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第001章 001
大漠深秋的夜風寒涼刺骨,撲面而來的空氣中夾雜着濃烈的血腥味。
月光所籠罩的大地上,幾道人影踉踉跄跄地站在血泊之中,各個手執刀劍抵在身前,顫栗的瞳孔裏倒映着不遠處滿口鮮血、如惡鬼般虎視眈眈盯着他們的狼群。
“完了,我們要折在這了。”
“三十多個人,如今就剩下我們五六個……這是一群怪物吧。”
“我上有老下有小,媳婦還等着我走完這趟镖給她們娘仨添新年衣裳呢,我還不想死啊!”
“都給老子閉嘴,瞎念叨什麽?”其中一手拿雙頭斧的壯漢啐了口血痰,胳膊上的咬傷鮮血淋漓,“都振作點,不過是幾頭畜生而已,只要把它們殺了,我們就能回家了!”
另一負傷的青年顫抖地看向倒在身邊、血肉模糊的殘屍,“……什麽畜生能把人咬成那樣啊?”
話音未落,便聽不遠處的豺狼似嘲諷般仰頭嗥鳴。那聲音嘶啞尖銳,如一把鈍刀生生劃破空氣,在鼓膜上反複切割,令人頭皮一陣發麻。
如此血腥恐怖的場面下,那青年終于精神崩潰,扔下劍轉身就跑,“我不幹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還不待衆人阻止,眼前便忽閃一道殘影,再一眨眼,只見那豺狼竟沖出數丈之遠,一爪子将那青年撲倒在地,不顧他掙紮慘叫,張開血口朝他咬去!
同樣的血腥畫面重演太多次,衆人本能地閉上眼睛不忍直視,卻聽耳邊疾風忽掃,青年的慘叫戛然而止,代替它的卻是豺狼痛苦的嘶吼。
“子時之後,不準出客棧半步,規矩都忘了嗎?”
如寒溪冰石般清淩冷淡的嗓音自遠處傳來,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幾道身披黑袍的人影從客棧中走了出來。
為首之人手扶刀鞘,高束的黑發随風揚起,幽亮的瞳孔映着遠處狼狽不堪的人群,右瞳孔卻如覆了層薄霧般朦胧灰寂。她下半張臉則扣着一副玄鐵獠牙面具,舉手投足間盡顯肅殺之氣。
只見她微一擡手,身後人便挽弓朝那群豺狼射去,豺狼只能暫退到遠處沙石後去,惡狠狠地盯着他們。
“少、少主,救救我。”被足有一人高的豺狼壓在身下的青年,顫抖地朝走到眼前的少主伸出手。
然而就在這時,那豺狼竟忽然睜眼,朝她咬去!
葉星下意識擡臂格擋,劇痛霎時沿着手臂傳來,她微一蹙眉,另一只手果斷抽出插在豺狼背上的刀,反手刺向它的脖子。
“噗通”一聲,那豺狼倒在血泊中,抽搐了兩下後,便徹底斷了氣。
蒼月高懸于天穹,忽掃而過的長風吹散彌漫在低空的血鏽味,衆人齊齊看向那幾位救他們于水火的神秘人,表情懼喜交加。
葉星目光掃過人群,最終定在那手拿雙頭斧的壯漢身上,語氣一如既往地沒什麽波瀾:“是你組織他們出來的吧?既然想死就自己去死,別連累別人。”
那位壯漢本是北漠商隊的管事,手下掌管着近百人,以往都是他管着別人、挑別人的毛病,還從沒被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過難堪,聞言後當即臉色一青:
“既然龍潭镖局的少主本事這麽大,就應該早點使出來啊。難不成你想讓大家被困在這破客棧裏等着豺狼找上門嗎?”
十五天。
他們已經被困在這間客棧裏整整十五天,而外面那群豺狼,也包圍這裏足有半個月之久。
起初,衆人以為只是一群餓狼在附近覓食,只要過幾個時辰等他們自己走開就行了。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群豺狼非但沒走,反而越聚越多,包圍範圍也離客棧也越來越近。
這間客棧位于中原與大漠的交界處,有不少走南闖北的商隊暫居在此。都是些見過不少世面的江湖客,膽子也大得很,見此便要怒血沖沖地組織人手強闖出去。
結果可想而知。算上今夜壯漢組織的這隊,一共七支隊伍,沒有一個人能成功闖出狼群的包圍圈。
而龍潭镖局是皇城第一大镖局,局內手下各個都是以一敵十的高手。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少主,據說還是由朝廷在千名精銳訓練者中親選而出,武功高深到何種程度自不必多言。
按理說,有這樣高強的組織出面幫忙的話,自然再好不過。可出奇的是,這位性格孤冷的少主,好像壓根就沒有任何想要殺清豺狼的意圖,更沒有離開客棧的打算。
“這麽多天來,你們龍潭镖局一直在看戲,怎麽今天這麽好心出手了?難不成是來搶功勞的?”壯漢不乏惡意地問。
一旁也有人恍然附和:“是啊,你們早點來,我們說不定早就闖出去……”
“太吵了。”
衆人一愣,葉星說:“因為你們剛才被吓得大喊大叫,吵到人休息了。”
“什麽?你……”
“不想死的話就趕緊回去。”葉星冷淡地看着那群人,仿佛在看一群自不量力的莽夫,“你們難道還沒意識到,這群豺狼無論怎樣都殺不死嗎?”
那壯漢聞言一頓,衆人也好似意識到了什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頭傷痕累累的豺狼,瞳孔倏然一縮。
只見方才還一動不動、渾身是血的豺狼,此時胸口卻在微微起伏着,爪子也若有似無地做着抓撓的動作,好像想要再次站起來似的。
——然而他們剛才可是親眼看見葉星把彎刀捅進了它的脖子,這根本不可能活!
方才被它壓在身下的青年吓得手腳并用地往後爬去。葉星取下別在腰間的酒囊,順勢潑在那狼身上,身後黑衣人則配合默契地點燃火把,向前一擲。
沖天火光唰然亮起,痛吼聲響徹夜空,扭曲的火影在黃沙中不停地掙紮翻滾。遠處惡狼憤怒地仰天嗥鳴,有幾只已經弓起身子,許是懼于葉星不同他人的決絕手段,倒也沒敢立刻撲上來。
葉星收刀入鞘,扶起那顫抖不停的青年,對他們說:“今夜為止,算上這只,你們解決了七只豺狼,卻為此犧牲了十五個人。沙丘後面還潛伏着近百只豺狼,你們覺得你們現在有能力和它們抗衡嗎?”
訓練有素的組織和遇事就潰不成軍的臨時隊伍形成強烈對比。衆人神色驚懼又複雜地看着那位行事神秘的年輕少主,就連壯漢挑刺的話都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裏。
葉星倒渾不在意那些微妙的目光,轉身朝客棧走去。黑衣人亦跟在身後,看了眼她鮮血淋漓的手臂,“少主,屬下幫你包紮吧。”
“不用,有沉洛幫我。”
“可……”黑衣人看着葉星的背影,終究沒再說下去,轉頭和同伴對視了一眼,皆無奈地搖了搖頭。
直到葉星一行人徹底消失于視線後,那青年才從驚吓中意識到了什麽,忙撿起劍追上壯漢,“老大,少主剛剛說的可是沙丘後面有近百頭的狼……”
壯漢不耐煩地打斷:“那又怎樣?沙石後面二十多頭畜生還沒搞定,誰有功夫去管那麽遠的事!”
“可是……”他指向遠處隐在黑暗中高聳的沙丘輪廓,“這半個月以來,根本沒有人能活着走到那片沙丘。少主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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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靜谧,偌大寬敞的房間昏暗沉寂,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酒香。
葉星關上房門,背倚着門緩緩坐下,任由手臂無力垂在身側,鮮血順着袖管滴答垂落。她目光掃向四周,最終落在那道抱着胳膊斜倚在窗邊的身影上。
“怎麽不點燈。”葉星摘下面具,疲倦地按了按眉心,隽秀蒼白的面容因宿醉才稍微顯出些血色,“沉洛,把酒給我。”
沉洛是葉星的手下,自幼和葉星一起長大,關系極其親密,對葉星的命令向來說一不二。然而這次,她卻久久未動,仍坐在那裏。
葉星眯起雙眼,那人在背光處,看不清面容,“怎麽了?”
“既然選擇做一個寡義冷情的人,那就應該徹底不管他們死活,讓他們白白去送死才對啊。”
低沉而散漫的男性嗓音傳來,葉星動作微頓,便見那人自黑暗中朝她走來,蹲下身,擡起她受傷的手臂,“明明救了他們一命,可他們卻還要說你冷血,何必呢。”
屋外的薄雲随風飄動,月光透過窗棂斜照在兩人身上。
那男子身穿一襲玄色錦袍,微卷的黑發摻着發辮半束于腦後。
他面容俊美至極,臉部輪廓因一半的異族血統而更顯深邃,棕漆色的瞳底總是習慣性浮着散漫幽冷的笑意,而右臉頰處的黑色小痣卻柔和了眉宇間的攻擊性,多了幾分野性與風雅交織的奇異美感。
無論在北漠還是中原,那都是一張走在大街上必然會吸引無數目光的臉。但眼下葉星卻完全不為所動,冷淡地推開他的手,“……宴離淮。我怎麽不知道客棧老板原來還有随意進出客人房間的權利,沉洛呢?”
宴離淮聞言稍頓,不過又在下一瞬又恢複了以往漫不經心地模樣,察看她的傷勢,“嗯……運氣真好,竟然沒傷到骨頭,不然你這條胳膊可就保不住了。”
葉星和宴離淮自年少起便已相識,倒也算是青梅竹馬,只不過兩人早在多年前就已徹底決裂。時至今日,葉星仍記得當時那場面鬧得多麽難堪,甚至險些釀成血仇。
如果不是意外被困在客棧裏,葉星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宴離淮第二次。
而最不願意見的人偏偏在自己心情最差的時候出現,葉星加重了語氣:“我問你沉洛呢?”
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靜。
宴離淮掀眸打量她片刻,才緩緩道:“在三天前的這個時候,她強行闖出狼群的包圍,失敗了。”他松開了手,“明明都已經重生十天了,怎麽記憶還這麽混亂?”
葉星神色一僵,連呼吸都仿佛在瞬間停滞了。那些被潛藏的記憶“轟”地一聲在腦海中炸開,無數零碎片段走馬燈般在眼前飛速回閃。
“啊,也對,畢竟前世的這個時候,她還沒有死。”
宴離淮擡手扣住她的下颌,向上一擡,盯着她因醉酒而略微渙散的灰瞳,滿懷惡意地扯了扯嘴角:“還記得嗎?你可是親眼看着她死的,就在那片沙石後面,你連她的屍體都沒辦法……”
啪!
空氣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宴離淮保持着偏頭的姿勢,幽棕眼底浮起一絲憐憫般的戲谑,似乎在說這句話之前,早已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宴離淮用拇指按了按被打得發麻的臉頰,“真下得去手啊,其實你早就想這麽做了吧?”
葉星擡手扶住額頭,重生後的記憶混亂加上多日的宿醉,讓她看起來極為疲憊,“如果不是你将我剿滅狼群的計劃告訴她,她壓根就不會死。”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宴離淮說:“你以為她會讓你像上一世那樣為了救她而死在狼口嗎?你覺得你死了,她能獨自活下去嗎?”
“裝好人也要适可而止。”葉星攥住宴離淮的衣領,冷冷道:“這間客棧是你建的,那群豺狼為什麽會圍在這卻不敢攻進客棧裏,你作為客棧老板,當真什麽都不知道?”
此時兩人相距極近,彼此的呼吸間都交纏着濃重的酒氣。這似乎是個極其暧昧的動作,可兩人相對的視線中卻只帶着劍拔弩張的敵意。
“……所以,振作點吧,葉星。”宴離淮慢慢笑了起來,盡管眼裏并沒什麽笑意:“找到解決那群豺狼的方法,想辦法離開這裏。”
他湊近她的耳邊,“或者,你也可以找機會殺了我,為你最忠心的下屬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