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剜心
第85章 剜心
江之序那邊又喝了一會兒, 實在是暈頭轉向分不清誰是誰了,邊推拒邊扶着桌沿站起來,“行行行……改日、改日……”
“改日什麽改日, 再喝一杯啊,好不容易有這種日子, 這麽熱鬧銜清可不能掃興啊。”
有人笑鬧道。
江之序正按着眉心想要從人群中擠出去,突然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被那手心溫度燙得一縮, 擡眸看去, 眯了眯眼, 半晌才看清對方的臉——
“覃淞?你不是……”
覃淞拉着他就往外走, 頭也不回地對那些人道,“我找銜清有點事,你們先喝着。”
“……你不是走了嗎?”
江之序納悶道,難不成記憶錯亂了?
覃淞沒說話,直拉他到他的宮殿中, 将其扶着坐在桌邊, 自己則坐到對面。
他的酒意早已醒了大半, 直視着對方迷糊的視線,聲音很輕, 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銜清, 塵潇平日除了你,還有什麽有來往的人麽?”
江之療趴在桌沿, 半邊臉埋在臂彎裏, 周遭一靜下來腦中困意便上湧, 吞吞吐吐地含糊道,“嗯……塵潇……”
覃淞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後話, 有些不耐地眯起眼,又問了一遍。
這回對方擡了擡眼皮,好像聽懂了一點,“……沒有,他就只和我說話……”
還未待對面繼續詢問,那醉鬼又絮絮吐槽道,“也不給我好臉色……哼,高冷死了……”
“那他最近有沒有接觸什麽非人之物?就是……除神官以外的新東西。”
“新東西……”
江之序嘟囔着,阖上了眼睛,毫無意義地哼哼兩聲,又沒了動靜。
覃淞抿唇,壓着脾氣,擡手方要将他敲醒時,他又突然開口道,“就是我之前……在靈沼中間刨到的……”
他聲音太小,覃淞眼神一動,禁不住湊近,引導道,“刨到什麽?”
“刨到……”
江之序倏地頓住,皺了皺眉,聲音都清晰了幾度,“塵潇、不讓我講的,別問……”
覃淞見再問就要被其有所察覺,沉默着起身離開了殿內。
他去了靈沼。
帶着一絲頭緒尋了半個時辰,他終于在靈沼中心扒出了——
一叢枯藤。
很明顯是原本很長埋的很深的幾根藤蔓,被人生生切斷,還留下了一部分,被埋沒在泥土中。
藤蔓……
普通藤蔓都要攀附他物向上生長,這種無根之物,隐在泥沼裏……
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它有靈性,刻意避開生人,自掩其身。
……
鏡仙宮中,孟惘躺在床上,将額角輕抵在謝惟懷中,那人微涼的發尾拂在他臉側,他輕輕蹭蹭,微微偏頭,對着那落到自己唇邊的發絲張開口……
一只手在他将那發絲卷入嘴中前探入一指,将其半探出的紅嫩舌尖抵了回去,指腹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他虎牙牙尖,同時唇邊的發尾被人勾走,那人清冽又輕柔的嗓音自頭頂上方傳來,“什麽都吃?”
孟惘不滿,翻身抱着他哼唧。
謝惟将手心貼在他的一側臉頰上,“你多大了。”
“我在靈沼那裏長了好幾百年了。”
“……怎麽沒被人撿走?”
“我一直泡在泥裏呢,很隐蔽,沒人發現。”
謝惟還欲再說些什麽,孟惘摟着他的脖頸軟聲叫道——
“塵潇。”
“……嗯。”
“塵潇。”他又叫了一聲,腰身一翻壓到他身上,臉埋在他的肩頸處,“江之序為什麽有兩個名字?”
謝惟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衫,細細摩挲他的後腰,“江之序是他的本名,銜清是他的神號。”
“那你的本名叫什麽?”
謝惟沉默良久,開口道,“忘了。”
“忘了?”孟惘擡起頭來,捧着他的臉啄了啄他的唇,“為什麽忘了。”
“到上界很長時間了。”
“那你在上界下界過的可真夠無聊的,都能把名字過忘了。”
謝惟垂眸無聲地看着他的眉眼,視線滞留許久,輕輕嗯了一聲。
“那……”他想了想,“那我的名字呢?”
謝惟微微彎起唇角,“小藤。”
孟惘覺得他在敷衍逗弄自己,嘟囔道,“才不是名字……”
“你一個木靈,要什麽名字?”
他安靜下來,往下挪挪趴到身下人的心口,悶悶道,“你果然不在乎我。”
謝惟眸光微動,沒有辯解,只是擡手一下下撫摸他的後腦。
大抵是心緒思想都太過于單純,他時而展露出的邪惡偏執以及叛逆任性都異常明顯,他恃寵而驕,對着妄圖将他救上岸的神明伸出手,毫不猶豫将其拉入泥沼。
他不斷告訴謝惟自己有多壞有多惡,有多無理取鬧多陰卑,被他這種人纏上,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但謝惟還是日夜抱着他,還敢來親他吻他。
孟惘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他也不确定自己這是在求愛還是在驅趕,他明明那麽喜歡謝惟,卻總是要将自己所有負面都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是想讓謝惟及時止損麽?可明明是他固執地要讓那人喜歡上他的。
或是想打碎那人想要抛棄他的想法?這種做法更是無理且幼稚。
他把心防拆卸,将自己搞得遍體鱗傷,掏出身體裏的爛泥碎肉,以及那用拙劣技法雕刻出的醜陋心形石塊,全都捧出來怼到謝惟面前,流着眼淚冰冷地說——
這就是我。
他或許是想找個不論如何,不論因果,不論死生,都願意孤注一擲去愛他護他的人。
你讓一個死物生了情,你就要承擔這份後果。
孟惘在心中預想過好多次被人發現的場景,最嚴重最嚴重,不過是他和謝惟站在一邊,其他上百神官站在另一邊,整個上界分為兩種立場。
被那些人看的不舒服,他就站到謝惟身後,自其後摟住他的脖頸,當着對面所有上神的面親昵地蹭他的臉頰。
那時的氣壓應會驟降,哄聲低語一片,私通獨占仙靈的罪名打實,天道降罰之前,那人應該會身體僵硬地轉過身來——
邪靈會露出無辜又傷心的表情,然後甜甜彎起唇角,看着對方的眼睛輕輕道——
塵潇,你要推開我麽?
塵潇……
塵潇……你推開我吧。
求你了,推開我吧。
“是,我把他藏在殿裏,和他雙修。”
那與往日一般無二的聲音聲線如人擲錘般朝他心口砸去,靈力死死鎖住藤身,他掙動不得,幾欲瘋魔……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謝惟先一步發現異常,在刑神突然來查殿前騙他外出先化為藤身,然後死制着将其纏在小臂用袖袍掩住,另加了一套高階障目法。
他們将謝惟帶到了刑臺之上。
衆神竊竊私語,有人大抵弄清怎麽回事之後,眼珠子一轉,立馬囔囔道——
“是吧,修為一測就能看出來,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交出來!交出來算你還有悔悟,天道說不定還能放你一馬。”
“我操你大爺,交你他媽的……”江之序毫無之前好相處的笑臉,在下面破口大罵,見誰張嘴上去就是一巴掌,很快同其他神官纏打起來。
人多口雜說什麽的都有,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擡手就要将那群雜碎炸飛出去……
一位神官見狀連忙從人群中擠出壓下他的手制住他暴起的靈力,“銜清你冷靜點!!用靈力傷同僚你是要遭貶……”
“貶就貶!!天道除了貶人還會幹什麽!這破上界我也待夠了一群雜種……”
謝惟跪在臺上,被幾位刑神縛住雙手緊絞在身後,額發虛掩眉眼。
他薄唇微動,一咒令出口,臺下的江之序倏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被方才那位神官扶住。
空氣短暫的寂靜幾秒,一直站在角落未發一言的覃淞道,“我覺得……塵潇上神還是先将木靈放回原處吧,從哪兒來的放回哪裏去。”
從哪兒來的放回哪裏去……
好公平公正的一個建議,沒說交出來,沒說交給誰。
不知是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附和道,“就是,木靈是上界之物。”
木靈是、上界之物。
言外之意,大家的。
“被我生食了。”謝惟道。
周遭一片嘩然,覃淞瞳孔一縮,猛地擡起頭來。
“生食了?!”
“真的假的……”
“就真是……生吃了?”
有人質疑,有人唏噓,但無可否認的一點,三十位刑神确實沒有在其他地方尋到木靈的蹤跡和氣息。
轉念一想,人為了一己私欲,又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塵潇表面如此冷情之人竟會私下行此等龌龊之事,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覃淞見周遭争議漸漸平息,天道即要降刑,眸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向前邁出一步——
“你們……他在撒謊……”
謝惟擡眸,冷寂的視線穿過人群直直看入他眼底,白光一閃,空中勾出一道豔麗的血線,熱血攜着腥鏽氣潑在身旁上神的臉上。
一聲人頭落地的悶響,覃淞的頭顱滾到衆神腳下,還沒來得及合目,頓時有人倉皇避讓着大叫起來——
“殺人了!殺人了!!”
刑神立刻緊緊壓下他的靈力。
謝惟只覺太陽穴重重一跳,頭痛欲裂,一口腥甜湧上又被他生生咽下,袖中的障目法仍是努力維系着。
遠處傳來天道的聲音——
“塵潇,你可知罪。”
“知罪。”
他不欲作無謂的辯解,只希望能快些行刑将他貶到下界,小藤還在袖中,小藤回形時間一長會骨頭疼……
小藤不能落入那群人手中。
“殺神官、獨占爐鼎、食仙靈,三大重罪。”
遠方渾厚的聲音徐徐道——
“現另刑神施剜心之刑,毀其神體,再貶下界,食七百年世間苦果,烙殺劫定位,時限一至,形将幻滅。”
靈刃刺破衣料和皮肉直直插入心口,刀尖沿着那團跳動的血肉切割攪動,一寸寸、一分分,将他的心髒與身體割離,切斷脆弱張合的心脈,血流滿身。
他唇上血色盡褪,呼吸孱弱,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跪在刑臺上,跪在血泊裏,受衆人視線搜刮,遭靈刃剜心之痛。
感覺到小臂上的藤條抖得厲害,謝惟蒼白的唇動了一動,發出極輕的氣音——
“小藤,又在哭。”
“……別哭,還會再生的。”
沒有心跳也會喜歡你。
總是流眼淚,讓人哄,那麽容易傷心,沒有我你可怎麽辦。
他們将塵潇的心髒生生挖了出來。
他們将塵潇的心髒……
挖了出來。
塵潇說過被發現時會将他交出去……
塵潇騙他。
那漫長的施刑過程中,孟惘幻想着自己被淩遲,被分/屍,被撕扯皮肉生生啃咬而死,他試圖将世界上最惡毒的刑罰死法都在腦中加諸到自己身上,但哪一種也比不上那人的剜心之刑更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捧在手中執拗又惡劣地怼到對方面前的濁穢爛石終于再托不住,盡數傾灑崩碎在地。
謝惟什麽都不說,彎腰撿起他從手中掉落的七零八散的心形石塊,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手心,細細替他擦幹淨身上的污泥,再溫柔将他抱入懷中。
那是他想要的、孤注一擲的、真正的喜歡。
與人界連通的陣法顯現,墜落之際,孟惘終于鑽了空子破開他靈力的束縛化為人形,在金紋繁印打下時,将半昏之人抱着護在身下,替他擋了殺劫。
眼淚滴滴砸濺在臉上,謝惟神識不清也要艱難擡手輕撫他的濕潤眼角,那人擁着他吻了吻他的眉間——
“塵潇,給你一個定情信物,要來找我。”
一抹綠光凝成一顆小小的碧青水晶,鑽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入人間道,前生記憶通通摒卻,嬰孩降生,命數既定。
小蘆葉手中之物由此而來。
怪不得孟惘總是幻想自己是棵小藤……
怪不得他總是抱着自己去尋心跳聲,非要真切地聽到才能安心,就連睡着時也無意識地蜷着身子,将鼻尖或臉頰貼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上界剜心之刑孟惘就把錯全都怪在了他自己身上,是抛卻記憶都沒法去除的靈魂深處的陰影。
……
記憶如潮退去,眼睫輕顫,光線久違地再次闖入模糊的視野。
謝惟躺在床上,放在被上的右手和脖頸都纏滿了繃帶,額發淩亂,眼皮半阖,眸光空渾麻木地落在床帳上。
他本該是用那根藤條猛地刺穿喉嚨紮透動脈,直接斷頸而死,而在極關鍵之時卻被木靈死制着停住,堪堪留住了他半條命,但喉腔重創嚴重失血,百裏夏蘭用靈力輸灌療愈數日才勉強保住了他的聲帶和右手,不然他往後再無法發聲,右手也将全廢。
百裏夏蘭望着床上之人蒼白如紙的憔悴面色,眸中不忍,伸手輕拂去他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淚,啞聲道——
“謝惟。”
“尊主他們、在天雷将下時被念兒支出了城門,這場異變誰也沒料到……”
她喉中幹澀,對着那雙毫無波動與光澤的眼睛,緩了緩才繼續道,“尊主他們說命線已斷,鬼城城門無法再靠魔氣強行開啓,只能再等下一次城門打開。”
命線已斷……
灰寂的瞳孔終于極為細致地微微動了一動。
對,所以他才會恢複上界記憶……
命線已斷。
可是孟惘呢……
孟惘……
他緊緊閉上眼睛,眼淚滲透輕顫的眼睫滑落臉頰,雙唇翕動又狠狠咬緊,翻身背對着百裏夏蘭,極緩又極沉頓地将自己整個都蜷縮在被中,渾身顫抖。
幾瞬過後,抑制不住的低啞哭腔和氣音自被褥中傳出。
百裏夏蘭指尖蜷起,單手緊握成拳,深吸一口氣——
“你連去鬼城看一眼都不敢就這麽斷定他死了?!”
“尊主他們也在等,鬼城城門十年一開,你連……”
她突然哽住。
十年……
十年。
說什麽,怎麽說,你連上萬年都過來了,還差這十年麽?
可誰想過他上萬年的苦求,誰又會憐惜他十年枯守。
他一直都在錯,開始錯,步步錯,野心勃勃,強改因果,對抗天道,逆轉生死,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人。
如此一想,胸腔苦澀發緊,更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道侶印都沒有了,還不夠明顯麽。
讓他等十年,然後呢,去鬼城看看裏面被劈成了怎樣的兇相慘狀,讓他在廢墟蒼茫中再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