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十年
第86章 十年
修真界五境被滅了四境, 魔族占領,此後便只剩下了南墟,他們重振境內, 不敢再與魔界敵對,做事處處小心, 只希望不要染上殺身之禍。
傅靖元死了,溫落安在玄川守着許千影的魂魄, 謝惟整日整夜坐在魔界風雨橋頭點着靈燈, 天玄大戰後不見蹤跡, 風喬兒作為僅剩的一位關門弟子, 年紀輕輕坐上了境主位。
天高海闊,山河晏清,各界太平。
人界皇宮內,年輕的君王抱着一冰冷的墓碑哭得像個孩子,一旁的宮女在旁邊不停勸着, 急得原地繞步, 生怕這皇帝傷心過度哭出個好歹來。
“她為什麽不讓我看、為什麽不給我他的屍體, 他是我哥啊、他是我哥……”
“孤要把當年拉燈結彩不告訴孤的都拖下去斬了……”
那宮女臉色一白,雙膝一軟直接跪下, 一邊磕頭一邊顫聲道——
“陛下息怒, 切莫傷了龍體, 當年之事我們也毫不知情啊,您自己都忘了……”
你自己都忘了那天是你的生辰。
宮中上下包括皇帝在內無人記得, 只有出宮四年未歸的傅靖元記得。
只有傅靖元記得。
她話未說完, 正抱着墓碑痛哭的傅少茗突然抄起一旁的東西朝她砸去, 怒吼道——
“滾!!滾!”
她躲開砸來的雜物,連忙起身退下。
傅少茗狼狽地跪坐着, 眼淚将墓碑染濕一片,長袍就這樣鋪落在地,顫聲哽咽喃喃道,“你就是報複我……傅靖元、傅靖元……”
“為什麽不說……你他媽是啞巴麽……”
“為什麽不讓我見你,你那師妹總是把我趕出來,我可是皇帝、她憑什麽不讓我見你……”
他咬着牙蠻不講理地講着些毫無意義的話,說到這裏,肩膀難以自制地顫栗起來,将額角死死抵在墓碑上,眼淚自猩紅的眼眶不斷湧出。
“你就是恨我,你一定是怪我殺了你爹,明明是他自己把你留下的東西掉到池塘裏,逞能下水去撈……”
“我只不過是看到沒救而已……”他泣不成聲,“你憑什麽啊傅靖元、憑什麽對我這麽狠心……”
在他最需要之時離開,又在他最如履薄冰之際回來……
最後無聲無息地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和生活中,又讓他在他人口中得知當年的真相……
他千算萬算,終是算不透傅靖元此人,一輩子也要活在那人身影籠罩過的陰霾之下。
他搶了傅靖元的路,而那人抛下了他。
鈎柳街一小巷中,一青衣女子眼系白紗手持竹鞭,腰間挂着兩個玉笛,坐在與其氣質甚為不符的路邊油茶攤上,嗓音清婉,“小二,結賬。”
付錢起身,她循着記憶沿着街邊慢慢走。
熟悉的路口,熟悉的攤販,熟悉的煙火人間。
只是身邊人早已不在。
她來到一家裁縫店中。
方一邁入店內,老板娘一眼認出,忙走向前虛扶住她的胳膊,“诶,姑娘來取婚服啦?”
另一位女子上前将早已裝好的兩套婚服遞到她手中,抿唇微笑着,“真好啊,我們這兒還從來沒有見過兩位女子成親的呢,可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長長久久的。”
木筱雨輕輕彎起唇角,和煦日光透過白紗,能隐隐瞧見她隐在下面纖長黑細的睫,那張高調豔麗的面容都被度上了一層柔色——
“嗯,多謝……會一直在一起的。”
她出了店門,孤身一人離了人來人往的街道,往那日光朦影中走,身後從巷口拐角走出的江子波遠遠見到她的背影,愣怔一瞬,偏頭低聲對一旁的紫衫公子道——
“那是……木筱雨?”
“嗯。”
“眼睛是……大戰時受的傷?”
“多半是了,”段淩楓搖着扇子帶着他往酒樓上走,“她那邊貌似有場自爆,只是不知是誰護的她,後來突然向魔界那邊請降,走了後一直沒再見過她。”
“對。”江子波突然想到什麽,問道,“前幾月鬼城那邊的天雷,不會是有關……魔族那邊的吧?”
他本意是詢問擔心孟惘,心裏清楚強開城門這種事就連百裏夏蘭這種修為的魔族輕易都做不來,怕只能和孟惘有關……
思及此,不禁又想到當初為救孟惘獻祭本命的謝惟……
“不知道,”段淩楓斜睨他一眼,臉色更喪了,“別想那些了,越想越心煩,感覺大家都死了。”
那場大戰,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個遍,即便是二十一位關門弟子僅剩的幾個,雖然活着,卻也已與空殼無異了。
那幾個時辰的耗力用幾年休息療愈也補不回來,就像一個人壞了根子,曬多久太陽,內裏還是在慢慢腐敗潰爛。
再美好平靜的表象,也不過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修真界覆滅,四境不複存在,即便孟惘給他們留了人界為後路,也終究是沒有家了。
他們再回不到從前了。
南墟境弟子一早敲開了早菱殿的殿門,雙手遞出一封信件和一件洗到泛白的襁褓——
“仙尊,這是魔族城主前些日子在舊索苑境泠潮仙尊殿中發現的,讓我們轉交給你……”
聽到“泠潮”二字,風喬兒睜大眼睛,靜寂良久。
直到對方又喚了她一聲,她才回神接過,指尖冰冷,待弟子走出殿後緩緩打開了那封信件……
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字跡。
“喬兒,這封信施了法,只有你能打開。”
“或許當你收到這封信時已經過了許多年了,或許你以後也不會看到,但我真的是,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我從來沒和你說過話,自知愧對于你,少時識人不清生下你,又因仙尊之位将你抛下,我知往事不可彌補,也知兩界大戰必隕命魔族手中,不是想求你憐憫,只希望我的死能讓你不再那麽難過……”
“我向來不知愛人愛己,但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感謝上天不因我惡降罪于你,喬兒是個好姑娘,三生有幸能生下你,此生唯一大憾,便是沒有養育你成人。”
“我總是想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還是會同那賤人在一起……為了生下你,為了能陪你一起長大……可惜沒有如果了。”
“對不起。”
對不起。
遲來了十七年的一句“對不起”。
她十年颠沛流離的乞兒生活,她四年底層弟子的日夜苦修,她三年将同門當作唯一至親的珍視、公共場合只敢偷偷看那人一眼的低卑……
塑了一輩子的傲骨和僞裝,只因這一句“對不起”便潰不成軍。
淚水将信紙洇透,她跪坐在地,将臉深深埋在那破舊的襁褓中。
那瘦削的背被責任生生壓成了佝偻,明亮的眼距半年前的喪友之痛再次紅腫……
熙熙攘攘的人世間,所有人都很好,所有人都不好。
他們擁簇着朝前走,總會到寬闊的地方分開離別,每個人有每個人要走的路,這樣便鋪成了天地,才有了大江南北。
這就是“下界”,就是衆生。
……
魔界事務仍是由百裏夏蘭打理,百裏繹和百裏明南暫時離開了魔界。
夜裏,風雨橋頭一紅一白,一站一坐,蒙蒙細雨掃在橋面上發出“沙沙”輕響,女人開口問道——
“前幾日南墟境境主已渡第二道天劫,你不去看看嗎?”
謝惟頭戴一頂雨笠,右手和脖頸仍是纏着繃帶,左手中提着一盞靈燈,燈中閃着淡淡的藍白色幽光,映着池中的荷葉紅魚,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他還是二十歲的相貌,容色卻給人一種憔悴滄桑之态,好似只身一人走過了滄海桑田,整個人都蒙着一層冬日晚夜的霧霾。
“……都很累。”他喉腔的傷沒辦法完全愈合了,聲音喑啞帶着氣音,語調止不住地下跌,“不相見,讓彼此都輕松些。”
她沒再說話。
百裏夏蘭在雨中陪他站了一夜。
天色一亮,一個黑衣人坐到了他的身邊。
謝惟偏過頭去,語氣輕柔,淡淡地笑道,“前幾日怎麽沒來?”
那黑衣人委屈地看着他,眼底有星光點點,輕輕嗔怪道,“說明你前幾日沒想我。”
冰綠色眼眸倏地濕潤了,卻仍是強行牽着嘴角,“胡說,我沒有一日不想你……”
“師兄,別傷心,”那人想擡起手替他擦眼淚,手卻直直穿過了他蒼白的臉龐,“我開玩笑的,是我的錯。”
心魔不穩,有時三五天出來一次,有時一天出來兩三次。都是孟惘。
“師兄,回去吧,回殿裏去,別在這裏坐了。”
“……點靈燈,寓意好。”謝惟低聲道。
那心魔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朝他身邊挪了挪,湊過去吻上他的唇……
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卻感覺不到唇上的觸感。
心魔有些遺憾地分開了。
他們不可能擁抱或親吻,誰也觸碰不到誰。
恰似陰陽兩隔的情人。
冬去春來,秋送夏疊,他在風雨橋頭坐了一年又一年。
他不敢去清音殿,不敢回秋婁殿,這裏的每處地方都與孟惘有聯系,一入視野便是鑽心的痛,那裏太溫暖,只會刺得他屍身更冷寒。
只有這陰雨灰蒙的風雨橋,雖然也有孟惘的影子,但他與他疼痛相系,前世孟惘在風雨橋頭想他盼他的那七年,今世他也同樣在這兒,他嘗他所苦,時空重疊,他在贖罪。
他甚至都不敢想十年後鬼城中等待他的會是什麽……
也從不願承認自己是在等人。
面前池水突然濺起,荷葉叢中破開個窟窿,一個紮着紅繩的頭自其中探了出來,是一雙澄澈明亮的紫色眼睛。
沉荼幾下游到岸邊,仰頭看着橋邊的謝惟,從袖中掏出個符紙來——
“吃嘛?”
謝惟沉默着看她濕透的頭發和布衣,半晌道,“……多謝。”
他沒有接。
沉荼笑笑,将符紙撕了幾下放到口中,含糊道,“小修士。”
謝惟垂眸看她,沒有說話。
沉荼在水中轉了個圈,喃喃又随意輕快道——
“嗯……等他回來,我給你偷偷幫忙,弄個道侶大典,魔界人都在,你就讓他嫁給你。”
這一句話如隕石砸入死水,嘭然在腦中炸響。
久遠的承諾約定撲繼湧來,謝惟冷寂的瞳孔重重一顫,提着靈燈的手都抖了抖,燈盞中的幽光瞬息之間映入他眸中一抹。
……
輪回間中,一位面色灰白瘦削又衣着華麗的女子斜倚在一低矮躺椅上,眼下烏青,手背上的青黑血絡直延至袖中小臂,頹喪死氣中帶着幾分興趣地看向幾米開外盤腿坐在地上的黑衣人——
“看完了?”
孟惘膝上放一本無字書,眉心一點光暈消散,緩緩睜開眼睛。
紛雜如洪水般的記憶慢慢沉澱下來,他低低道,“看完了。”
那場絕對至他于死地的天雷轟然而下時,在打在他身上的前一刻,敘鬼将其拉入了輪回間。
謝惟猜得沒錯,判官筆确實可以斬斷命線,但這命線不是往遁歷上一劃就能斷的,而是需要敘鬼親自來抹去,遁歷只是一個載體,無法直接與命線聯系幹預。
敘鬼與他做了個交易——
可以幫他們斷了命線擺脫天道控制,但孟惘必須要在此處陪她待整整十年,直到下一次鬼城開啓。
孟惘只能答應。
命線斬斷後,首先湧入腦海的卻是那段上界記憶。
然後他又花了十年時間,看完了謝惟與他千世萬年的糾葛。
孟惘第一次驚嘆于世界上原來有那麽多死法,幾乎每一種死法他都死了個遍,千方百計也防不勝防,随後有感覺有些好笑——
怎麽死了那麽多次還能次次再活過來,天道也是執着,非抓着他不放,怕是要被謝惟氣死了。
再待他思緒止歇,只覺臉上冷涼,擡手一抹,唯餘一手的淚水。
他從來沒懷疑過謝惟,絕對理性利己,卻頭一次在心裏罵那人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他本以為生剝靈丹就夠疼的了,本以為死于無妄劍下就夠疼的了。
直至看到謝惟上界之時因自己受剜心之刑,看到他抱着自己冷去的屍身痛哭出聲,看到他孤身血洗葉瀾院只為找重生之法,看到他生生剝離法相抽魂獻祭,無論幾世輪轉也阻止不了自己死亡,又被自己誤會卻受制于天道無法言說……
每一種更甚抽筋剃骨。
他卻獨自一人,默默疼了那麽久。
每個下界的另辟都始于他十一歲時的那個季夏雨天,因為帶着殺劫,他的記憶每世都被天道操縱刷新,唯獨今世天道出了疏漏,在他十六歲時記憶出錯回溯插入了前世,占據并淡化了他今世十六歲之前的記憶,讓他誤認為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六歲”。
可謝惟在下界的記憶是無法被天道直接洗刷的,他每一次面對自己的死亡、每一次的法相獻祭,所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刻在骨頭裏的。
都這麽疼了,也還是要一次次救他。
他之前從未見過那人流淚,可這十年裏,他見過不下千次。
他哭的時候就會躲到謝惟懷中,讓他親由他抱,溫言軟語和撫摸,可謝惟呢,謝惟哭的時候,只有一具冷透的屍體。
無人記得他的幾世流轉,只有無妄劍和那個破本子。
謝惟能說什麽呢,他什麽也不能說,他只能無力又蒼白地擁抱他,親吻他,以及說一句毫無根據毫無說服力的——
“孟惘,我愛你。”
誰都不信他。
孟惘竟到現在才知道,古籍中的“血蠱”埋在靈丹中,随時能讓一個大乘末期的大能暴斃而亡。
竟到現在才知道,天道殺人受限,只能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在一定條件下降下天雷,一種便是利用人心中執念,于腦中種下魇厄,一旦植入無法根除,日漸噬人神智,直至将人吸蝕而死。
這些他真的不知道,可能原本是有這種認知,也有人同他講過,但卻被天道強行抹去了。
所以謝惟前世剝他靈丹,公開他身份力保他送回魔界是想讓他遠離修真界,因為血蠱極有可能是境內之人所下,而當時的謝惟猜不出到底是誰。
前幾世在雨夜樹下因血蠱發作暴斃而亡時,成了謝惟永生永世都抛不開的噩夢。
前世一劍穿心之夜,謝惟問他“是不是會做噩夢,夢到風喬兒溫落安他們”時,心中該有多絕望。
無論是讓他留在人界,還是将他帶回修真界,不論如何寸步不離地看他護他,最終都會喪命,而前世謝惟選擇将他送回魔界,也是無可避免那個結局。
殺了魇厄,殺了我,獻祭法相,所謂重生……
孟惘突然想起來,當時那人又是落淚了的,濺在自己臉上,只是疼得生死不能之際,被自己忽略掉了。
周折至此,天道要的不僅是一條命而已,更是它作為上下界之主的權威和地位。
可總是有人蝼蟻之力蜉蝣撼樹,偏要強求,所求也不過要他長命百歲而已。
上千種死法,上萬種死因,被謝惟一世世以血以淚件件排除。
他每一世,最長活不過二十五歲。
百裏繹和百裏明南的命線當時也被斬斷,孟惘沒去看他們的記憶,但由敘鬼口中得知,百裏繹也是用了禁術救活百裏明南,只是術法法門不同,直接來到了七百年後。
但百裏明南之前的狀況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樣,無法接收任何有關信息也沒有任何往生記憶,不然百裏繹也不會冒死想要去奪遁歷和判官筆。
“那個近幾世一直出現的血蠱……”
敘鬼支着下颔輕輕笑,“你知道那個半蛇麽?”
孟惘一怔,随後抿唇道,“我知道,他是魔妖。”
“最原本的世界裏,他原是飛升了的,可天道不認,為了進入天門,與天道做了個交易,他要同你一起周折轉世,就是為了取你性命,終結下界的分割,就這一個任務。”
“殺人可比救人簡單多了啊……”
“為了不讓謝惟發覺懷疑,又能知悉幹擾下界各種情況,他造了一個絕好的身份。”
“——旋靈境大弟子,遲羽聲。”
望着他錯愕的神色,敘鬼接着道,“但血蠱這手段不是他親自給你下的,也算是借刀殺人吧。”
“什麽刀?”
“天玄。”
“我……師尊?”
孟惘看着敘鬼的眼睛,驀地明白過來。
十年前入鬼城時,敘鬼給他看的那段故事——
天玄和雲墜雨。
他确實是以雲墜雨的靈丹為藥引治好了秘術反噬,但唯一重要的一點——
雲墜雨是死了的。
天玄或許一開始是真的只想要水靈伴生的靈丹,但雲墜雨誤打誤撞發現那本書的時候,就不一定了。
他可能一直在猶豫,在動搖,可直到那小弟子渡劫後趕來将靈丹生挖給他死在他面前時,他一定後悔了。
遲羽聲将血蠱之術透露給天玄,天玄則以此加害自己。
因為謝惟說過他是木靈伴生,以他的身體為容器,為雲墜雨養魂複生再合适不過。
他垂下眼睫,沉默許久,低聲道,“我師兄……還好麽?”
外界什麽情況,他一概不知。
“我只能知人的命途主線,細致點的探覺不到,不過你放心,沒死。”
在心口壓了十年的重物終于落地,他時刻緊揪着的心髒頓時松了下來。
“不過,荊連死了。”
孟惘驚異擡眸,指尖一下抓皺衣袖,“什麽時候……”
“十年前遲羽聲對謝惟動手時,他聽你的話,為護謝惟自爆法相。”
“其實他本身就是謝惟的一片法相,終極靈印加持的法相獻祭很不穩定,在第三世自爆時法相分裂出一片,随主人一起周轉,在各個下界空間裏汲天地靈氣,上萬年後,也就是前世,才真正化為人形。”
“只是二人都不知道彼此有聯系,前世謝惟自爆法相後他仍是被帶過來了。”
孟惘怔怔地聽她講完,瞳孔輕顫,努力消化理順着腦中得來的信息,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麽,又幹澀地抿緊。
敘鬼看他再次紅了的眼眶,淚水蓄滿那雙晶瑩漂亮的眼睛,又隐忍着抿唇止住下跌的唇角……
向來看透死生看遍離合的她也有些受不住,擡手虛掩了掩自己的視線,病态虛浮的聲音也難得有了幾分情緒波動,“我的天,快去找你師兄哄哄吧,哭得我心疼……”
“你強行将我拉入輪回間又給我們斷了命線,天道不會罰你麽?”
敘鬼輕輕揚了揚眉梢,“……不會,我确實得聽他的,但他也不會輕易拿我怎麽樣,除了我沒人能給他幹這種活。”
……
十年之期已至,百裏纖纖一身鵝黃色衣衫從殿中出來,遙遙望着風雨橋頭上匆匆掉落的靈燈和雨笠,那白衣人影已然不見。
百裏夏蘭站在她身後,給正往魔界總壇趕來的百裏繹和百裏明南傳音道——
“嗯,他不知什麽時候,早就走了。”
……
鬼城城門打開時的青紅冷霧中,一人橫穿過去,一步踏入灰塵四起的茫障之中。
一片死寂。
想象中的溝壑裂谷都已被填平,表面是灰白交錯的松泥輕土,印象中的閣樓湖岸也不見任何影子,只有渡川勉強修複成了之前的模樣。
他望着眼前蒼茫,視線巡視一圈,有些無助又茫然地往前走了兩步。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百步。
他雙腿灌鉛般沉頓,一步步往前走,風塵卷着袍角,徘徊回旋。
他來這裏……
是在尋人?
是在等人?
還是……
在幹什麽。
指尖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冷意蹿遍四肢,這份顫抖直延至全身。
謝惟……你到底在幹什麽。
這裏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他真的害怕,他怕了十年了,沒有那人的每日每夜都像鈍刀插進血肉,這個世界、甚至連空氣都在淩遲他……
“……師兄。”
一聲輕喚,眼淚潸然而下。
謝惟肩背梗僵,沒有回頭,幾息間便淚流滿面。
心魔……
心魔。
他一聲聲一遍遍在心裏重複,口中咬出血來,再調不起一分勇氣讓自己轉身回頭。
然後一溫熱的身體自身後緊貼而來,他被人從身後緊緊摟住腰身,微涼的唇吐着熱氣附到他耳邊,真真切切地又喚了一聲——
“師兄。”
初霁般的細碎白光透過霧霭映入那雙被淚水襯得清透的冰綠眼眸,寸縮的瞳孔中光影攢動……
“好想你……”孟惘緊緊抱着他,将臉蹭到他的頸窩,擡手輕抺去他臉上的淚水,“好想你。”
……
魔界北州城城門口,伏忱一身青衣抱臂,斜睨面前人一眼,哀怨道——
“你不知道你不在那十年魔界總壇什麽死樣子!我每次去那彙報任務時那氣壓恨不得把我壓死!”
“還有那個百裏夏蘭,我的媽,在她面前本來就被壓得擡不起頭來,這十年老子去一次跪一次!你要再晚回來些,這魔界我可待不下去了。”
孟惘一想到那人明明被氣場壓得腿軟還要強裝忠心一去一跪的作派,忍不住輕輕笑了笑,半蹲在地輕摸了摸那只小狗的頭,“這個給我玩幾天呗。”
伏忱眼皮一跳,“玩?”
對着孟惘那雙透黑的眼睛,他又移開視線,吊兒郎當道,“行吧,別玩死了,過幾天再給我送來,祁咎那瞎子從人界撿的。”
孟惘歪頭,“祁咎,撿狗,送給你?”
這幾個詞組起來,怎麽這麽別扭呢。
伏忱臉色一僵,支支吾吾含糊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最後不耐煩地一揮手,“趕緊走吧,一會你爹又要到處找你了。”
說罷給了他一根狗繩。
孟惘拿着那狗繩看了看,不甚熟稔地系在小狗的脖頸上,那小狗也不怕人,撒開腿就拽着孟惘往外跑。
出了北州城,一個傳送陣來到魔界總壇,他時而收收繩子制着那撒潑小狗往秋婁殿方向走,想要去給謝惟看看。
不料走到殿門口,貌似聽到一陣争吵聲,他頓住腳步,隔着殿門仔細一聽。
“那是我生的!你怎麽這麽不講道理,改了名字倒也罷了,生辰也要改?!”
是百裏繹的聲音。
“嗯。”
謝惟的聲音仍舊是有些啞着。
“不行!我不同意!就得七月十五,不能改……”
“沒有中元節過生辰的道理。”
謝惟絲毫不讓。
百裏繹一噎,氣得叽哇亂叫,孟惘正覺好笑時,裏面又突然沒了聲音。
殿門突然被打開。
是百裏明南。
他的神色還是一如往常般冷淡,細看之下才望得出柔和,與孟惘對視一眼,視線落在他手中牽着的繩子上。
他輕輕道,“又從哪裏要來的小狗?”
孟惘微微垂着下颔,抿唇眉眼彎彎地笑道,“是從伏忱那兒要來的,就玩幾天。”
正如他九歲之時那般,只是裏面之人不再是真正争吵,而全是在為他、等他。
他有親人有愛人,他不再是天魔異種,不再是修真叛徒,不論是九年懵懂,百年封骨,季夏相逢,還是天罰相替,剝丹隕命,愛恨悲愁,通通都浸在回家的燭光之中……
化為一片秋水,一腔情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