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上界
第83章 上界
血腥氣彌漫濃黑之間, 體溫在慢慢散失,神識上好像有一根絲線無聲斷滅,鋪天的陌生記憶湧入昏迷的識海……
三十三天上神界, 仙樓瓊閣,雲煙霧繞。
鏡仙宮中, 他一身青白仙服獨坐窗邊,手持毛筆, 眉心微蹙地批閱前幾日天道下發的下界重大術法運行名稱和次數, 對應下界人物姓名, 若有不對還要再聯系敘鬼核實。
幾乎每隔一月就會有類似任務派發下來指定十幾位上神檢查處理, 天道為防下界之人制造混亂威脅自己的權力,也怕不加管制再生出什麽異種來……
比方說百年前出現的百裏魔族。
數量極少,但這種另類完全不在天道的掌控之內,在下界幾乎要自立為王,真若打到天門了連天道都對他們無可奈何。
修真、魔、妖, 就連人界都不放過, 凡是與重要秘術邪術扯上關系的都要仔細排查, 工作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擡手按了按眉心,快劃禿了的筆尖再次沾了沾墨汁, 方要落筆, 宮門被倏地推開。
“塵潇!”
他指尖一頓, 擡眸看去。
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輕男子,臉側沾着幾點泥巴, 被他那白皙的手背一擦一抹糊了大半張臉, 配上眸中堪稱傻氣的興奮, 也仍是難掩其身上的貴氣和仙氣。
“你又去刨什麽了?”
謝惟見怪不怪,語氣冷淡透着些無奈。
他跑到謝惟桌前, “當然是刨到了好東西!”
他神秘地說着,“哐當”一聲便将一染着泥土的瓷盆放到他寫字的桌上,潔白宣紙頓時被盆底染髒一片。
謝惟捏着毛筆的指尖緊了緊,閉了閉眼壓下升起的火氣,低低叫了一聲——
“江之序。”
對方“啧”了一聲,拖着長調道,“要叫銜清——”
“總是叫我本名,多冒昧啊。”
謝惟慢慢放下筆。
江之序意識到不對,直覺他要将自己趕出去,連忙道,“這是我刻意從靈沼那邊刨來的,你看你看,長得特別鮮特別綠……”
謝惟看着那栽在盆中土裏的藤蔓,皺眉打斷道,“扔出去。”
“诶!這麽行呢!你知道我費多大工夫刨出來的嗎。”江之序驚異道,“你看它靈力多旺啊一看就成天在那靈沼中吃的怪好,放在你殿裏對你修為和精神也有益……”
他見那人的雙眸微微眯起,從腳底蹿上股寒意,把瓷盆放在他旁邊的窗臺上,交代了幾句便忙不疊跑路了。
謝惟看了眼窗臺那小盆藤蔓,綠油油的有七八根,幾根扒着盆沿,還有幾根緊貼在窗上像是在向外看。
他眸光一沉。
這東西……有靈性。
若非靈精之類,則是長期靠靈力滋養要成形的妖物。
江之序那個傻子,什麽都刨。
他沒再管,打算抽時間把那東西找個遠點的地方扔掉,将最上面那張被染髒的宣紙疊起來随意放至桌旁。
一根藤條變細,蜿蜒至桌邊,自認為悄無聲息地将折紙卷走,然後另一根一起将其微微打開,如此靜置了半晌,好像在讀字。
“看什麽,你能看懂?”
謝惟仍是批閱着那些任務,目不斜視,淡淡問道。
要能看懂可真就成精了。
它應該是沒在江之序面前動過,不然江之序見了不得一跳三尺高,哪還有膽子端着給他送來。
小藤不怕他,但難免對未知的陌生有些警惕和小心,将紙張疊起放回原處,并十分有禮貌地搖了搖,作為對他問題的回應。
見那人又垂眸在紙上圈圈畫畫,它緩緩探過去靜靜看了幾秒,藤蔓指指紙張又指指那人,然後伸出一根軟乎乎地戳了戳他的臉。
謝惟一怔,偏頭看向它,微微後仰,冷聲道,“收回去。”
小藤好似聽出來他話語中的不耐和嫌棄,乖乖地縮了回去,又蔫蔫地貼在窗戶上。
謝惟擡眸看了它一眼,繼續處理任務。
從下午直到傍晚,小藤一直蜷縮着貼在窗上,七八根将窗戶粘了大半,直到謝惟處理完任務起身它才動了動。
一根藤蔓變細變軟輕輕纏住那人的袍角,謝惟朝床邊走去的腳步一頓,垂眸看着那根勾着自己衣服的細藤。
細藤輕輕晃晃,見他沒有反應,剩下那幾根也蜿蜒變長想要往他腰頸上纏去……
謝惟皺眉後退一步。
這東西還是保留着藤蔓的習性,喜歡攀附着東西生長,他從它身上感覺不到惡意,但這種半通人性的東西往往沒輕沒重,一執着起來把人勒死都有可能。
“放開。”
兩根藤蔓輕輕纏上他的脖頸,細細摩挲蹭弄,還有幾根纏上了他的腰側和小臂……
指尖亮起一抹靈光,已是警示。
然而那小藤不知是不怕死還是怎麽,絲毫不顧他靈力的威脅,順着他的脖頸滑到鎖骨,還要繼續往他衣領裏鑽……
謝惟的臉色黑了下來,擡手生硬地将其拽出來,“過幾日我去給你找根木頭。”
這回小藤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停頓幾秒,軟軟蹭蹭他的唇邊。
謝惟瞳孔輕顫,一下松開了手。
它慢慢收了回去,扒在盆邊,像是扒在桌沿看大人的小孩,乖巧得很。
……
幾日後謝惟去靈沼旁尋大小适宜的斷木時,恰好遇到了正蹲在旁邊不知在忙活什麽的江之序。
那人看到他後驚訝又欣喜地站起身,掏出巾帕擦着染上泥土的手,“塵潇,你怎麽來了?”
“來找截斷木,插在那個瓷盆裏。”
江之序聞言睜大眼睛,“對哦,我上次給你的那個藤怎麽樣了?”
“養死了。”謝惟淡淡道,視線巡視着靈沼周圍,看着腳下無處不在的濕泥,有些不适。
對方呆滞地看着他。
“怎麽,你對它有感情?”
江之序張了張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以趙日天親眼見正牌推倒小妾的語氣——
“你怎麽能這麽惡毒?”
謝惟眼睫微眯,薄唇輕抿,“銜清。”
這是忍無可忍要發怒的征兆,但還是強制着自己沒有再直呼他本名。
他眨了眨眼,轉頭去給他找了截木頭,用身旁的小刀削削砍砍,嘴上不停——
“把咱家的小藤養死了,毒夫,還讓咱家給你找木頭。”
謝惟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你再吱一聲我就讓你成真咱家。”
江之序撇撇嘴,不說話了。
“沒養死,但是它總纏東西,你既然那麽在意不如抱回你那裏。”
蹲在地上搗鼓的人突然擡頭,直接選擇性失聰忽略了他後半句話,“你沒養死?”
“嗯。”
“我就知道,算你還有點良心,”他将那削得平滑的斷木用靈力清洗了一下,接着遞給謝惟,“喏。”
謝惟伸手接過,方要轉身離開,江之序又突然拉住他的袖袍,往他手中塞了幾塊硬硬的小東西。
垂眸一看——
糖。
“我去人家小仙孩兒那裏偷噠……”他掩着唇湊到謝惟耳邊低聲道。
謝惟将糖放他手中轉身便走。
“哎哎哎、”他急忙拉住他又将糖塞回去,“你拿着,我開玩笑呢,是去人家那裏玩兒人家給我的。”
回去将木頭插入瓷盆中後,小藤纏着那截斷木而上,騰出一根湊到桌邊,桌上有剛才江之序給的糖。
它沒有戳沒有碰,只是湊得極近,像是在嗅。
“你要就拿去。”
謝惟倚在椅背上看書,幾秒後聽到幾聲輕響,只見那藤條卷起兩顆糖,将糖上的紙剝開,刨了刨自己的土壤,将糖小心翼翼地埋進去,最後再用土壤蓋好,輕輕拍拍,像是很滿足的樣子。
謝惟無言半晌,移開視線。
唇邊又傳來一陣異樣,他側首,小藤蹭完他唇邊,又伸來兩根藤蔓,兩端相向內彎起相觸,另一端慢慢合并,最終組出了一個小小的形狀。
那形狀映在對方愕然的雙眸中——
一個小愛心。
真要成精了?
謝惟怔怔地想。
然而第二日,他一身裏衣自床上坐起,走到床邊想要喝口隔夜茶潤喉時,尚未完全清明的視線突然注意到了裏面的污黑。
他眉心微蹙,仔細一看。
一顆……糖,混着糊在外面的泥土,泡在了水中。
謝惟,“……”
他轉而看向那窗邊的小藤,小藤兩根互相纏扭在一塊,其他幾根輕輕扭了扭,像在害羞。
“…………”
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有什麽東西能比江之序更讓他費勁于表情管理并心累無語。
他端着杯子走過去,默默将杯中水倒進它的土壤中,用小木柴棒将那顆小糖重新埋入其中。
小藤扭得更厲害了,有些焦急又傷心地再次将糖刨出來,執拗地往他唇邊遞。
非要人吃,不吃還不行。
謝惟将手擋在自己唇邊,冷眼看着。
扒拉他手指和給他遞糖的兩根藤蔓都抖了抖,小藤整個都蔫蔫地慢慢垂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謝惟感覺它要哭了。
他靜默幾秒,慢慢放下手,将手心攤開。
小藤将糖放在他的手心,抵着他的手往他唇上推。
他無奈,用靈力洗淨糖上的污泥,強忍着不适将它放入口中。
小藤見狀又停頓了幾秒,然後親昵地纏上他的手腕和脖頸,不斷蹭他的唇和臉頰。
江之序這到底是刨了個什麽東西。
起初它只是在殿中粘謝惟,謝惟出門時它便在殿中睡覺或攀附着牆壁蔓延,有時謝惟回來便發現整間屋內都被綠藤纏滿,有時它會鑽出窗外攀上屋頂曬太陽,什麽犄角旮旯它都要看看。
後來它就纏上了謝惟的被褥,覺得那東西比木頭松軟,絞起來舒服方便,更能讓它産生占有欲,晚上還想爬上床去。
一個禮拜內謝惟換了不下四套被褥,全都給它堆在那窗臺底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藤不是想要被子,它就是想爬床。
實在忍無可忍,謝惟将它送回了江之序那裏。
走的時候江之序還抱着瓷盆一臉懵,小藤條條扒着謝惟不讓他走,後來又被其用靈力強行撕了下來。
回到殿中,沒了那些總是纏人無處不在的綠色,謝惟覺得自己清靜了不少,忽而又覺,自己好像很久沒這麽清靜了。
那小藤放在自己這裏竟然有兩個月了。
這回白天沒有東西再總對自己動手動腳,晚上也不會有東西搶自己的被子,被召集衆神談議時也沒有東西再纏着他不讓他走了。
他的窗臺處重新光零零起來,坐在桌邊看書時,側首一望,也只剩下窗外的一棵枯樹了。
那抹混着甜氣的草木清香漸漸自他殿中徹底消去。
他坐在床邊,靜靜看着地面。
心中有一種念頭,想和江之序傳個音。
然後又有些煩躁,江之序這幾天什麽消息也沒有,又在裝什麽死。
或許他養那小藤養得很開心……
他那種人,小藤肯定也喜歡纏在他身上……
謝惟一手抓入發間,強制自己停下思緒,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一整夜沒睡着。
第二天一早,江之序推開鏡仙宮的殿門,見到的就是他一臉不耐的煩躁樣和桃花眼下的烏青。
“我天,你這是幾天沒睡?天道又給派了什麽任務?”
“沒有任務,”謝惟冷着臉站在門邊,“你有事麽,沒事趕緊走。”
江之序從儲物戒掏出個瓷盆來。
他眸光一動。
“這個……好像真要被我養死了,”江之序的聲音難得帶了些歉意和羞愧,“它整天就這樣耷拉着,越來越……”
謝惟看着那蔫軟蜷成一團窩在盆中的七八根藤蔓,顏色變暗了許多,臉色沉了下來,“你怎麽弄的?”
江之序欲哭無淚,大喊冤枉,“我真沒幹啥啊!我就天天給它澆水它還是幹巴巴的,我給它唱歌、給它跳舞、給它輸送靈力,它反而越長越蔫了……”
謝惟将小藤抱到懷中,“行了,你走吧。”
他的手還保持着抱着瓷盆的姿勢,愣愣道,“啊,這就完了?”
“不然呢?”
“我來其實是想向你請教養藤方法……”
“不用請教,直接交給我就好,多謝。”
說完他不再去管殿外的江之序,直接關上了殿門。
抱着瓷盆走到窗臺,輕輕将它放下,謝惟坐在桌邊,無言看它半晌。
随後擡手,動作溫柔地撥了撥那蔫下去的藤蔓。
沒有回應。
心髒像是被什麽一把攥住,酸脹中泛着疼痛,他呼吸略微滞緩,輕聲道——
“……生氣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共情一盆藤蔓,十分怪異的感覺。
小藤仍是蜷縮成一窩窩在泥土上,身上的綠色近乎暗得要與灰泥融為一體,沒有動。
謝惟抿抿唇,從櫃中拿出上次江之序給的剩下的糖,剝開埋在它的土壤裏。
他伸手輕握住它的一根藤蔓暖在手心,不顧上面沾着的濕黏泥土,“……以後不把你送給別人了,以後你拉我我就不走了,出去就把你帶在身邊,好不好?”
良久良久,小藤輕戳了一下他唇邊,七八根藤蔓漸漸回縮彙變成一條,兩根手指大小,從泥土中蠕出來,順着他的指尖纏到他的小臂上,顏色又變亮了些。
謝惟的眼底閃過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情,用靈力弄幹淨它上面的髒污。
夜裏他沒有再将小藤放回盆中,它還算老實,只是纏絞在自己的手腕和小臂處,沒有很緊,謝惟突然意識到它其實一直都很聽話。
不禁又想起當初将他送回江之序那裏,它扒拉着自己的手腕和衣袍發抖,若是個小孩的話,肯定是在哭了。
小藤就纏在他胳膊上,那股清甜草木香萦繞鼻息之間,催眠一般,讓人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前幾日一直失眠的原因,謝惟今夜睡的格外沉。
半夜似乎感覺有人往自己身上貼,擁抵着自己的同時忍不住被刺激得打顫,熾熱的呼吸交纏,濡熱黏濕的唇舌、緊緊嵌密的滑膩溫軟的肌膚,以及甜膩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他抖的好厲害。
一切都格外真實又模糊,只隐約記得一雙洇着濕氣的眼睛,半含情欲又淚眼朦胧地無辜望人,如勾魂攝魄的妖鬼。
天光映在床頭之人各色紛雜的臉上,心滿意足睡上床的小藤蔓貌似毫不知情地軟乎乎蹭着他的唇角攀着他的脖頸,醒來的謝惟卻是想自盡的心都有了,腦中宕機地感知着身下的異常——
他,竟然,做,了……
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