了……

孟惘。

“孟惘?”

“嗯,對。”

十五歲的少年半俯下身看着跌坐在地無法起身的他,眼皮半阖着,“南墟境。”

故意化形成乞丐想要借此取其性命的遲羽聲拿着孟惘給他的一盒涼糕,怔然仰頭看他,“那敢問恩人,我該如何報恩?”

孟惘微微歪頭,眼神疏懶,“我不是你恩人,我沒救你,不是你問我名字我才說的麽。”

遲羽聲看了眼自己懷中的涼糕,緩緩擡了擡手,“那這……”

“我剛買的,看你快餓死了,給你吃。”

孟惘理所當然道,随後又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補充道,“你別賴上我,我不養人。”

遲羽聲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自喉中溢出一絲輕笑氣音。

孟惘靜靜看他半晌,驀地俯身湊近。

遲羽聲望着面前放大的昳麗面容,皮膚細膩毫無瑕疵,倏地愣住。

“我覺得你,和我挺像的。”

“哪裏像?”他下意識問道。

“都沒有家。”

他幹巴巴地眨了眨眼。

“要非說報恩什麽的……”孟惘抱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打量他的人很多。

他出生時,那群等着圍剿他的修士,打量魔妖生下來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他瀕死時,那群剝他靈丹的惡人,打量他躺在血和泥中艱難蠕動的狼狽。

他飛升時,那群看他被阻天門之外的上神,打量他跪趴在地祈求哭泣的低卑。

孟惘打量他半晌,伸出蔥白的指尖将他額前碎發上的血污撚去,皮膚溫度若有若無擦過他冰冷的眉間——

“穿白衣吧,別再染上血。”

他瞳孔驟縮。

到現在也能想起當時腦中的呆滞,想起那不經意間觸到眉心的溫度,想起那雙澄明幹淨的眼睛。

孟惘認出了他不是普通凡人,認出了他是隐匿到人界的魔妖。

所以他才會突然低首,說“我覺得你,和我挺像的”。

都沒有家。

都被這世道灼得傷痕累累,還要披着人皮,行于這蒼茫大道,無依無靠。

回首尋不清來路,擡眸望不見歸途。

他真的好幹淨,比遲羽聲上萬年見過的所有人都幹淨,哪怕只是肌膚相觸的一瞬間、一點點,也能讓他心神俱顫。

什麽是救贖,什麽是神性,孟惘就是。

那是第三世。

今世在仄冬荒孟惘将他壓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時,遲羽聲根本不在意那人是如何惡劣地在他面前放言以後的惡果和行為,更不在意那人語氣中的挑釁和叛逆,他在意的只是身上那具溫熱的軀體,那樣鮮活放肆的生命。

他真的好想扶着他的腰吻他,對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他根本什麽都聽不進去、思考不了。

上千世的記憶洪流般湧來。

其實他只是氣不過,為什麽謝惟總能和他在一起,能看他長大受他依賴。

其實他敢對孟惘動手的前提就是他知道并相信謝惟會将他救回來,可笑地渴求并期待重新開始一次次在另一個世界中遇到他……

他也想被人愛,想要愛人。

他想被孟惘愛,想愛孟惘。

謝惟怎麽會救不了,謝惟怎麽能救不了。

救了那麽多次,怎麽會偏偏這一次沒有辦法……

他每次都這樣想,安慰自己讓自己放心,對自己說不會那麽巧,打賭謝惟那瘋子一定會将他救回來。

可真聽到謝惟親口說救不了時他突然又覺得心髒好痛好痛,被打得鼻梁碎斷面目全非的痛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大概在第三世後他害死孟惘的目的就變了,由為了飛升變成了妒火中燒只想拆散他們,看謝惟像他一樣求而不得得而複失的樣子……

因為他的一句——

“穿白衣吧,別再染上血。”

世界上才有了遲羽聲。

許是那人本身百裏一族天生自愈,身傷鮮血都能輕易被愈合和黑衣抹去,疼痛苦難往往就如此被輕易消解,他們天魔一族,沒有被憐憫的權力。

所以才不忍讓自己也同他們古族一般,所有傷痛都自己默默承受。

他早就不是那個無名無姓無身份的“魔妖”了,他同那人所說一般穿了上千世的白衣,他入正道、積善德,他成了被萬人景仰人盡皆知的宗師。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條路,他享受了一場極為短暫又長久、盛大又飄渺的慶宴,只因那人的一句話。

而今萬年之後,“遲羽聲”此人,又随着那人一同逝去。

他的視線透過模糊的血肉看着謝惟,清澈中帶着無助的初嬰般的靜默,眉心的彼岸花藍印漸漸淡去。

他緩緩阖上眼眸,一滴清淚自滿是血污的眼角滑落,自顧生息消退……

所以一個人千世萬年的執念,真的僅靠一人就能輕易燃起或化解。

到頭來,他終究什麽也沒得到過。

謝惟脫力地倒在一旁,渾身顫抖地笑出聲來。

他将小臂壓在眼睛上,笑得喘不上氣來,将下唇咬出血,衣袖盡濕,聲音又染上了哭腔。

不消片刻,他泣不成聲,指尖死死緊抓心口,透過衣衫掐進血肉,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髒生生挖出,哽碎到肝腸寸斷,一遍遍念着那人的名字。

他只不過是養了個小孩,想讓他一生順遂平安、長命百歲,為什麽就這麽難……

他只是想要一個孟惘,除此以外別無所求,為什麽連這個天道也要和他搶……

他顫顫巍巍地擡起左手,百裏夏蘭艱難隐去眸中悲色從怔然中回神,抿唇想要将他扶起來。

謝惟在她彎腰之前于手中化出一根極細極硬的藤條——

對着自己的喉嚨猛地刺下……

熱血潑在指尖。

萬物消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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