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第009章 009
這絕不是巧合。
縱然她想欺騙自己這一切只不過是趕巧湊在一起而已,然而擺在眼前的那些難以解釋的離奇事件,無一不在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僥幸。
既然那住客不是被人仇殺,也不太可能是蓄意報複,那麽另一種可能性……
一個荒唐的念頭自葉星腦中一閃而過——另一種可能,會不會是那體內摻雜着一半藥血的住客,掌握着什麽秘密——不惜讓那兇手铤而走險暴露身份,也要将其滅口的秘密。
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麽?是和他這七年來的逃亡經歷有關,還是和他體內的藥血有關?
今世他們被困在客棧裏也有近二十天了,為什麽前半個月他什麽事都沒有,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死于狼毒?
種種紛亂的思緒猶如一根根亂線,不斷在腦海中跳動纏繞,葉星飛快思索,試着去捋清它們,這些線卻反而越繞越緊。
難道上一世他也死了嗎?
葉星放下“亂線”,試着回想上一世的細節,腦海裏卻只浮現出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每個畫面都仿佛覆了層白霧般朦胧失真。
無論從哪入手,都沒有突破口。
葉星有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終于不再折磨自己去硬想。她下意識擡眸,恰巧對上了宴離淮平靜含笑的目光,似乎他剛剛一直在觀賞自己像個困獸找不到出路的模樣。
葉星不由又有些惱悶,移開目光。
她指尖輕叩桌面,思索片刻,忽然開口:“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些?”
以葉星對宴離淮的了解,他絕不是會把這麽重要的事主動和別人分享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和他積怨頗深的宿敵。
就算兩人生命捆綁在一起,有些事需要共同面對。可不代表立場也綁在一起,她是宴知洲手下的人,而宴離淮最厭惡的人就是宴知洲。關于半藥人的事,他怎麽會主動透露?
宴離淮側身慢倒了盞茶,邊喝邊随口道:“幫你一把罷了。畢竟客棧內部出現攪混水的人,對我也沒什麽好處,如果你能找出這人,我倒也省了份心。”
他的語氣那樣慵懶簡單,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半藥人身上或許藏着什麽驚天秘密一樣。
宴離淮似知她不信,又輕笑着補充了句:“雖然隔岸觀火也挺好,畢竟這群住客的生死和我又沒什麽關系,但我的身份特殊,萬一引火燒身,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葉星直覺宴離淮所求并非僅僅如此,不過既然目的相同,眼前離開客棧才是主要的。至于那些深層的事,她暫且懶得費心思再去細想了。
畢竟先有命活,才能想那些有的沒的。
她點點頭,倒也不再多言,起身道:“我會看着辦的。”
他們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提及那個有關秘密的猜想。
直到葉星離開房間,宴離淮臉上的笑容才微微斂去,他倚在桌邊,指尖輕輕撫着葉星方才支撐手臂的桌面,那裏似乎還殘留着淡淡餘溫。
他漫不經心地輕聲道:“葉星,你來大漠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麽呢?”
.
大漠的天氣總是變化無常,方才還晴空萬裏,轉眼間便濃雲籠日,陣陣涼風挾着沙粒拍打着窗棂,猶如邪鬼在耳邊低嚎。
不多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只見梵塵捧着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箱走了進來,他身上還沾着血跡,在離宴離淮兩步遠時站定,“公子,那兩位住客的東西都拿過來了。”
宴離淮正坐在椅子上翻看着醫術,聞言問:“有人發覺嗎?”
“沒有,其他人都巴不得離那間屋子遠點。”梵塵回憶着說:“不過,龍潭镖局裏有個人倒是想靠近這裏,但已經被屬下的人打發走了。”
宴離淮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那個什麽小星,他輕笑一聲,“不用理他,以他的能力,也查不出個究竟。”
“是。”梵塵又道:“屬下已經派人去清洗屋內的血跡了。”
“不用。”宴離淮合上醫書,意味不明地說:“反正以後也不會再開張了,不用費功夫,就那麽放着吧。”
梵塵一時沒聽懂這話裏的深意,不由怔愣了一下。
宴離淮不欲多言,伸手在桌面下摸到一處圓玉機關,稍微一轉,只見內室整整一面擺放藥罐的牆櫃忽然從中間截斷,像兩扇鐵門似的緩緩外開。
宴離淮掀簾向暗室走去。
梵塵亦抱着木箱跟在身後,目光不由自主地環掃四周。
雖然他跟在公子身邊多年,可進這暗室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還記得最開始這座客棧剛建成時,公子甚至不準許他們踏進這屋子半步,更別提去裏面的暗室了。
這間暗室要比客棧裏任何一間房都要大,三面牆櫃上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而最中間的牆卻未擺任何瓶罐,而是貼着數十張畫像圖紙。
而最中心的,是一座府邸的布防圖。
即使梵塵從未去過中原,也知道這并非是普通權貴的府邸——因為那裏不只有供人入住的宅院,甚至還有地牢、隐秘的練武場、以及一方位于半山腰深處的巨型場地。
旁邊标示着場地的名字:煉藥場。
而布防圖旁邊,挂着幾副畫像,梵塵當然不認識他們是誰,但也不難發現他們都有着共同特點——年齡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無論男女,眉眼間都帶着不符年齡的寒凜殺意,似乎多看兩眼,就有種他們會沖出畫卷,一刀殺了觀畫人的詭異壓迫。
即使是見過不少大場面的梵塵,也不由肩膀寒意一顫。他強壓下心底莫名的滲人感,又擡眸掃了那幾副畫像一眼,發現裏面并沒有龍潭镖局的小少主。
“這幾副畫像上的人其實都死了。”宴離淮自顧收拾着桌上藥材,忽然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完全沒想到公子會主動提起這事,梵塵不由一怔,下意識問:“……他們是如何死的?”
“我殺的。”
宴離淮語調依舊那麽平常,似乎只是在訴說別人的經歷一樣,“別看他們樣子兇,但其實都很照顧我,以前甚至還會在練武時故意讓我幾招,寧可自己受罰吃不上晚飯,也不願讓我餓肚子。”
這和梵塵想的緣故完全不同,不由得更怔愣了,“那公子……為何要殺了他們?”
宴離淮看了他一眼,繼而笑了笑,盡管眼裏并沒什麽太多笑意,“你猜猜?”
梵塵低首:“屬下不敢妄加猜測。”
“沒什麽不好猜的,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宴離淮笑笑,倒也沒再難為他,“這些人最後都去了煉藥場。”
煉藥場。
梵塵下意識擡頭,再次看向那面貼滿圖紙的牆。只見布防圖旁邊,畫着幾張煉藥場的大致布景。
這裏并不似梵塵所想的藥谷那樣悠然靜谧,漫天山花。相反,它陰寒空曠,森然無比,甚至比府邸的地牢更像一座刑場——只不過這“刑場”是露天的。
只見青磚鋪砌的圓壇上,放置着兩排刑架,而刑架上綁着幾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他們低垂着頭,渾身鮮血。有的少年身體異常腫脹,皮肉似要從衣袖中崩開。有的少年則臉部潰爛,露出裏面白花花的牙齒。
即便只是一幅畫,帶來的視覺沖擊也足以讓人一陣惡寒。梵塵甚至無法想象親歷煉藥場,又會是怎樣一番場景。
那或許比地獄更令人恐懼吧。
“他們……”梵塵問:“他們也變成了畫裏這副模樣嗎?”
“比他們更慘一點。當時其中一人全身潰爛,皮膚脫落,半條胳膊都已經被毒血融化了,但意識卻還是清醒的。”
他看了眼畫像,指了指第三張面容清秀的少年,“就是他。如果他還活着的話,現在應該也有……嗯……三十四五歲了吧。”
宴離淮嘲弄一笑,“不過也沒什麽用,進了南安王府,就算是三十歲了,也不可能擁有自由,出去成家立業。”
他們永遠都是宴知洲手上可有可無的卒子。
梵塵雙手不住微顫。
宴離淮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寒冬天。他輕聲說:“當時他看到我的時候,突然擡起另一只皮肉脫落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服,臉上還扯着笑,求求我殺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皮肉已經脫落了,只是習慣性想笑着安慰我。可我當時吓壞了,明明腰後還揣着刀,上山前還信誓旦旦說要救他們,可真見到那副場景,腦袋裏卻一片空白,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跑下山的。”
“直到兩天後,我才做足了心理準備。”宴離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讓他們白白多忍受了兩天的折磨。”
梵塵低聲說:“那不是公子的錯,那時公子也不過十歲,本不應該經歷這些的。錯的是那些把他們變成這副模樣的人。”
宴離淮不置可否,“我到底有沒有錯,也只有那些死人知道了。現在我能做的,就是把那狗東西拽下地獄,給他們賠罪。”